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城主宫,灯火煌煌。
铁门悄无声息地掀开又闭合,一黑一白二人钻出地牢,像极了一对索命的黑白无常。
霍唯脱掉外袍,随手一掷,那衣袍便如伞一般蒙在穆清嘉头顶。
“做什么?”穆清嘉从宽大的衣袍下探出头来。
“你太显眼了,披上。”霍唯看也不看他道,“隐蔽术不能隐身,白色的活物在夜里容易被发现。”
“你呢?”穆清嘉刚问出口,便意识到这是个傻问题。
霍唯奇怪地瞥他一眼:“我有玄色内衫——你总不该以为我会光着身子罢。”
“……”
穆清嘉想象了一下师弟光着膀子夤夜飞奔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在霍唯的瞪视下,他乖乖罩上玄黑外袍,不自觉在领口处蹭了蹭。
霍唯轻身跃上墙檐,目标明确地向左前方奔去。他跑了两步,见穆清嘉毫无动静,回头道:“怎么,等我抱你上来?”
若是今夜之前,穆清嘉顶多将此话当个玩笑便罢,但经过那场绮梦之后,他怎么品都觉得这话带着点狎昵。
他连骂自己心术不正,讪笑两下,问道:“你怎么知道往哪儿走?”
“废话。”霍唯挑眉道,“那凡人得了冥蝶剑这等法器,一定会严加看管珍藏。而我们想找的,不就是他苦心藏起来的东西么?我又能感受到冥蝶剑的位置,所以——”
他唇角勾起恶劣的笑容,“碰了我的剑,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穆清嘉一想的确如此,城主藏东西很大可能会藏到同一处。怪不得嗜剑如命的师弟会随意弃剑,任他人捡去。
“我师弟就是聪明。”他笑着夸奖道。
“咳。”霍唯迅速转头,沉声催促道,“再拖就天亮了。”
话音刚落,更夫的悠长的打更声便从宫外传出:“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月明星稀,离天亮还足足有三四个时辰。
霍唯瞬间脸黑,两个起落后便不见踪影。
穆清嘉轻轻笑起来,追着他的影子落脚在墙檐上,觉得乌七八糟的心事散了大半,有种拨云见月的明朗感。
只有一处他有些疑惑:既然师弟能与冥蝶剑感应,为何他自己重生至今,却没有一次、哪怕是一点点对自己的本命灵剑“天一剑”的感应呢?
他黯然想到,师尊所言不错,他确实是愧为剑修。然而那点黯然不过是在心头钝钝磨了一下,就不痛不痒地消失了。
两人飞驰在偌大的城主宫上方,身形轻若无物,落足借力时声音极微,如羽毛飘落。数息后,霍唯在城主宫正殿的后花园处落了脚。
离得近了,穆清嘉也生出某种直觉,笃信道:“就在这里。”
他四下望去,只见院外灯火通明有重兵把守,园内却空无一人,只在墙边徘徊着两个刀斧傀儡。
高耸的宫墙遮蔽了月光,园中花木埋伏在幽暗之中,虎视眈眈。
“就在我们的脚底,入口另有它处。”霍唯意味深长地看着穆清嘉,“直上直下是最快的。”
然后,他扬了扬手腕。
“依你。”穆清嘉再次解开和释镯,又道:“不过,万一那城主就在里面怎么办?”
“那就顺便为民除害。”霍唯随意道,“恶人死一个是一个,线索断了还能再续。”
言罢,他右臂燃起金焰,故技重施,花木土石重蹈覆辙,豁开一个足有二三十尺深的深洞。园内安静如昔,除却略微提升的热度外,没有任何显著的变化。
大概城主也想不到有人会绕开机关重重的入口,而选择最难以实现、却也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直接定位,给密室开天窗。
未等余温散去,霍唯便顺着洞口跳入地底。穆清嘉进去后凭空画符,洞口周围的花草迅速生长,遮掩住了这个豁口。
那片普通花草定然无法承受成年人重量,穆清嘉心道不要有什么人失足掉下来才好,不然他们也太倒霉了。
地底是一座书房密室,书架、多宝阁、书案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密密叠叠的螺钿木柜从脚底垒到房顶,皆紧紧闭合着。
房间的南面有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青铜门,整间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只浅浅留有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霍唯的目光停留在多宝阁中放置的一只狭长的乌木匣上,然后缓缓抽离视线,落向它处。
那匣子里盛着的就是冥蝶剑。
他没有去触碰,城主此人谨小慎微,随意触碰很有可能打草惊蛇。
另一边,穆清嘉已经蹲下|身体,开始仔细观察木柜上镶嵌的螺钿纹路了。
螺钿器一般是以蚌蛤刻成梅花、秋叶一类,因其反面有五彩光泽而饰于漆器。然而此间的螺钿,则被雕作细密繁复的符文阵法,嵌于木柜之上。
“有符文么?”他问道。
“有。”霍唯道,“连绵不绝。”
穆清嘉的灵眸能勉强辨出凹凸不平,美中不足的是只能看个大概,对这种细密精致的纹路无可奈何。
他思索片刻,一一点出九个关窍,头也不抬道:“画给我看——就用之前我在空气中写字的方法。”
“灵气无法在空中保留太久。”霍唯斟酌道,“这符文规模很庞大,难以记全。”
“这点记忆力我还是有的。”穆清嘉抬头自嘲道,“想当年偷看师尊的□□而过目不忘,靠的全是这幅脑子。”
霍唯不再多言,一行金色的拓本逐渐在符文的上空显现。
那纹路繁复庞杂,深浅不匀,粗细不均,凡人多看几眼便会头晕目眩,穆清嘉的神情却似观览话本般轻松。
他全神贯注时眉眼微弯,唇角总会不自觉留有一丝微笑,是天生天养的笑唇。
那笑意似有若无,沉静、专注,给人以温柔的感觉,唇角的弧度随着心绪起伏调皮地翘起又落下,灵动天然。
每当他读完霍唯拓印出的一处关窍,都因若有所获而笑意愈盛。笑者无心观者有意,霍唯指尖动作略缓,生起一种那是为自己而笑的错觉。
穆清嘉的观察也随之减缓,他带着笑意催道:“消极怠工可是要打屁屁的。”
霍唯不知想起了什么,眉角抽搐,接着拓印起来。
拓本绘出后便逐渐暗淡,五息之后,彻底消失。
“桌案、书架、多宝阁和木柜,还有入口那面墙,全部相连形成一把锁,九重锁。若有人暴力破除,便会自爆,将里面的东西炸得一干二净。”
穆清嘉笑意盈然道,“幸亏此人没有将锁延伸到房顶,否则我们方才进来的一刻,整间密室都会灰飞烟灭。”
他兴致高昂,若是睁开眼睛,想必也是神采奕奕的。
然后,他又遗憾道:“这城主的符术境界如此之高,若不是他害人性命,结交一番,倒是件美事。”
“你明白就好。”霍唯无情道。
穆清嘉兴头正足,不设防地冲师弟展颜一笑。
“师弟,我要拆这九重锁。”他快活道,“如若成功,咱们就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得到想要的。如若失败,就一起炸到天上去。怎样?”
霍唯勾唇:“上天仙游也是件妙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穆清嘉摩拳擦掌。
解阵法需要的是逆向推导思维,解锁者如同站在万亿枝丫的顶端,寻找一个方向,并依据此从无数种可能中选择正确的分支,不断推导,追本溯源,直到寻找到树根。
造锁难,解锁却更难上数倍。因为造锁只需了解自己,而解锁,则是要揣摩他人的心理,从而得出开锁的方向。
相比之前的傀儡术,这里的锁又是另一种风格,完整而谨慎,穆清嘉直觉这才是出自城主的手笔。
时间在静谧中一点一滴地流逝,夜色深处躁动难安。
半个时辰过去,正在静坐的霍唯忽然耳尖一动,睁开了双眸。
啪嗒。啪嗒。
万籁俱寂中,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他看了眼研究得心无旁骛的穆清嘉,起身,缓缓踱至南面的密室入口处,侧耳谛听着脚步声。
啪嗒。
那个人的最后一步落下,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霍唯藏在内衫下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若门被打开,他将第一时间用肉|体力量制服闯入者。
忽而,城主宫内响起一阵骚动,人群跑动的踏足声、受击呼痛声隐约传来。
门外人稍稍一顿,犹豫数息,最后选择转身离开。
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霍唯放松下来,看向穆清嘉。城主宫不知发生了什么骚动,他们暂且逃过一劫,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纷乱声愈来愈大,穆清嘉却充耳不闻。他浑身精血诚聚,思绪如同紧绷的细弦,由脑海中各类信息知识冲撞,发出颤抖的嗡鸣。
众多杂音中,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格外明显。
“走开,都走开。”那人的嗓音犹带醉意,“凭什么抓我?嗝,放开我!”
霍唯眉峰一聚。
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穆清嘉的声音:“我解出来了!师弟快来!”他一边招呼一边比划道,“一重横断以绝天纲,二重增此三处、去五处,以破聚敛,三……”
霍唯按照他的要求一一改动符文,临到末尾时,穆清嘉狠喘一口气,道:“等等,不保证绝对正确,至少准备一下……”
霍唯手疾眼快,直接一把拉开了最上一槅的抽屉,穆清嘉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
爆炸没有发生,他成功了。
第一槅抽屉里分堆装满了成捆成扎的书信,霍唯将之扔给穆清嘉,又翻找第二槅抽屉。第二槅里面则盛满收缴上来的小件法器,其中就有霍唯和穆清嘉的储物灵玉。
在穆清嘉目瞪口呆之下,霍唯将密室内的所有陈设,包括书案、书柜等器具一窝蜂地塞入平安扣中,然后把灵玉戴在穆清嘉颈间。
曾经整洁充盈的密室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书柜墙脚上的小蜘蛛趴在它的蛛网上发颤,为重见天日而一脸懵逼。
“太土匪了……”穆清嘉啧啧称赞道,“干得漂亮。”
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追兵冲进了后院,发出阵阵喊打喊杀声。
“快走!”霍唯一把拉过穆清嘉的手,就想跃向洞口。
他倏尔瞳孔骤缩,以臂相护,向后飞退两步。
与此同时,一个重物踩在遮掩洞口的花草上,一脚踏空,轰然跌落下来。
烟尘四起,穆清嘉还未反应过来,胸口的平安扣便陡然吐出一只木匣来。那狭长木匣划空而过,由内而外迅速燃烧,落在霍唯手中时,已经变作冥蝶剑。
“咳咳……”失足掉落的那人灰头土脸道,“凡人太可怕了,怎么到处都挖坑啊。我摔了也就罢了,万一什么阿猫阿狗小孩子掉下来摔着了,可怎么办?”
那一脚踏空的人,好巧不巧,正是步琛。
穆清嘉只觉自己的运气和良心同时受到莫大的打击,他知道现在这种局面,回避此人是最好的方法。
然而当烟尘落下,步琛势必认出霍唯,他们避无可避。
这人不是醉在天海一色阁里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穆清嘉还不及深思,便觉一只臂膀将他拥入怀中。霍唯向上随意一捅,冥蝶剑又在密室房顶戳了个火窟窿,两人飞身跃出,掠入夜色之中。
“霍唯?”
步琛于醉中立刻辨识出霍唯的火灵气,他晃悠两步,伸掌虚按,头顶巨岩便爆作细沙,四散迸射。
“霍唯休走——!”他大着舌头吼道。
自此,城主耗费诸多心血、自诩坚不可摧的密室,首战便被两个化身后期的修士穿了三个窟窿。
外面千疮百孔,内里洗劫一空。夜色中,他感受着脱离束缚的冥蝶剑,脸色是狰狞的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