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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他原谅了自己(1 / 1)

出租车在市内开了许久,最后转了个弯儿,开进了城南的一个墓园里。

城北是未开发区,当初b市选择先开发南部,就是因为城北有一大片墓园,迁移墓地太麻烦。

出租车到墓园起码要七十块钱,但路远远身上的钱不够了,他把仅剩的钱掏出来,让司机看着钱多少送他多少路,司机兴许也是看他可怜,收了一半儿的钱,送了他一程的路。

路远远到城北墓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b市的六月下午阳光明媚,微风不燥,墓园四周种着各种各样的树,路远远捏着兜里的笔记本,一步一步的往墓园里面走。

墓园里面有很多坟,但路远远很快就找到了姜文涛。

之前二中的班级内部有一部分学生来看过姜文涛,班级群里还发过照片,路远远记过位置,只是他在以前被冤枉成“故意给姜文涛吃过敏的水果”,所以没办法面对姜文涛,自然也就不可能来,所以就一直压着,当自己不知道。

今天,他就是突然想来看看姜文涛,兴许是因为找到了另一个罪魁祸首,能洗清一些他身上背负着的责任,让他有了面对的勇气。

其实他以前一直想找到那个小贩,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他不是故意去拿没泡过盐水的菠萝给姜文涛吃的,现在找到了,又觉得他做了什么都换不回来一个姜文涛。

墓碑前姜文涛的脸在黑白照片上笑着,是个很外向、架着一副眼镜的小胖子,路远远蹲下身来,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然后掏出了刚刚买的笔和本。

司铭从后面跟上来的时候,就看见路远远蹲在一个墓碑前,拿着本在算什么东西,他走近了,就听见路远远嘴里念叨着一串串的公式。

最开始只是公式,但到了后来就是絮叨了。

“之前你说的那道大题我后来解开了,挺顺利的,最后结果是1,跟你原本打算蒙的答案是一样的,不过没有过程你也得不了分。”

“但我后来也没再参加比赛了,最后得第一名的是程依依,你喜欢的那个小姑娘。”

“你妈妈来找过我几次,我不怪她,她只是,只是太爱你了。”

“那个小贩不好,他偷懒,我也不好,我贪便宜,你也不好,你贪吃。”

“算了,你不在了。”路远远说到这里突然哽起来了,一边拿手背擦脸一边说:“我不说你不好了,是我不好。”

“我以前不敢来见你,是怕你不原谅我,现在来了,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怪我。”

墓碑里的人不知道他在哭,还昂着脸和他笑,镜片后面是豆大的眼,路远远哭得泪眼朦胧的,看不清楚,到最后也不絮叨了,只是抱着膝盖掉眼泪。

他哭的又伤心又难过,完全没发觉有人在他身后走来了,听了一会儿,然后又走掉了。

这大概是司铭一辈子也无法理解的事。

为什么在洗清冤屈之后不感到高兴,不酣畅淋漓的跳起来庆祝住,不扑到他怀里欢喜的笑,反而要来到一个坟墓前,把自己弄成狼狈的模样。

善良这个特性,如果不是出生就带着,且顽固扎根在骨头里的话,是很难存活的,因为大多数人都在生活的磨难中被磨硬了心脏,以最锋利的刀尖,暗暗地对着每一个向他们靠近的人,警惕又机敏。

因此就越发将路远远衬得愚钝又畏缩,连善良都被沾上了笨拙的味道。

那时候清风正好,卷过树梢,树叶在晃,路远远的哽咽随着风声往外飘,最后扑向墓碑上,上面的小胖子昂着脸,冲着哭着的朋友呲着牙笑。

——

从墓地里出来,路远远兜里没有一分钱了,他把笔和本都留给了姜文涛,然后自己走出来,打算就这么走回学校。

从城北到学校,他恐怕要走上几个小时,换个人可能受不了,但到了路远远这里没有受不了的。

他从墓地出来,顺着道往回走,这路的两旁种满了高高大大的树,细碎的阳光从枝桠中间落下来,又落到路远远的头发丝儿上,树叶在他的头顶上唰唰的响,远离了喧嚣的城市,这条路上只剩下了他的脚步声,他的影子落在地上,顺着树荫向前走,直到某一刻,一辆出租车缓缓减速,行驶到了路远远旁边。

“路远远同学?”陈律师从出租车内探出脸来,冲他挥手:“怎么自己在这走啊?上车,我送你回学校。”

路远远稍加犹豫后,在陈律师的热情邀约之下上了车。

陈律师说他是顺路过来的,并且让路远远放宽心:“我已经跟姜氏夫妇简单交流过了,案件都已经在筹备中了,这期间如果他们敢再来骚扰你,法律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陈律师虽然是面带笑容的,但是这话却说的分外郑重,仿佛真的有一把巨剑悬在路远远的头顶,时时刻刻保护他一样,让路远远有点不太自在的用手搓了搓膝盖,小声的“嗯”了一声。

陈律师又安慰他:“学校里的事情也不用太过担心,你的同学们都是和你同龄的小孩,他们没经历过这些,难免对你感到好奇,你不用在意,有问题去找你的老师沟通。”

“我已经和你学校的老师沟通过了,老师会在学校内注意这方面的舆论的,每个人都有无意犯错的时候,远远,你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你可以考任何学校离开这个地方,所以,在这一年里,你只要稳住自己就行,越是在风口浪尖上,越是要站稳。”

路远远乖乖垂头坐在后座的车窗旁边,听见陈律师说,他就幅度很小的点头,陈律师坐在副驾驶,回过头看他,正看见路远远的侧脸和他清瘦的锁骨线条。

路远远的侧脸很好看,他鼻梁不算高,但面部柔顺,眼睛漂亮,下巴弧线小巧又精致,唇肉是淡粉色,唇瓣一抿,漂亮的像是个用尾巴卷着自己爪爪的小奶猫儿,又乖又安静,一抬头就能喵喵叫。

“今天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起来好好上课,好好读书,你以后会知道的,你现在的努力真的能改变你的未来。”陈律师又补了一句。

路远远又点头。

车子正好到茂盛学校门口,出租车停下,路远远下了车,跟陈律师摆手后,自己往学校里面走。

这时候是下午五点的时候,距离放学时间还剩下四十分钟,路远远从门口进来,想起了他第一次来茂盛的那天。

不过是几天以前,现在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一般。

学校里很安静,上课的时候没有多少同学,只有一群上小学的孩子们在上体育课,在操场上跑步,路远远经过的时候,听见了一片咯咯的笑声。

茂盛学校的建筑设置和绿化程度特别好,以前是专门请人设计过的,回宿舍楼的路上还经过了一个雕塑喷泉,乳白色的西方雕塑捧着水瓶,水瓶里向外倾斜着水流,漂亮的水珠在阳光下流淌过,落到水池里。

水池里被学生们扔了很多硬币,他们把这个当成许愿池,叫这个雕塑为幸运女神。

晃荡的水纹里倒映着路远远的脸,他没有硬币,他只是用手拨拉了两下水池,水池里水波荡漾,搅乱了人影,阳光一照闪着粼粼的银光,空气里飘着学校里独有的青春活力和草木清香的味道,路远远深吸一口气,撩起水珠,用力的向天上一扬。

他没有愿可以许,就自己给自己下一场雨吧。

水珠迸溅,在天上四散开来,路远远高高昂起头,看见那些水珠在天上泠泠的闪着七彩的光,又掉下来“咕嘟”一下砸在水面上,也有水珠掉在路远远的脸上,路远远条件反射似得闭上了眼。

凉凉的,却带着一种别样的轻松,像是这场雨洗掉了身上黏着的污垢一样,让他久违的畅快呼吸。

那时候的茂盛校园里安静又热闹,不远处的教学楼里还能传出来朗朗读书声,身后的操场上有孩童尖叫着笑闹的动静,路远远随意抹掉了脸上的水珠,缓缓昂头看向幸运女神的脸。

是阳光正好的时候。

这一刻的时光被放得很慢,路远远突然间觉得有什么无形的枷锁在被解开,连带着肩膀上都一阵轻松。

不管以后姜家父母还来不来找他,不管这些同学们以后如何看待他,路远远都不在乎了。

每个人都会犯错,但分有意和无意,该承担的责任他承担了,该弥补的也都翻倍弥补过去了,他不能被过去的一个错误永远绊住脚步。

他在今天,自己原谅了自己。

路远远从雕塑水池旁边走开的时候脸上湿湿的,下颌上还挂着几滴水,一双鹿眼通红,让人不知道这水是他掉的眼泪还是水池里的水。

他回到宿舍楼的时候楼里也很安静,不是放学的时候,只有一个看宿舍楼的老大爷在休息室里打盹儿,路远远自己上了楼,打算回宿舍里好好休息一下。

陈律师说得对,他要好好读书,明天还要上课。

运动鞋踩在台阶上,落下轻巧的声音,六楼太高,路远远走的直喘气,后背都渗出一层薄汗来,等他走到宿舍门口推开门的时候,居然听见里面传来了洗澡的声音。

水流声哗哗的打在地上,路远远有些惊诧的随手关上宿舍的门——司铭居然在宿舍里?他以为司铭会回别墅里住的。

谁想到路远远进门的时候司铭正好出来,他腰上围了一条浴巾,头发全都向上捋到脑后,墨色的发丝向后昂着,露出他锋锐的眉眼,发尾还湿淋淋的向下滴着水,一滴水顺着他的颈后滑落到他后背的纹身上,从鹰翅滚到鹰眼,鹰眼被水珠浸润,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直直的看向路远远。

路远远微微一怔。

他每回看到这满背刺青都有一种“不良少年”的感觉。

路远远有心去和司铭说句话,但司铭摆出来了不理睬他的脸,路远远就不敢上前了,他心里知道司铭还在生他的气,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哄司铭高兴,于是闷闷不乐的去洗漱,顺带也冲了一个澡。

被司铭用过的浴室里面充满了暖暖的湿润水汽,路远远打开水龙头,自己站在水龙头底下里面冲。

温热的水流顺着发丝流淌到脖颈处,路远远头发太厚,一打沐浴露满脑袋都是白色的泡沫,流水从他清瘦的肩胛骨落下来,顺着腰线砸落到地面上,纯白色的泡沫混着水流冲刷下来,浴室的灯光一闪,路远远浑身白的像是一块羊脂玉一样。

他一边胡乱的洗着头发,一边想一会儿如何跟司铭开口说话,司铭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让路远远吃不准他该做什么让司铭高兴,但等他洗漱过后,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宿舍里空无一人。

他打了许久的草稿根本就没用上过,司铭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路远远自己收拾了自己,坐着等司铭回来,顺便把练习题拿出来刷了一会儿,八点多的时候困了,倒上床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司铭从宿舍外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一幕。

宿舍里没开灯,八点多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宿舍显得有些昏,窗户半开着,风从窗外卷进来,落幕的余晖从窗户上倾斜出来一点儿,正好落到路远远的眉眼上,路远远卷着被子,一条腿露在外面,白皙娇嫩的脚趾头虚虚的悬在床外半只,而脚趾的主人睡得憨熟,对宿舍里的一切浑然不知。

司铭冷眼扫过,扯下外套扔到了一旁的床上。

他刚才出去见了陈律师,陈律师把路远远送回来后一直就没有走,在门口等司铭出去,路远远的案子还有的聊,只是每聊一次,司铭心里的烦躁就更多一些。

他不喜欢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关于路远远的事情,特别是陈律师言谈举止间对路远远表现出的那种独属于长辈的怜悯和倚老卖老的指点,让司铭觉得心里十分堵得慌,路远远该怎么安排他会不知道吗?

到最后,他话都没听完,甩了陈律师的冷脸就回来了。

司铭扯开扣子,把衣服往床上丢。

他费尽心思养着的人,轮不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更可恨的是,路远远到现在还没意识到他究竟都做过了什么,昂着一张脸把所有的感激都给了陈律师,见了陈律师就笑,也不想想这个律师是谁找来的!

司铭一脚蹬在床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震动声,与此同时,他的身后响起了嘎吱嘎吱的床板声,司铭蹙眉回头,他脸上的冷意还明晃晃的挂在眉眼上,这要是平时,路远远怎么爬起来的,肯定就会怎么缩回去。

但现在的路远远双目呆滞,赤着脚下床,直直的奔着司铭走过来。

司铭早就习惯路远远这闭眼就梦游的习惯了,他蹙眉看过来,本以为路远远又要钻到他的怀里,或者拉着他的胳膊,谁知道路远远在他身前站定片刻后,突然抬起手,高高的摸上了司铭的头。

司铭一怔。

他打从七岁起就没被人摸过头了。

路远远摸着他的头还不够,手掌还用力的把司铭的头往下摁,司铭当时正在发怔,很轻易的被他摁低了头。

那时候天边最后一丝暮色已经褪去,月光占领了高低,薄凉的月色从窗外落进来,照在窗前的两个少年人的身上,稍矮的少年人踮着脚拍着高些的人的头,像是哄一只闹了脾气的小狗一样,昂起脑袋凑过去,用自己的下巴轻轻的蹭上了高些的人的脸。

是最原始的,温柔的安抚。

司铭过了很多年后还会记起那一夜,他满心的愤懑无处发泄,像是一只涨起来的河豚一样,看谁都想一脚踹过去,而始作俑者什么都没做,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

他那一身炎烈,就熄灭在了这一片温柔月色里。

路远远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司铭那张鼓起来的虎皮下藏着一个幼稚到极点的灵魂,会因为一丁点小事儿就闹上脾气,也会因为他摸一摸,揉一揉,就软下利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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