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孤霞微扬,太阳爬上山岗,溽热未起,轻风荡漾。
文锦率领众军士骑行在冈峦之间,缓缓向鬼剃头行去,原乡伤重,无法疾行,红日高照之时,方到急弯之处。
却见祖宽残尸,兀自站立,旁边小轿,残骸遍地,文锦长叹一声,命人掩埋尸体,将小轿推入崖下激流,顺水而去。
而后扶原乡上马,继续往军营赶路。
转过急弯,文锦隐隐感觉胸口窒闷,浑身纤毫根根竖起,一股无形之气层层紧逼,如疾风迫草,其形其状,与第一次遇见独孤不归毫无二样!
他浑身微颤,凝神聚力,蓄势待发,却隐而不动。
一个黑影从高处倏然飘下,身形如魅,直击原乡。
文锦暴起,不击黑影,也直扑原乡。
黑影抵近原乡之时,文锦恰也杀到,空中挺剑,直刺黑影。
黑影声东击西,其意却在文锦,见文锦抵近,左手拔出隐藏之剑,空中一挥,文锦左臂立时汩汩冒血。
黑影势竭,右脚在原乡马背上一蹬,空中转身,便飘落在三丈开外。
文锦落地,右手捂住左臂,弯腰躬身,疾退几步,方稳住身形。鲜血顺着左臂,顺着手掌,一路滴落。
原乡一声惊呼,脱口喊道:“锦郎当心!”
文锦展眉一笑,温暖无比,口中说道:“今日遂你所愿,并肩血泼沙场。”
段义勃然大怒,疾步上前,抡圆水火棍,对着黑影兜头便砸,黑影轻轻一笑,挥剑格挡,段义天生神力,黑影竟被震退几步开外。
段义待要前冲,旁边一人抬腿一脚,段义便飘回文锦身旁,口中鲜血狂喷,痛苦不已。
文锦心中骇然,抬眼看去,对方已是三人一排,黑巾蒙面,无声无形。
大内护卫!
这等骇人功夫,他只于三皇子护卫之处,有所领教。
此必二皇子所派,看来今日凶多吉少!
他缓缓上前,护众人于身后,对段义说道:“我挡住他们,你不得犹豫,带众人跳入崖下激流,顺水而下二十里,便是西大营,我若至晚不归,你带原乡去寻三皇子。”
段义惨笑道:“我曾对天起誓,追随将军,水火不辞,今日与他们拼了。”
文锦正待喝斥,忽听战马雷鸣般奔腾之声,心中一动,他便回头凝望。
一队战马狂飙而至,转过一处弯道,便浮现出伍国定那张桀骜不驯的脸,身后一百全甲骠骑,疾奔如狂。
文锦大喜,待伍国定靠近,迅即整队。
临兵斗阵,重甲在前。
文锦命长矛前置,四人一排,五排一阵,交相掩映,依次而行;其后三丈之外,排列剑阵,矛阵冲散敌人,剑阵随后掩杀。
列阵完毕,伍国定催马上前,大呼一声:“斩!”
战马暴起,如滚滚闷雷,席卷而行。
黑影相视而笑,如此乌合之众,也敢与我争锋!
战马狂飙至五丈开外,甲士怒目圆睁,如无常之眼,三人方心中骇异,忙拖剑于后,迎面冲击。
人马相交,黑影方知大事不妙,战马奔腾,已是千钧之力,战阵冲击之势,竟如山川崩裂,洪荒击石,滚滚原力,无边无际。
前阵平排疾推,矛戈如林,交相挥刺,三人如风摧枯叶,被抛入空中,忙挥剑斩矛,左支右拙,待前阵冲过,方浑身带伤,堪堪落地。
矛阵既过,剑阵即卷地而至,将三人层层围困,旋转冲击,马踏剑劈。
血肉横飞之际,三人化作尘泥。
文锦忙上前查看,军士竟无一人带伤,只损失三匹战马,不禁大喜,对伍国定笑道:“你这屠夫,今日也知用计。”
伍国定咧嘴大笑:“若不长进,如何对得起将军栽培。”
原乡突然一声惊呼:“巧官!”
文锦也惊醒,大叫一声:“独孤不归!”
众人忙上马,向独孤不归家中狂奔而去。
不归正与两名黑衣人于院外苦斗,三人均已带伤,血染襟袍。湘柳手握短剑,站在房内塌前,护卫巧官。
文锦不及多言,指挥军士,集结成阵,便率队冲锋。
黑衣人早已力竭,重阵冲击之下,如狂浪击沙,一掩而过,尽数斩杀。
文锦开怀大笑:“今日方知,重阵冲击之下,任你武功盖世,也是狗屁!”
“待我伤好如初,你再带你狗屁重阵,领教我武功的情趣。”不归不忿,冷冷说道。
湘柳心中石头落地,在一旁嫣然笑道:“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你二人还有心思小儿斗口。”
文锦怒道:“我无心之言,他竟恶语相向!”
“你先出口伤人。”不归不依不饶。
湘柳眼神便扫向不归,不归心中畏惧,不再言语。
众人大笑不已,文锦更是乐不可支,不归愈加愤怒,待要发作,看了看湘柳,只能偃旗息鼓。
文锦抬头看看天色,笑谓湘柳:“又到午饭之时,烦劳夫人为我等整治午餐。”
不归勃然大怒:“我为你救人,你混我两餐饭食,如此行径,与奸佞小人何异?”
湘柳再也忍俊不禁,咯咯笑道:“我倒有心相助,奈何你军士过百,我实在难为无米之炊。”
文锦笑答:“是我考虑不周。“转身命伍国定:“你带人采买酒水熟食,今日在这桃林之中,跟兄弟们痛饮一醉。”
军士欢呼雀跃,不归却愤而阻止:“十里桃林,落英缤纷,湘柳之最爱,你竟敢作酒肉之地。”
湘柳却笑道:“你等兄弟在此聚义,我却甚是欢喜。”
国定早已带人飞马而去。
秋阳当空,暑热蒸腾而起,桃林之下,清风阵阵吹来,浑身燥汗,一落而尽。
独孤不归表面阻止,内心却向往不已,见湘柳首肯,便大摆筵席,将家中仅有的桌子,放到桃林正中安席。
文锦尊不归夫妇坐了首位,原乡次之,巧官经湘柳巧手包扎之后,已无大碍,勉强躺坐于原乡身旁,自己下首相陪,命伍国定与段义坐原乡二人对席。
其余军士,八人一阵,皆席地而坐。
伍国定与段义不敢与文锦同桌共坐,双双背手侍立在其身后。
不归不屑:“上下尊卑,皆是狗屁,在我家里,尽管端杯便饮,举箸便吃。”
文锦也笑:“今日桃林之下,要的就是兄弟情义,你二人战战兢兢,有何意趣。”
二人方肃然坐下。
安席已毕,文锦便命开席,不归不忿:“在我家中,便是我之家宴,当由我来开席。”
文锦笑而不语,举手相让,不归方朗声说道:“众位兄弟,酒菜虽陋,不归情义却浓,请尽情吃好,喝好。”
说完,他举起酒碗,团团作揖,自己先干为敬。
四周军士却岿然不动,齐齐望着文锦,文锦心中暗笑,将手一挥:“主人如此盛情,我等不可相负。”说罢,举碗一饮而尽。
伍国定方带领众军士举碗至眉,齐声高呼:“谢主人盛情!”一片豪饮之后,便是手撕口咬、狼吞虎咽之声。
不归气馁:“想不到军阵之中,也是马屁成风。”
众人哈哈大笑,巧官也忍俊不禁,不住莞尔。
文锦与众人吃喝片刻,举碗对不归与湘柳说道:“谢公子盛情款待,谢夫人救治巧官。”
湘柳以唇沾酒,小抿一口,不归却与文锦一饮而尽,嘴里讥讽道:“几次授你功夫,却毫无长进。”
文锦大笑:“一人敌何如万人敌。”
不归不服,又要拍案而起,湘柳一把扯住,嘴里含笑:“你二人今日为何如此怪异,竟似斗鸡一般。”
文锦方正色说道:“公子武艺超群,独步天下,文锦却更喜兵法战阵,斩将夺敌。”
不归默然,邀文锦共饮,叹道:“我平生睥睨天下,敢斜眼瞧我者,唯湘柳与你小子而已。”
众人复又大笑,巧官忍俊不禁,却拉动伤口,不禁轻呼一声,原乡便关切地看她。湘柳见状,含笑宽慰:“原乡公子不必忧心,经我之手,她必伤势无碍,容貌如初。”
原乡起身,躬身称谢。
文锦也关切地说道:“你伤势甚重,也须好生调养。”
原乡神色淡然:“皮肉之伤,未伤筋动骨,并无大碍。”
文锦举杯邀其共饮,原乡长叹一口气,举碗轻碰,说道:“锦郎今日戏谑调侃,意在解我心怀,我有何不知,只是原乡之心,再难回到从前。”
他举手一揖,昂首一干而尽,仿佛不甚其寒,又轻声说道:“他们紧逼于我,其意在……”
文锦忙摆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轻言,嘴里说道:“对手之意,我已尽知,只是连累你受此无妄之灾。”
言罢,他仰头一干而尽。
原乡心中悲酸,不知如何是好,便哽咽说道:“为兄弟两肋插刀,原本人生幸事,只是经此波折,原乡再也提不起当日之力。”
巧官静听多时,温语相劝:“若非将军相助,你我二人已是荒草白骨,我若是男儿之身,也与你们结拜兄弟。”
文锦也叹了一口气,无奈自语道:“人生多少事,不得已而为之,世间多少人,身不由自己,江湖之事,全力而为,随遇而安罢了,公子如今有何打算?”
原乡苦笑:“能有何打算,若巧官不弃,我便带她与母亲远走高飞,四海为家,若今生有幸,或能偶遇豹兄。”
文锦叹道:“如此也好,一代皇权更迭,多少宗室飘零,皇上年事渐高,平城又将变血腥之地,她若是自由之身,我也带她扬长而去。”
原乡方问:“你们有何打算?”
文锦不语,抬头看向远方,片刻方轻轻笑道:“她在,我便在,她今日在,我便是今日,她明日在,我便是明日,纵使荡平这修罗之地,我必光明正大,与她相聚。”
原乡突然感慨,泪眼凝噎,继而嚎啕涕泣,痛哭不已,竟至声嘶力竭,喘气不继;平复之后,便双手举碗,邀文锦共饮,唏嘘说道:“原乡就此别过,锦郎万千保重。”
文锦见他如此动情,也甚是伤感不已,忍泪说道:“原乡不必担忧我,倒是你羸弱书生,要照顾两人,更须多加小心,若有任何难处,托人来找我。”
他缓缓起身,又来至军士中间,举碗朗声说道:“众位兄弟,你我本是芸芸众生,桃林不过平凡之地,却能当日豪取冰州坚城,今日斩杀高强之士,因何如此?皆因我们情如兄弟,同生共死,文锦在此起誓,今日生死相依,异日功名同取!”
说罢,他昂首举碗,一饮而尽。
伍国定与段义脸色血红,与众军士起身肃立,举碗齐眉,同声高呼:“追随将军,至死不辞!”俱都豪饮而尽。
文锦又微笑说道:“如有一日,你发现自己身在云端,魂无所依,那也不必惊慌,说明你已死去,到达极乐之世,你且逍遥快活,终有一日,你我将在那里相聚。”
众军哈哈大笑,如醉如痴。
桃园之中,桃花早已凋谢,累累果实悬挂树枝,晚风徐徐吹过,便有几只桃子,跌落尘泥。
湘柳冷眼观看,沉默不语,片刻方道:“当日翩翩少年,而今境况殊异,宇文豹扬长而去,原乡看透生死,唯文锦意气风发,扶摇而起。”
不归冷笑:“终归镜花水月,畸零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