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我无心顾及此事,除了处理日常公务外,几乎就蹲守在尚药局。
神医范老已告老还乡,如今尚药局里医术最佳的是钱老和张老两位侍御医,盈盈便是拜托的这两位研制解药。郑府随意去不得,我只好一得闲就往尚药局跑,给两位侍御医端茶递水、殷勤侍奉,希望他们能尽快研制出解药,我也好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此外,我还拜托了阿九去郑府给我娘看诊。这些年来,阿九已得范老毕生真传,他又肯吃苦专研,如今的医术已仅次于两位侍御医。这样每次阿九看诊回来,我还能及时了解阿娘的病情,知道她慢慢好转,我方宽心些许。
这一日午后,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尚药局。前一日两位侍御医拟出一个新配方,配齐药材之后熬足十个时辰,今日就能试验药性了。
我径直冲入炼药房,只见两位侍御医正聚精会神地在试药。我迫不及待地问:“如何,成功了吗?”
张老摇着头,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还是不对,还是差了少许。啧,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钱老拿起绿色的小瓶子又尝了尝,若有所思地说:“其实,其实已经很接近了。我想,这大概是寻不着飞雪一品,使用连翘和地骨皮代替的缘故……”
我知道这些日子两位已经研制出了四个配方,前面三次都不甚理想,如今这次是两位翻遍了所有与制毒解毒以及与北娄有关的文献典籍之后,定出的最有把握的一个配方。
但我仍是听得一知半解,忙问:“什么飞、飞雪一品?为何寻不到飞雪一品?”
张老叹息着道:“飞雪一品味至苦、性大寒,乃解毒之圣品。可惜这种草药生长于终年积雪的悬崖绝壁,为塞北特有。莫说我中原几无出产,即便在塞北,由于其采摘难度之大、保存条件之苛刻,飞雪一品也并非轻易可得。”
钱老补充道:“是以吾等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连翘等相似的药材代之,但熬出来的终究还是与杜大人拿来的解药略有不同。虽不妨一试,但人命关天,吾等实在也无太大把握。”
我记得暮云说过,“追月”是北娄特有的奇毒,其解药的配方亦是绝对的机密。巴勒那既然敢放暮云回来,就是笃定我们制不出“追月”的解药来。按照这个逻辑,解药的配方里,很有可能有中原不出产的药材……
想到这一点,我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这可怎么办?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小药童带着暮云和盈盈走了进来,他们自然也是来了解制药进展的。
二人一见到我,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我心头一动,觉得怪怪的,却也没有心思多想。
两厢见礼后,张老将方才的结论转述了一遍,并补充道:“若是时间充裕,派人去北娄搜寻,倒是有望找到飞雪一品。只是如今所剩时日不多,恐怕……”
盈盈焦急地说:“我大盛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与北娄又有疆域交接,当真绝无一星半点飞雪一品吗?”
钱老垂头丧气地说:“杜大人有所不知,飞雪一品喜阴耐寒、畏光忌热,故而在塞北苦寒之地方生长旺盛。大盛并非毫无出产,可如今正值仲夏,即便在与北娄交界之处,恐怕也难寻其踪迹。且此草一旦采摘,若不及时入药,其药性便会在一两日之内消散殆尽。若是始终以冰雪贮藏,倒是能多保存几日,然而炎炎夏日,冰雪恐难以为继。”
暮云剑眉微蹙、以手抚鼻,沉思片刻说道:“不知二位所说的飞雪一品,是否呈针叶状、结蓝色花?”
钱老诧异地看着暮云,答:“正是,将军见过此草?”
张老蓦然离座,从书柜上取来一本古籍,迅速翻到一处,指着上面的一幅图道:“此图所绘,便是飞雪一品。”
我们纷纷凑过去看。暮云和盈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见过!”
暮云扭头看盈盈,纳闷道:“我与盈盈是在途径朔州时所见,筱天你也见过此草吗?”
盈盈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干咳一声道:“哦,我是在、在北娄时见过。朔州,朔州可是我大盛国土,你确定在朔州见过此草吗?”
暮云颔首道:“是,当初我和盈盈自北娄返唐,途径朔州时盈盈不慎被炉火灼伤,彼时一位路过的郎中便是以此草为盈盈涂抹,疗效甚佳。”
见到盈盈给我递来的眼色,我一面回忆一面接口道:“没错,正是此草,我方才一时没想到。且彼时、彼时并非冬季。”
钱老眼睛一亮,思忖着说:“朔州位于盛娄边界,地势险峻、三面环山,有适宜飞雪一品生长之处倒也未可知。”
暮云分析道:“朔州虽路途遥远,但若走驿站赶路,四五日应该能到。至于冰雪,摘下时可就地取材,而每个驿站通常都会备有少量消暑冰块,相信也不成问题。只是敢问二老,飞雪一品若以冰雪贮藏四五日,其药效可还尚存?”
“尚存,尚存!”二老交口称赞道:“程将军果然智谋过人,困扰吾等多时的难题被将军一语道破,吾等自愧不如!”
暮云摇头拱手道:“二老过谦了,程某不过是凑巧见过飞雪一品罢了。该是程某多谢二老不辞劳苦、鼎力相助,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张老摆手道:“救死扶伤乃吾等天职,何况程将军和杜大人均系朝廷重臣,吾等岂有不尽心之理。只是采摘飞雪一品难度大、风险高,还需挑选稳妥可靠之人前往。”
暮云不假思索地说:“此事因程某而起,程某自然义不容辞。”
我和盈盈几乎同时说道:“我也去!”
暮云侧目睨了盈盈一眼,拉过她的手,温柔地说:“傻丫头,你去做什么,你去了我还得分心照顾你。再说你和我阿爷是最早服下解药的,万一毒发前赶不回来,那可如何是好?你就乖乖待在家里等我吧。”
他说罢,紧了紧盈盈的手,又转头对着我说道:“你们都别去,我一人前去便可。”
这就是他对筱天和盈盈的区别!我心中一阵酸楚,却知道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收拾心情正刚要开口,钱老急急说道:“老朽知道将军勇武无双,但此事艰险万分,稍有不慎恐性命堪舆。老朽建议将军莫要孤身前往,多带几人以策万全。”
盈盈闻言抓着暮云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听到钱老说的了吗,我不许你一个人去!”
“好好好,听你的。具体我们回去商议,莫要再耽误二老的工夫了。”暮云宠溺地搭了搭盈盈的手背,起身施礼道:“二位的恩情,他日定当倾力报答,今日便不再叨扰二位,告辞!”
拜别二老,暮云拉着盈盈就往外走,一路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我心中凄凉,喉头发涩,整理了一下思绪叫住他们道:“姐姐,我没有服下毒药,又亲眼见过飞雪一品,让我随程大哥一同前往朔州吧。”
盈盈一愣,旋即杏眼圆睁道:“不行,谁去也不能是你去!”
我正纳闷盈盈为何不再掩饰对我的敌意,暮云拦住她,对我正色道:“此行凶险,你当真愿意?”
我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是,绝不反悔。”
“暮云!”盈盈一把拉过暮云,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她害得我们如此,我怎能放心让她与你同行!”
暮云劝说道:“此事本就因她而起,让其他人冒险我也于心不忍,她既愿意帮忙也算是将功折罪了。”
原来,原来盈盈已将“我”劫持老徐、暗害“筱天”母女,又欲杀老徐灭口之事告诉了暮云!怪不得暮云今日见我,连从前的客套疏离都没有了,怪不得盈盈方才说话毫无顾忌,怪不得暮云这么快就答应了让我同往!
原来她所说的不会让我的阴谋得逞,是这个意思!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盈盈一眼,她着急地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的本意,是想暮云对我深恶痛绝,却怎么也料不到反而成全了我的心意。
暮云执起盈盈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深情无限地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有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怎舍得让自己有事。待毒一解,我们便择日成婚。我程暮云的妻子,此生只会是你杜筱天一人,好吗?”
盈盈受用无比,娇羞满足地倚入暮云怀里,嘤咛道:“好吧,就依你。”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们。盈盈不想我去朔州,是不想给我与暮云单独相处的机会;暮云答应让我同往,应是怕我留在永安会对盈盈不利;而对我来说,能为研制解药出一份力,同时还能再与暮云朝夕相对数日,我已心满意足。
此时耳畔传来暮云的声音:“那便这么定了,事不宜迟,盈盈你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半个时辰后我们德天门见。”
盈盈一面目送暮云离开,一面眼神示意我留下。她静静走到我身边,低声道:“我奉劝你切莫动告知暮云真相的念头,要知道,你现在的身体曾经服下过量的堕胎药,极有可能终生不孕。你该知道,暮云有多喜欢孩子。你若是真心爱他,就不会执意跟他在一起,而令程府绝后。我说得对吗,姐姐?”
刚刚热起来的身体仿佛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霎时寒彻心扉、黯然神伤。
尽管我明白盈盈这样说的用意,但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没有错。即便世人肯相信我就是杜筱天,即便暮云愿意接受这样的我,与我双宿双飞,然后呢?婚后我能为他开枝散叶吗?作为现代女性,我能接受不育、甚至不婚,但暮云呢?家中的长辈们呢?暮云曾不止一次的提及要与我多生几个孩子,我自然也是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但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执意与暮云成婚,岂不是徒增他的烦恼和遗憾吗?
然而我没有工夫多想,距离盈盈和程伯父毒发,仅剩十天辰光。而往返朔州,就需要至少八九天。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在一两日内找到飞雪一品并火速赶回。
时间紧迫,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