丛云梦躺在床上,视线虚虚地落在帘幔上,周围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神色焦灼,低声耳语。
霍老夫人已经病入膏肓,危若朝露,却一直撑着一口气,她还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霍屹在夕阳昏沉的光线中踏入霍府,王叔迎上来,霍屹低声问:“王叔,为什么忽然病重了?”
霍府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来往的仆从脸上神色焦急又迷茫,偌大的霍府,时显得更加孤寂冷清,王叔看着他,欲言又止。
霍屹的心慢慢沉下去:“说。”
“因为……之前的流言……”王叔艰难地开口,不忍看霍屹的表情。
关于霍屹和皇帝陛下的流言不知为何传到了霍老太太耳中,老太太当场就昏过去了,再醒来,人已经不行了。
“王叔。”霍灵月走出来,断了王叔的话,但霍屹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眼前一黑,喉咙被堵住一般呼吸不畅。霍灵月见状,过来拉住他里屋走去,两只手同样的粗糙,布满了细密的茧和伤痕,同样的温凉,在皮肤相触中感受到对方一点仅有的温暖。
“小叔叔,她在等你。”走进里屋之前,霍灵月低声说。
霍屹踉跄走进屋内,在见到丛云梦那一刻,他收敛了所有神色,镇定地走到丛云梦身边,握住她的手,半跪下来温和地说:“娘,我回来了。”
丛云梦转了转眼珠,忽然有了活力,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看上去和往常无二:“幺儿,我正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霍屹鼻头一酸,低下头掩饰眼角的泪。
就在这时,大夫走进屋内,一个侍从端着药碗走进屋内,大夫满脸踌躇,这药现在的效果不过是聊胜于无,图个心里安慰罢了。
霍屹见药端过来,稍微松了口气,他接过药碗,旁边的侍从把丛云梦扶起来,霍屹道:“娘,先喝药吧。”
汤药散发出浓烈令人窒息的味道,丛云梦摆了摆手,霍屹微微一顿,低声下气地说:“……喝点吧。”
丛云梦没有再拒绝,她温柔地看着霍屹,霍屹拿起汤匙喂她喝了一口,黑乎乎的药汁很苦,丛云梦勉强咽下去,感觉那药汁如同掉进了漏斗一般。
霍屹又喂给她第二口,丛云梦刚一接触汤匙,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洒落,霍屹手忙脚乱地放下汤碗,用袖口擦干被子上的药汁,丛云梦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你们出去吧……我和幺儿说几句话。”丛云梦说。
其他人离开房间之后,霍灵月关上了门,回到屋内点亮了烛火。
丛云梦反握住他的手,缓缓道:“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娘……你别这么说。”霍屹低声说:“你会没事的。”
“生老病死,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丛云梦淡淡道:“但我放心不下你。”
霍屹勉强笑了一下,只见丛云梦松开他的手,在枕头下面摸了摸,拿出来一封信。
霍屹脸色微微一变,那正是他当初以霍信的口吻写给丛云梦的信。
“一开始,我确实忘了很多事,也给你和小月添了很多麻烦……”丛云梦语气温和,接着道:“但后来,我还是慢慢想起来了……”
那些本该她承担的痛苦和记忆,她不应该忘记的。
“娘……”
丛云梦缓缓道:“所以我担心你,你习惯所有事自己承担,我们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的目光看向霍灵月,这话她不止是对霍屹说的。
霍屹欲言又止,丛云梦断他,接着道:“幺儿,我只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娘……”
丛云梦虚虚地握住他的手:“你答应我,以后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无论是你想去哪里也好……皇帝陛下那边的事也好……”
“为你自己活吧,霍屹。”
霍屹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丛云梦猛地咳嗽两声,她咳得如厉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霍屹上去想扶她,被丛云梦拦住。她转而向霍灵月,说:“小月……”
霍灵月乖巧地站在她身边,低声道:“奶奶,你放心。”
“小月……”丛云梦眼里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她握住霍灵月的手,一声接一声地叫道:“小月……小月……”
霍灵月抱着她,感到怀中的身体渐渐安静,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她抱着奶奶,一遍又一遍地说:“奶奶,你放心……你放心……”
元鼎七年秋,霍老夫人病殁。
霍屹在堂屋为霍老夫人守灵三天,他跪在棺材面前,除了进食再也没有动过。膝盖跪在坚硬的地面上磨破了皮,寒风从正门吹进来,腹部隐隐作痛,然而人在悲恸之中,对身上的感受是十分迟钝的,身体越是受苦,反而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堂屋内,还有霍丰年和霍信他们的牌位,丛云梦的牌位刚刚放上去,摆在霍丰年身边。
霍家一家人……都在这里了。
霍屹几乎是以折磨自己的方式直跪在棺材前,往日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中回响,越是久远越是清晰,他甚至回想起很小的时候,丛云梦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哄他。
那时候,他只要呼唤母亲,便能得到回应。
时间是永远流逝的长河,不舍昼夜,过去的将永远过去,失去的无法挽回。
霍屹想起那条不息的溪流,如同置身水底一般感到冰冷。
他仿佛听到听尘道长在他耳边说:“……从一去不回头。”
一去不回头啊。
外面纷纷扰扰的声音完全传不到他耳中,霍灵月走进屋内,对他说:“小叔叔,陛下来了。”
霍屹没有回应。
霍灵月便退出去,外面站着周镇偊和周云深。周镇偊身边并没有带很多人,他穿着朴素,面色沉寂地看着屋内。
“陛下,你进去吧。”霍灵月说。
周镇偊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这段时间以来,霍屹在守灵,霍府中的事务都是霍灵月在理,有很多人来霍府探消息,都被霍灵月应付走了。
周镇偊走进堂屋内,霍屹穿着一身素色孝服,身体如同一张白纸,风吹起他腰间的衣角,露出劲瘦的腰身,上面全是伤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
周镇偊心里一抽,默默地走到他身边,然后和他并肩跪下来。
霍屹转头看了周镇偊一眼,开口道:“陛下……”
声音嘶哑的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周镇偊道:“我来看看霍老夫人。”
“陛下。”霍屹脑子晕沉沉的,下意识说:“我娘经不起你这番大礼……”
周镇偊朝棺材磕了一个头,才直起身,对霍屹说:“霍卿,我没有对不起你过吧。”
霍屹一愣,缓缓道:“陛下,是我对不起你。”
平心而论,皇帝陛下对他,已经是做到极致了。无论是毫不吝啬的赏赐也好,完全交付的信任,权势,物质,甚至是尊重,他给了能拿出来的一切。
纵观战国,夏王朝,乃至百年的大越王朝,没有比周镇偊对手下大将军更好的了。
如果说对不起,那也只是霍屹对不起他。
“我想明白了。”周镇偊缓缓道:“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但你不能信任我,无论我做出什么保证,都无法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
霍屹本来应该明白他所说的意思,但现在明显状态不太对,周镇偊转过头,对他说:“所以我决定做一些事。”
他这样说完,便再也没说什么,安静地陪霍屹跪着。
周云深和霍灵月站在门外,霍灵月同样披麻戴孝,她双手放在面前,垂目下望,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月。”半晌之后,周云深道:“你会和霍大将军一起离开吗?”
在周镇偊来这里之前,他便已经知道,皇帝陛下准备放霍屹离开。
然而在几天前,丛云梦的情况还没有恶化的时候,周云深曾经对霍灵月表白。
如今周云深是唯一的皇子,而看皇帝陛下对霍屹将军钟情的样子,他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太子。嫁给他,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后都是很简单的事。
很少会有人会拒绝这样的表白。
即使如,周云深仍然感到忐忑,他并没有看透霍灵月的想法,特别是霍屹从边境回来之后,霍灵月的所作所为更加捉摸不透。
但霍灵月有了更加坚定的信念,一种无声但强大的意志。
霍灵月拒绝了他。
这是个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的回应,周云深完全明白她不为太子妃或者皇后这些地位而心动,他疑惑的是,确信霍灵月曾经是对他动心的。
他们之间,本来是拥有一段简单而纯粹的感情,霍灵月救了他,而周云深曾经深切地注视着她,为之目眩神迷……在镇南王谋反被杀之前,是这样的。
时,和霍灵月站在一起,周云深并没有感到尴尬,他知道一切都有原因,那个原因甚至于他和霍灵月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听了周云深的问题,霍灵月淡淡道:“我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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