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边,小禾也堕入了类似的梦魇里。
她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
这几天小禾过得很开心,前所未有的开心,以至于让她险些都要忘了过去的苦难,但欢愉的遮掩散去,梦魇袭来之际,她发现自己梦境的底色始终是压抑晦暗的。
霜色鳞皮的树木高耸,散开的枝叶如同铁网,这片铁网于她而言是天空,寒冷的雨和雪从那里落下,凶恶的猛禽自那里飞扑,充满了危险与不确定。
她拎着一把简简单单的柴刀,在这片丛林中穿行着,茹毛饮血,与恶兽搏斗,将厮杀一点点锤锻成本能。
小禾原本已记不清很多事了,但此刻通过梦魇的画面,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在林间历练的时候,一直有一只黑鸟悄无声息地跟着她,注视着一切。
“姑姑……”小禾的唇颤了颤,神色恍惚。
黑鸟像是被她的话语惊走了,飞过了铁网般的天空,消失不见,她低下头,所见又是茫茫的骨头,它们如此苍白,像是打了层霜。
小禾从中走过,幼小的身影孤寂,像是丢掉了灵魂。
穿过森林,前面是一条河流,河水色若翡翠,平静异常,但小禾如见洪水猛兽,露出了明显的恐惧,不敢向前。
她小时候很怕这样的深水。
陆地上的敌人是可以看到的,她能真真切切地见识到豺狼虎豹的凶猛,在畏惧中寻回与之交战的勇气,但她不敢面对深潭。
更小的时候,她曾亲眼见过一头小鹿在潭边饮水,利齿交错的巨鱼毫无征兆地跃出,一口咬住它的脖颈,将它拖入水中消失不见。
她害怕水,害怕这片翡翠色的阴影,害怕着一切未知的危险。
哪怕是喝水,她也更喜欢去用芭蕉叶积攒的露,而非去河里舀……河水本该清澈甜美,却因其下藏着的种种怪物而变得如同剧毒。
小禾不敢靠近,只好沿着河边走,努力去绕开它——小时候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今日,这条河不知怎么的,好似无穷无尽了……她与河保持着距离,一直走一直走,根本没有尽头。
小禾忽然停下了脚步。
“仅仅是这样吗?”
她不知在对谁说话,“幽暗的江河湖海的确曾是我的梦魇,但现在它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朝着河流走去,目光无畏。
忽然间,一个声音出现了:“这可不是普通的河水,这是人心的河流。”
“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心哦。”那个声音发出瘆人的怪笑,像是从水中发出来的。
“故弄玄虚。”
小禾轻哼着向前走去,河水晃动,构成了一幕幕画面,那是她在悬崖古庭时经历的事,起初小禾不以为意,接着,她脚步越来越慢,仿佛足下的不是河水,而是泥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好好看看吧,看看这个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随着河水晃动,声音愈发扭曲。
……
惨绝人寰的血尸前,林守溪的脚步也慢了下来,那些说话的声音也愈发幽沉,好似可以直达魂魄:
“止步吧,到此为止你已足够自傲。”
“你这样死了,不过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之意,你也知道,你是在做徒劳之事,对吧,你想一死了之,逃避痛苦。”
“你与那小丫头情比金坚,会有来生的,你需活下去,不然又怎么找得到她呢?”
“止步吧,止步吧,止步吧……”
像是有无数根丝线缠绕上他的意识,要将他拖入幽冥的深海,眼前的惨状足以成为任何人终身的阴影,凡人见了更是会活活吓死,若世间有地狱,那一定就在他的身前!
想起来了,林守溪想起来了……他来过这里,他曾见过这一幕!
死城之中,他挥剑斩向黄衣君主后,曾见过这样的地狱之景,当时的他已用尽了勇气,自无法面对这尸山血海堆成的惨景,他转身逃离,逃入了黏稠的黑暗……黑暗是另一片深海,当时的他未能逃脱,只感受到有无数东西追了过来,怪物呼吸般的寒意数次喷吐上他的脖颈,仿佛只要他稍一松懈便会被一口吞噬。
当时的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唤醒了他……
林守溪仰起头,仿佛没有看到眼前的惨状,他对着那些骨肉支离破碎的尸鬼张了张口,重复了当时那个声音说过的话:
“孽——障——”
林守溪无视他们的劝告,他咬牙切齿,挥动湛宫,一步向前,斩向了无边的血海,斩向了那一张张恐怖扭曲的面容!
短促的话语似刀锋扫过冰面,厚重的冰层倏尔碎裂,其下隐藏的巨兽跃出了海面!
炼狱踏尽妖魔骨,万刃加身不回头!
天地刹那寂静,一切的或阴森或婉媚或洪亮或尖锐的声音皆如晨风中振去的露珠,烟消云散。
黑暗的领域中出现了一道雪白的线,这倒雪白的线也出现在了黄衣君主的头顶,黄衣君主抬首,苍白的面具被剑光照亮,他的衣袍鼓动,肿胀多鳞的触手在那一刻从下袍涌动出来,古老而阴煞的气息终于在此刻冲天而起,笼罩向那缕剑光。
林守溪一点也不惧怕了。
他斩向的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但他身后站的是同样是一位太古级别的神——镇守,他虽已垂垂将死,甚至已经死去,只剩残魂不灭,但这里毕竟是他的神域!
这是神与神的战争,他所需要的,只是敢于直面神明的精神意志!
剑光落地,白骨大楼震颤不休。
他拄着剑立起,直视神明,任由眼角的鲜血淌落。
“我明白了,你也在害怕,你害怕被注视!被世界中其他幽暗的眼睛注视!”林守溪怒吼道。
他伸出手掌,五指弯曲若爪,隔空一抓。
两份神力从黄衣君主的身前抽离,飞到了他的身边,小禾身前的那份也飞走了,落到了林守溪的身前,这份神力还未被身躯净化,显得尤为暴戾,好似一团纠缠闪烁的雷电,林守溪却看也没看,直接将它们吞入腹中!
他在黄衣君主面前夺取了神的传承!
巫家的传承本就是障眼法,他们要做的,只是将林守溪带入神域!今日是遴选新王之日,王自古只能存在一位。
力量在体内野蛮地生长,源源不断的真气涌入湛宫,它的光芒明亮,像是可以把整个世界都劈开!
又一剑斩落!
神域真的被劈开了!
银色飓风中的龙状浮游生命齐齐发出鲸一般的长鸣,剑尖所指之处,空间出现了明显的扭曲与碎裂,脖颈处有两处致命伤的老人立在他的身后,面带微笑,身影像是被水冲开的沙子,逐渐流逝。
一剑之后,黄衣君主已不在楼中——他竟主动退了出去!
巨大的观音像上,黄袍鼓动得更加剧烈。
使他后退的并非完全是这一剑,更多的是整片神域即将崩毁的气息!
楼中,林守溪利用宝贵的时间劈碎了血案,一把环住了小禾的腰肢,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为她输送真气。
小禾睁开眸子,却不见欣喜,反而是惺忪的迷茫,她看着林守溪,眸光摇晃,清泪猝不及防地淌落,在脸颊上留下了清晰的泪痕。
“怎……怎么了?”林守溪看着她忽然的眼泪,不知所措。
“无心咒……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禾咬紧了唇,眼眶飞快红了。
第65章长离
雪发的少女被他抱在坏里,娇躯颤着,好似淋雨着凉不住抖羽的雀,她清纯的脸颊像是抹上了艳丽的腮红,透着并不和谐的美。
先前的梦境很短,她走入水中之后,湖水晃动,出现了一幕幕过去的画面,她听到了古庭时林守溪的心声,雷霆霹雳般知晓了无心咒的事。
她喜欢着林守溪,与他的生死与共更建立起了坚固的信任,她虽知道他定还藏着些秘密,但她一直觉得,那应是身世相关的隐秘……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她从未想过林守溪会给自己下咒。
复杂的思绪在心中纠缠碰撞,姑姑曾对她说过关于‘孤独一生’的话在心中响起,像是一个古老的诅咒,她一下子觉得空空落落,眼泪也就跟着淌个不停。
她轻飘飘的话语似捅来的刀子,这是无形的刀,林守溪防不住也挡不开。
接着,他发现小禾的瞳孔渐渐变白——那是神化的征兆。他这才发现她腕上的绳不知何时断落在地,林守溪心中一颤,连忙将它捡起,系回,但神化并未停下,白凰的髓血已如毒药般发作,开始侵蚀她的内心了。
“先不要胡思乱想,白凰在撕开你心境的口子,它想趁机吞掉你!”林守溪大声道,他将手臂递到小禾的唇边,让她吃自己的血。
小禾却似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轻声重复:“无心咒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林守溪看着她渐渐变色的瞳,忽然想明白了,要杀她的不是黄衣君主,而是她体内的白凰髓血,白凰髓血想利用此事消解她的心境,然后将她取而代之——这是最好的时间点,黄衣君主随时会重新入楼,他几乎没有解释清楚的时间!
林守溪的眼睛很快被血丝占满,他无论如何要将小禾从白凰的深渊中救出,这是唯一的机会,稍有差池都将万劫不复!情至危极处,他不再多想,更没有用任何花言巧语,只是将自己的真心实意和盘托出。
“我骗了你。”
这是林守溪说的第一句话。
“我骗了你。”林守溪重复了一遍,说:“我一次见到你就看到了你的模样,我知道你长发雪白,知道你很漂亮,也知道你在试探我。而我也在算计你,收你当师妹,教你武功,教你剑经都是我的预谋,教你剑经之时,我在其中掺杂了可以控制心神的咒,它就是……无心咒!”
他的话语极度冷静,力求每一个字都吐词清晰。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小禾稍稍回神,她喃喃开口,下意识地摇头,凌乱雪发间的面颊上尽是泪痕。
“我是骗了你很多,这是真的,但我喜欢你。”
林守溪注视着她淡色的眸,满是鲜血的手触碰上她的面颊,轻轻捧住,“我给你下无心咒不假,但我从未用它害过你、孽池的密室里,你忽然心痛躲过了无头邪灵的一刀,巫家的高楼下,白凰试图侵蚀你,我用它夺回了你身躯的控制权……”
“我用它救了你两次,这次是第三次。”
林守溪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刻,少年的眼眸如被暴雨洗过一夜的天空,澄澈透明。
小禾咬着唇,神色依旧委屈,她想要说话,林守溪却率先开口,话语如钉:
“无心。”
他伸出手,利用无心咒再度抢夺她身躯的控制权,强迫她咬住自己的手臂,吃自己的血。
小禾无法反抗,‘伶牙俐齿’的她咬住了林守溪的手臂,鲜血流出,滑入咽喉。
林守溪抚了抚她的发,小禾身躯发抖,似依旧抗拒,他对痛已浑然不觉,只是看着至爱的少女,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小禾,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你,也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但欺骗总归是欺骗,何况是这么大的欺骗,你想要一份纯粹的爱,所以欺骗哪怕是善意的,依旧会让这样的爱染上瑕疵……”
小禾微微回神,仰起头,她的眼泪还在流着,沾满了血的唇娇艳欲滴,她隐约感到了不安,“你,你要做什么啊……”
林守溪露出了微笑,他长舒了一口气,最后注视了小禾一眼,似要将她永远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