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侯之妾赖香半夜醒来,觉得口渴难耐,嗓中干涩如贴了一片干树皮,便喑着嗓子叫了一声:“梅香,给我端一碗银耳汤。”
无人应答,房中荒庙一般死寂,能听见窗外雪落的声音,她心中奇怪,骂了一句:“死人!明日把你们都卖了!”
便慢慢睁开眼睛,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雪白的窗纸,印着森森的雪光,眼睛一样看着自己,窗外偶有树枝摇曳,如眨眼一般。
她心中一颤,浑身汗毛倏然炸起,便缓缓起身,摸索前行,颤抖着双手拉开了房门。
冷冽的寒风扑面入怀,院中雪白一片,她跨步出门,便要呼唤仆人,却迎面撞上悬着的一根木桩,木桩便来回晃荡。
身上寒气袭人,脑中空白一片,她不及细想,便用手去扶木桩,凭手上的感觉,那分明是男人的靴子。
随即,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璧侯府雪夜的宁静。
泼天大案!骇人听闻!
曙色微明,雪光印影,天空虽然放晴,但数九的天气,依然滴水成冰。
璧侯府,府门哗然洞开,一群护卫簇拥之下,璧侯打马直奔皇宫,一夜雪落,积雪没了马蹄,马过留痕,踏雪无声。
宫门侍卫见是璧侯,直接放行,至后宫宫门却被拦下,璧侯脸如挂霜,神情怔仲,仿佛还在噩梦之中,向值守宦官耳语几句,宦官便吓得一个哆嗦,转身进内禀报。
天周接报之时,正在御膳房与两位皇妃早膳,宦官入内打千儿,颤声说道:“皇上,璧侯来禀,璧侯府大公子璧怀、璧侯内弟赖道,被人吊死在内宅房梁之上。”
仿佛白日见鬼,众人立即僵住,不太相信地看着宦官,并未立即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璧妃忽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身旁宫女赶忙将其扶住,轻轻掐其虎口,又用调羹喂了几勺糖水,才轻轻吁出一口气,醒了过来。
鄢妃目光豁然一闪,脑中闪过一幅恐怖的画面,心中突突直跳,不由双肩微颤。
璧妃已经清醒,便缓缓起身,走到天周面前簌簌跪倒,随即泪如雨下,哽咽着说道:“陛下,我就璧侯一个兄弟,璧侯就这一个儿子,年纪轻轻,却死得如此惨烈,求陛下为臣妃做主,为璧侯做主,还怀儿公道。”
天周愤怒至极,瘦削的脸颊显得极其狰狞,右手用力之下,竟将筷子握断,他狞笑一声,问道:“胆大妄为至极!何人所为?”
宦官结结巴巴答道:“凶徒还未抓到,璧,璧侯说,他家公子一向安好,三日前还去奋威将军府中,贺了其女满月之礼,其间可能有些言语冲突,昨晚公子便惨死。”
天周挥手将其止住:“不要说了,朕自己问。”
沉思片刻,他突然下旨:“将璧侯带至璧妃宫中,朕亲自问话,传旨三皇子,命其去璧侯府抚慰,传旨二皇子,命其督促平城执金吾,十日之内,务必结案!”
说罢,起身便走,鄢妃忙禀道:“皇上,臣妃身上无名热又犯了,请旨,召御医医正柳生景相为臣妃诊脉。”
天周不假思索:“准奏!”便扶着璧妃往寝宫走去。
鄢妃回到宫中,心绪已经平静,便坐在桌前静等柳生景相。
御医馆就在宫中,柳生景相不一刻便来到宫里,见鄢妃已伸出右臂,便三指成诀,轻轻扣住鄢妃温玉一般的皓腕,闭目默听。
片刻后收手,说道:“娘娘并无大碍,这几日虽然雪大,其实天气燥性,臣回去后开一温润之方,娘娘调理几日便可。”
见他起身要走,鄢妃突然轻轻语道:“告诉二殿下,保全奋威将军!如有不决之处,请教司徒大人!”
柳生景相一语不发,快步走了出去。
三皇子到璧侯府之时,乞伏桑平已经勘验完毕,正在府中找人一一问话,两具尸体已经入殓,停在府中正堂。
见三皇子前来,桑平忙上前禀报案情:“侯府不远处的树林里,发现六名家丁尸体,是被人打晕之后,丢弃林中,暴雪之夜,冻毙而亡;府中两名死者并无内伤,只脸颊浮肿,皮肉脱落,被人勒死之后,悬于梁上!”
三皇子眼中寒光一闪,却淡然说道:“手段何其残暴!你接下来如何做?”
桑平叹道:“一夜大雪,掩盖了所有痕迹,目前观之,璧怀公子与赖道近日并未与人纷争,只三日前在奋威将军府中与人冲突,他们颇有嫌疑,在下这就去奋威将军府查看。”
三皇子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吧,好好验看,不得惊扰,案情进展向二皇兄禀报。”
桑平打躬一揖,回身去了。
见他走远,三皇子一脸沉郁往上房走去。
璧侯已从宫中返回,正双目垂泪,默然不语,坐在堂中发愣,见三皇子前来,仿佛被人推了一下,从椅中弹跳而起,便要行礼。
三皇子忙将其扶住,安慰道:“舅舅不必如此,节哀保重身体才是。”
璧侯让他坐了正座,口中谢道:“谢皇上隆恩,谢三殿下抚慰。”
三皇子叹了一口气,说道:“母妃其实疼爱表弟,听他遭此大难,情急之下,竟晕了过去,本王心中也是哀痛不已,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舅舅、舅母节哀。”
赖香心中剧痛,几次晕死过去,又惊吓过度,神思迷乱之间,竟脱口说道:“说得轻巧,感情死的不是你!”
璧侯大吃一惊,忙回身呵斥:“混账,胡言乱语,三殿下在此,还不跪下!”
赖香素来刁顽,听璧侯呵斥自己,突然暴怒,骂道:“你个懦夫!儿子被人杀了,你竟对我耍威风,我要是你,就带人杀到他府中,将他一家碎尸万段。”
璧侯还要呵斥,三皇子却突然问道:“杀到何人府中?将谁碎尸万断?”
赖香冷笑一声:“原来三皇子也会装糊涂,除了慕华文锦,还会有谁?”
三皇子冷冷问道:“你何以断定是他?”
赖香又阴阳怪气,冷笑一声:“老娘亲眼所见!岂能有错?那日我正在府中吃茶,家丁来禀,说怀儿与弟弟被慕华文锦扣留,我当即带着侯府护卫前去要人。
到他府上之时,怀儿与弟弟竟被他们绑在雪地之中,冻的簌簌发抖,乞伏桑平正要带他们回衙门,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将他们强行带回,他们当日就要吃亏。”
拓巴睿见她如此无礼,便要上前教训,三皇子挥手止住,又问道:“表弟为何被绑?”
赖香抢白到:“我又不在跟前,如何知道?“
三皇子忍了又忍,只好不去理她,转身安慰璧侯:“舅舅,父皇已命二皇兄彻查此事,必会为表弟讨回公道。“
璧侯忙谢道:“谢皇上,谢两位殿下。“
赖香见二人如此软弱,心中愿望破灭,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双手捶胸拍腿,指桑骂槐般叫道:“怀儿,弟弟,你们死得好惨,原以为有人替你们做主,想不到他竟假装糊涂,我要是男人,必定为你们报仇!璧侯你个软蛋,竟连女人也不如。“
三皇子无可奈何,对璧侯说道:“舅舅真有出息,竟让一个女人带护卫出门。“
赖香突然停了哭声,瞪着三皇子骂道:“女人,你娘不是女人?她要不是嫁给皇上,及得上老娘半分?“
三皇子脸上突然凝住,丝丝阴云在眸中聚积,死死盯着赖香,沉默不语,拓巴睿知道他要爆发,便紧紧握住了刀背。
璧侯脸色如土,惶惑地看着几人,不知所措,赖香却不知死活,又突然骂道:“看什么?没见过女人?回家看你娘去!“
三皇子暴怒之下,竟爽朗地一笑,说道:“你今日惊吓过度,本王本不欲难为你,你竟辱骂我母妃!你如此刁顽,看来你儿子、你弟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既不怕死,本王成全你,来人!拖出去,就在雪地里砍了她!“
拓巴睿早已按耐不住,右手一挥,两名护卫走上前来,拎兔子似的将赖香扔到了雪地里。三皇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仿佛欣赏待宰的小鸡。
赖香神思迷乱,状若癫狂,其实全靠一股怒气顶着神志,此时跪在冰冷的雪地,脖子上架着森寒的刀锋,突然意识到死期将至,一下清醒无比,竟伸手理了理鬓角。
却轻蔑地一笑,对三皇子说道:“你以为老娘怕你!怀儿、弟弟,不要怕!我来陪你们!“
说罢,竟伸出脖子,便向刀锋迎去,拓巴睿大吃一惊,挥手一掌,将其击晕过去,然后回头,惶惑地看着三皇子。
三皇子心中一颤,也是目瞪口呆,挥手命拓巴睿将她拎了回来,却是无可奈何地一笑,对璧侯说道:“舅舅休怪,侄儿本想吓吓她,帮你立威!想不到她虽刁顽,也是刚烈女子。“
璧侯忙跪下叩头不已,不停请罪:“三殿下恕罪,她草茅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皇家规矩,回头臣必好好教训!“
三皇子叹了一口气:“唉,算了吧,舅舅,她有几分姿色,又刁顽刚烈,蛮不讲理,也难怪你惧内,不过侄儿有一句话,舅舅转告她。“
璧侯将头一低:“请殿下训诲。“
“妻横子骄,亡家之道,休要到家破人亡之时,还要本皇子为你们收尸。“
璧侯心中紧缩,这哪里是教训赖香,分明是在说给我听!
璧侯府刀光剑影,桑平却在与文锦勾心斗角。
书房之中,两人对面而坐,桑平毫不客气,直言问道:“死者三日前与将军冲突,昨日便死在家里,将军有何解释?”
文锦调侃道:“平城每日死人上百,难道都要我解释?”
桑平并不气馁,又问:“可你们爆发冲突,你有动机。”
文锦讥笑道:“那日在我府中,你前来解围之时,璧怀数次掌掴于你,你毫不还手,要说动机,你恐怕比我强烈,且桑平武功盖世,杀区区几条猪狗,不在话下。”
桑平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他是顽笑而已,便问道:“在下身为执金吾,职司平城治安,岂能再与人争执,下官到达之前,究竟发生何事?请将军详说明白。”
文锦目光一沉,眸中如浸寒冰,缓缓说道:“两人吃醉了酒,璧怀言语狎亵,举止轻浮,亵渎我夫人,还辱及我父亲;赖道更是威胁要杀春甲全家,抢回婉娘。
往事已去,我不愿提及,请桑平见谅,如之倒要斩杀他们,还是我劝住的。”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眼看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平城之内,豪强如云,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何其嚣张!你要带一众恶奴回衙门,赖香就敢领着家丁与你硬顶,若不是你识大体,当众便是一场火并。”
桑平却没有文锦那般忧愤,反而平静地说道:“即便怒火滔天,也要依法行事。”
文锦冷冷地看着他,淡然说道:“或许吧!天下多少大事,文锦不会为了几条猪狗玷污自己。”
桑平便直直地看着他,文锦平静地与他对视,双目如水,波澜不惊,许久,桑平淡然一笑,说道:“比之以往,将军倒是沉稳多了,桑平信你,你并不想与小人一般计较。”
文锦却冷笑一声:“桑平你错了,我当时已经起了杀心,却不是昨日,也不是他二人。”
桑平惊问:“何日?何人?”
“有朝一日,灭他满门!”文锦脸色平静,淡淡地说道。
桑平心中一颤,眼中精光一闪,沉思许久,方缓缓说道:“将军留意了,你杀人动机,已经有迹可循!”
文锦也心中一沉,却不明所以,便问道:“何迹可循?”
桑平淡然一笑,说道:“宇文燕!辱你本人,将军能一笑置之,段义便是如此,但凡辱及宇文燕,将军都是灭其满门,诚英王便是例子!”
文锦心中骤然一惊,他竟一语点醒自己,便如被雷劈一般,僵在了原地。
桑平却起身一揖,说道:“桑平心思与将军一致,虽说忍无可忍,毕竟不愿脏了自己,将军且宽坐,桑平再去他处查看。”
文锦脑中被闪电击穿,坐在房中许久不语,直到仆人进房中打扫,才倏然惊醒,随即命道:“叫元彪过来!”
“你与何人所为?”文锦劈头便问。
元彪自知无法隐瞒,便直言说道:“就我自己,又叫了几个道上的兄弟。”
“为何如此?”
“恶贼举止轻浮,亵渎夫人,还辱及将军父亲,赖道甚至直言威胁春甲,我若咽下这口气,便不是男人,墨霜往后又用哪只眼睛瞧我?”
“如何为之?”
“恶贼昨夜吃醉了酒,半夜才回家,我们隐在路边树林中,掩而击之,打晕了几名家丁,丢在树林里;
然后将璧怀与赖道拖进林中,用剑鞘抽击其脸,将军你知道,剑鞘中空,打人不留内伤,却能将脸打得骨肉分离;
本来不想下死手,赖道却认出了我,只能将其勒死,想到赖香那日泼妇刁顽的样子,便想给她一个教训;
又将尸首扛到璧侯府中,翻墙越壁,来到内宅,打晕侍候的丫鬟,将二人尸首悬在了梁上;
将军放心,一夜大雪,未留下任何痕迹。“
文锦冷冷地看着他,沉默不语,许久才说道:“我说两条,你记住了,没有商量余地。”
元彪静静地听着,文锦便说道:“其一,从府上支钱,让你兄弟远走高飞,越远越好,你呆在府中,一切如常,不要漏出任何破绽;
其二,此事之后,你离开我府中,也不许再去军里,一句话,我开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