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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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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后来,我一直叫他表哥——他在一家物业公司里做保安经理,他留下我做了一名保安。那名刚刚从北方来的淳朴青年也做了保安,他叫蒙强。

我在东莞找到了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夜晚坐在东莞一家高档小区的墙外,监视着别让小偷翻墙跳进去。其实,墙壁已经有将近三米高,墙头上还安装着铁丝网,小偷是很难进去的,除非来了燕子李三。

我的上班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凌晨六时,每天12个小时。我的工作内容就是拿着一根带着钉子的长木棍,坐在小区后面的围墙外,监视着每一个试图走近的人。其实,这里已经是野外,难得见到一个人影。即使有人,也是一些夜晚开车过来幽会的人。

物业公司管吃住,每天两顿饭。我和蒙强住在一间房子里,架子床,上下铺。每月800元工资。最值得欣慰的是,我的生活终于安定下来。

漫漫长夜,12个小时,我一个人孤独度过,没有人陪伴我,没有人和我说一句话。墙外也没有路灯,我无法看书。常常地,我坐在黑暗中,回忆着所阅读过的那些经典小说中的情节场景,只有这样,才能让时间过得更快点。小时候看到过这样一个故事:“二战”时期的斯大林格勒,夜晚全城禁火,担心德军的飞机会来轰炸,一个小姑娘就依靠回忆白天阅读的href=7430/im《安娜·卡列尼娜》的情节,来度过难捱的黑暗的夜晚。这个故事让我很感动,也感到很温馨,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书籍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能够送给你一对坚强的翅膀,让你在最艰难的时刻飞跃超度,让你在最困苦的时刻固守信念,让你在遭受了千万次的折磨和挫折后,仍然坚守最初的纯洁、高贵、独立和人格的完整。

那时候,我想着,以后一定要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写成一本书,我相信,会有人看的。

距离小区十几米远处,就是一片荒草滩,足有十几亩大,荒草有半人高。年年岁岁,岁岁年年,荒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层层荒草积压在一起,散发着一种腐烂的气味。荒草间潜伏着老鼠、蟾蜍、蟋蟀、蚂蚁和各种不知名的昆虫,爬行着蜥蜴、蜈蚣、毒蛇、蜘蛛等各种令人恐惧的动物。夜半时分,那片荒草丛中经常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响起,有的在凄凉惨叫,有的在惊慌奔逃……夜幕中,那里上演着一场场血肉横飞的惨烈战争。

更远的地方,是一个几十米高的小山丘,山丘上覆盖着密密麻麻的树丛,树丛里,有几座坟茔。经常地,夜半过后,这座小山丘也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声音响起,有时像鸱鸮在惨笑,有时像怨妇在呜咽,有时像小孩在哭泣……尽管我是唯物论者,但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眺望那个方向。我担心,会有一个长发遮面、吐着血红舌头的女鬼突然出现。

和冤鬼比起来,我更害怕的是这片草丛。

有一天晚上,我正望着远处的楼房想心事,突然感到脚面上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一条几米长的毒蛇从我的脚面爬过,我惊恐万分,但是一动也不敢动,此刻,四面杂草丛生,如果被毒蛇发觉了,即使刘易斯博尔特也无法逃脱。毒蛇还有一个名字叫“草上飞”,它们在草丛中的奔跑速度像箭一样迅猛。而且,被毒蛇追赶的时候,绝对不能跑直线,你永远也不会跑过它。你要跑曲线,毒蛇草蛇都是近视眼,它只能依靠舌头来感觉你的体温,这样,如果在水泥路面或者柏油路面,你也许能够逃脱。

值得庆幸的是,那条毒蛇爬过我的脚面后,继续爬向远处,没有再回来。

还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那时候是秋季,我没有遭受蚊子的困扰。南方的蚊子种类繁多,毒性很强,一来就是一群,像三本五十六的轰炸机攻击珍珠港一样,让你防不胜防。而我在野外,根本就无法提防。

小区里的入住率并不高,夜晚只能看到一半的窗口亮着灯光。

我经常会望着那些亮灯的窗口,想象着那里面住着怎么的q/q人。那一套房子几十万,是做保安的人连想也不敢想的。那时候我想,今生我都不会拥有那样一套住房。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看到有一扇窗口爬着一个女子,穿着睡衣,大概刚刚洗完澡。女子皮肤很白皙,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显得皮肤更为娇嫩。女子长得很漂亮,五官异常精致,我几乎都能想象到她长长的睫毛,和嘴唇里扇bbr/abbr贝一样的美丽牙齿。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惊呆了,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呼吸声都静息了,我担心她看到我后,会受到惊吓。她完全没有想到,就在围墙之外,距离她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有一个人,一个男人,在偷偷地望着她,望着身穿睡衣的她。

那幅场景像油画一样,即使此刻,我还能体会到那天晚上看到她的感受,和那种美丽带给我的震撼。

但是,我和她,一个住在豪宅里的美丽女人,和一个看守豪宅的普通男人,是不会有任何故事发生的。生活不是小说。生活平淡而又残酷。

后来,她拉上了窗帘。一叶薄薄的窗帘,隔断了我的想象,也把我和她隔断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我的心中掠过一阵苦涩。

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弯浅溪,默默地向前流淌着,不起任何涟漪。

我恪尽职守,工作负责,已经满足于这种安稳的生活。这种安稳,来之不易。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的传呼,我可能会一直做保安,一直做一名孤独的守夜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凭借着踏实和勤劳,可能也会像表哥一样,做到一名物业公司的保安经理。

那天晚上的传呼,实在是不祥之兆。

那天晚上,凌晨两点多,传呼突然响起来,我一看,是家乡村口那座小商店的电话号码。我心中一惊,可能家中出事了。我是数字传呼,没法留言,也不知道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隔了几分钟,传呼再次响起来,依然是同一个电话号码。又隔了几分钟,显示的还是同一个号码。我一下子慌神了,家中肯定出事了,很可能与父亲有关。

我离开了小区,奔向附近的一条街道。街道一片黑暗,家家店铺关门上锁,只有暗淡浑浊的路灯光,照着清冷的大街。风卷着枯叶,吹打在我的身上,让我一阵阵哆嗦。

传呼一声一声响起,我心急如火,可是,找不到公用电话。后来,我终于在街边找到了一个ic电话亭,却没有ic卡。我蹲在街边,蹲在凄冷的寒风中,抱着头呜呜痛哭。

哭完了,我站起身,又回到小区的墙外,坐在那把木制椅子上,惴惴不安。

终于挨到了凌晨六时,big99lib?/big一下班,我就向街道狂奔而去,一家商店刚刚开门,一名女子正将门板卸下来,依次放在店铺门外,我问:“有公用电话吗?”她说没有。我又问:“有ic卡吗?”她点点头。

那时候做小生意开店铺的人都是多种经营。我买了一张30元的ic卡。

我跑到那座ic电话亭前,拨通了电话,是家乡村口那间商店的老板娘接的电话,她说:“我喊喊你妈妈,我不知道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沉重的喘息声,弟弟在电话里哭着说:“哥,你快回来,爸不行了。”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回到物业公司,我请了假,就赶快向火车站赶。

下了火车,又转汽车,然后又搭乘三轮摩托车。

到了村口,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村口的打u../u麦场上,有一个中年男子在剥玉米,他看到我回来了,没有一点惊喜。他说:“快回家,你爸一直在等你。”

我回到家,看到父亲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他离去多时了,母亲已经给他换上了新衣服新鞋子,是母亲一针一线纳成的千层底的布鞋。母亲和妹妹坐在一边垂泪。我走到炕边,看到父亲闭着眼睛,眼眶深陷,脸颊消瘦。妹妹说,父亲是在午后合上了眼睛,他一直在等着我回来,而最后却没有等到。

我放声大哭。我奔波了几千里,想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却没有见上。

父亲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一动不动,嘴巴也张开了,但说不出一个字。过了几分钟,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嘴巴也合上了。

母亲说,父亲这几天一直在等着我,就等着我回来,他肯定有话想告诉我,后来实在等不到我回来,就先走了。刚才,父亲突然听到我的哭声,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放心离开。

过了一会儿,弟弟回来了,一身都是尘土,他和几个亲戚在地里“打墓”,也就是挖坟墓。弟弟一见我,顿时泪流满面。

我问弟弟:“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回来?”

弟弟说:“爸一直说你很忙,害怕耽误你的工作。”

我听了心如刀绞。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次我回家,父亲都会叮咛我说:“国家的事要紧,一定要把国家的事当回事,好好干。”

按照北方农村的风俗,逝者在去世后的第三天安葬。

那时候,家中已经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没有任何积蓄。我只带回来1000元钱,妹妹和弟弟都没有钱。怎么办?

这个时候,伯父来了,伯父在家族中具有绝对的权威。

以前听父亲讲,他家中姊妹八人,老大是大姑妈,因为家穷,很早就嫁人了;接着是大伯父,还没有长大成人就去世了;小姑最小,奶奶在生下小姑后就去世了;因为养不起,小姑还没有学会走路就被送给了别人家。这样,家中只剩下祖父和父亲五兄弟。二伯父成了家中的老大,他承担起了将五个弟弟抚养成人的重任。

我一直没有见过大伯父和奶奶,也是在长大成人后才见到小姑的。而祖父是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

二伯父是名木匠,那些年他常年在外做活,一年也难得回家一次。他用斧子和刨子给家中盖起了两排房屋,并给六兄弟都娶来了妻子。所以,家族里的所有人都非常尊重二伯父。我们不叫二伯父,我们直接叫伯父。

伯父对子侄们说:“工作了的,每人拿出100元;没有工作的,每人拿出50元。”就这样,又凑了几千元,才勉强安葬了父亲。

这次,我真切体会到了没有钱的难处。我发誓,一定要赚很多钱,让全家人生活幸福。

那两天,我和父亲寸步不离,一直坐在父亲的身边,抱着父亲的双脚。父亲入殓的时候,我一下子昏倒在地。

我对逝去的父亲感到深深的愧疚,而且这种愧疚永远也不能弥补。父亲患病的那几年,是我生活最艰难的时刻。现在,生活好了,父亲却不在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samp?/samp欲孝而父不在。人生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如此。

安葬了父亲后,家里变得非常冷清,也显得空了很多。往日,每次回家,都能听到父亲穿着布鞋的双脚坚实地踩在院子里的声音,听到父亲洪亮的说话声,还有父亲的咳嗽声,而现在,还有以后,再也听不见了。父亲经常坐的那张圈椅空了,那些父亲使用了一辈子的铁锨笼担,也闲置在杂物间里。

我们一家人,唯独缺少了父亲,坐在院子里,看到暮色渐渐降临,房子的门窗,院子里的碌碡、架子车、刮板、犂耧耙耱……这些父亲用了一辈子的农具,也渐渐淹没在夜色中。

我们长时间坐着,谁也没有说话,每个人心中都空落落的。后来,村庄变得异常寂静,母亲说:“去睡吧。”我们又无言地走回房间。

安葬完父亲的第三天,我就离开了。全家人都来到村口送我,坐在“驴子车”上,看着寒风中愈来愈远的母亲和妹妹、弟弟,我咬牙发誓,今生一定要让他们生活幸福。

后来,好像一下子突然长大的弟弟自己做主,把家中的土地承包出去,因为种地实在赚不到钱。他在我走后的当天,也去了县城蹬三轮车。

我回到了东莞,又开始做保安。但是,父亲的离去让我突然惊醒,我不能满足于找到一个安稳的工作,我应该找一个适合自己的,能够赚到更多钱的工作。

我不上班的时候,就去网吧,在网络上四处投简历。这是我推销自己的唯一方式。

大约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传呼,是中国一家著名报业集团打来的,通知我第二天去面试。

我欣喜若狂。

至此,我的人生才真正驶入了快车道。

——本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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