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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剑月下人(1 / 1)

冥蝶剑速度减缓,最后稳稳停在空中。穆清嘉只觉自己与师弟正泛一叶扁舟,游于云海之中,无风亦无鸟兽相扰,所伴唯有天地与师弟而已。

静谧的月色下,霍唯倚坐于冥蝶剑上,眼中映着一轮半月,少见地露出几分闲适。

“从三岁起,作为霍家族长的二子,我就知道自己只有两条路可走:作为凡人苟延残喘地活,亦或是修炼,等着某一天走火入魔,反噬而死。”

“爹娘一直都不许我修行,直到师傅,剑尊者的出现。”霍唯嗓音沙哑,“他带来一个未被证实过的可能:所谓的废灵根并非无法可解,只是需要极大的代价而已。”

他很少这么多言,穆清嘉知他有倾诉之意,便静静听着。

“我必须锻造两把本命灵剑,一把以纯正的火灵气炼化七七四十九天,另一把则以纯正的水灵气炼化同样四十九天。其中不能有任何差错,全部由自己完成。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控制,爆体身亡。”

“十死无生,那是我在鬼门关里走的第一遭。”霍唯垂眸,露出浅淡的微笑:“师傅瞒了你,娘的泪却瞒不了你。后来出关,师兄眼圈红红地硬要把亲手做的桂花酥塞给我吃,我就知道你懂了。”

他这么说着,穆清嘉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时的场景,心中伤感的同时,笑道:“胡扯,平时又不是不给你吃桂花酥,你怎么就又明白了。”

“平时的不够甜,那天的最甜。”霍唯用歪理狡辩道,“所以那天师兄肯定是最心疼我的。”

那时死里逃生的小霍唯,就像现在一般“师兄”、“师兄”地叫,叫得他心全软全化成糖汁儿了。又因那孩子吃了许多苦,便在糖汁儿里馋了苦胆和陈醋,酸涩得很。

“你将近四个月未饮食,自然觉得甜。”穆清嘉低声道。

霍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然后看着他道:“站着听不累么?”

穆清嘉一顿,看着师弟空荡荡悬在空中的双腿,以及双腿之下漫无边际的高空,道:“……不累。”

“俯视人没礼貌。”霍唯随便找了个借口,招招手道:“坐下。不然我把你晃下去。”

穆清嘉对他生不起气,只得小心翼翼地蹲下,坐在剑尖上。索性冥蝶剑很稳,霍唯也没使坏,他坐得倒是平稳。

“铸剑之后呢?”他问道。

“剑道乃万法天道中最为霸道的一道。”霍唯道,“由单水灵气炼就的本命灵剑只认水灵气,火灵气同理。当我与灵剑一同修炼时,只能吸收一种灵气;用剑时,也只能释放一种灵气。由此,水与火便可分离,师傅的理论是对的。”

但穆清嘉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作为代价,我的时间将被拆分为两半,一半给水灵根,一半给火灵根,修为才能有所进益。”霍唯不甚在乎道,“正所谓事倍功半,我殚精竭虑,也比他人慢上一倍。”

“那时我觉得这没什么。遭人耻笑也好,在族内不堪也罢。”霍唯道,“反正我有爹娘有师傅,有师兄,有师妹和师……我已拼尽全力。没什么可抱怨的。”

想必那是他们最快活无忧的一段时光。每天白日在风吹日晒中练剑,直到手腕和小腿充血肿胀;夜间练气,枯燥乏味。稍有不是便罚面壁思过,罚摘抄经文——但那些苦又算得上什么?

有家人陪伴的时光,岁月静好,有的不过是甜蜜的苦罢了。

霍唯的神情沉了下来。

“直到我发现,即便尽力,也无法护住我的亲族。血,全是血。二百三十五人,我的爹娘,兄长,幼妹……”

他眼角泛红,狠狠抠住剑刃,手掌被冥蝶剑割破,涌出鲜血。穆清嘉轻轻抚着他的手,直到对方手背凸起的青筋平复,才将他的手拉离剑刃。

木灵气浸入霍唯的血液中,修复着他伤可见骨的剑痕,催生新的生机。

霍唯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控,就这么安静地握着穆清嘉一会儿,然后淡淡道:“那个平庸的剑修经常想,为什么是他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了他一人?”

霍唯双目直视着不可尽的天边,平铺直叙着自己的经历,仿佛置身事外。

“他不值得天道如此垂怜。”

浮云掩去月光,天地间为之一黯,照耀在他鼻梁上的月光彻底消失,隐去了所有表情。

黑暗之中,传出一个很轻的声音。

“他值得的。”

穆清嘉将高大的师弟揽入怀中,抚摸着他的背脊与长发。

“霍唯值得的。”他加重了语气,重申道。

霍唯不语。

“天道本无常。那不是你的错。”穆清嘉温和道,“不要用别人的暴行来惩罚自己。答应师兄,嗯?”

霍唯慢慢环抱住他。

穆清嘉感受着这个炽热的拥抱,心中复杂难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也用这个姿势抱紧了师弟,伤痛、怜惜、无措,还有逐渐明了的心意。

那时师尊飞升,师弟惨遭祸患,九州动荡不安。那是的他还在彷徨不安,努力仰起脸来面对腥风血雨的未来,只希望自己再坚强一些,撑起这个失去师尊庇佑的,小小的临皋派。

他们就像暴风雨中两只初出茅庐的幼鸟,依偎在一片残破的树叶下,所能汲取的只有对方的温度,所能依靠的只有对方的翅膀。

穆清嘉想,这样就好。

亲人也好,友人也罢,亦或是兄弟、道侣,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浮生之上徒生烦扰的另一层虚妄,条条框框如套索般将真心囚禁。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明确的定义,简单得一如风雨中相互依偎的两只小鸟。

有这份想要一直陪伴对方的心情就足够了。

过去,现在,未来。

“万事有我。”穆清嘉许诺。

过了许久,霍唯才应道:“嗯。”

晚风拨云见月,当月光归来时,两人已恢复了坐姿,只是那触碰着的臂膀和交握的手,又有什么不同了。

霍唯接着讲了下去。

“于是我用了师傅留给我的‘洗灵草’。然后炼化兄长留下的剑,铸就冥蝶,浴火新生。”

洗灵草也是传说中才有的仙草。穆清嘉知道,洗灵草名为“洗”,实则为拔除,生生拔除那跟随师弟二十年、以二十年心血浇灌的水灵根。

为了获得力量,他拔除了另一半的自己。

“所以重生后你刚见到我时,才说‘我不正常’。”穆清嘉心中绞痛,强笑着道,“我还道这人给自己的臭脾气找借口。”

霍唯不太爱听穆清嘉说他脾气不好,闻言只是“唔”了一声。

两人沉默一阵,穆清嘉于静默中问道:“……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霍唯听起来心情好了些:“因为你今天很坦诚。”

“我?”

“是你。”霍唯转而抑扬顿挫地学道:“‘抱头鼠窜也好,抢家劫舍也罢,多算我一份。以后师兄跟定你啦’。说吧,这愿望憋心里多久了?”

夜里早些时候穆清嘉还不觉得,现在一被他学,顿时觉得脸烫。再加上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立刻有些坐立难安,只觉那与师弟交握的手都快烫熟了。

然而他手一挣扎,对方就握得更紧。

他不自觉就想起从灌灌那里听到的话,什么“共同隐居终老”什么“坟上的蝴蝶”云云,他知道只要这话一出口,定能把师弟窘得脸红,成功反击一回。

临到嘴边,穆清嘉心尖却颤了颤,鬼使神差地没能说出口。

“五十年不见,师弟进步了。”他半晌才道。

“嗯?”

穆清嘉手上使劲儿:“原来面皮薄得很,现在进步得愈发厚脸皮了。”

然而霍唯力道更大,死活不肯放他的手走。两人从追与捕的角色逐渐转换到了互相掰手腕较劲儿,掰得骨骼咔咔像,谁也不肯先放手。

霍唯嗤笑一声,讽道:“日夜观师兄面,近墨者黑,无可奈何。”

“算了吧。”穆清嘉上面微笑,下面手腕用出狠劲儿,“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谁也别嫌弃谁。”

两人一个面皮绷紧内里咬牙切齿,一个面上笑眯眯内里咬牙切齿,忽闻清脆的“咔嚓”一声,穆清嘉失力猛然向后仰倒,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被霍唯一把抄了回来。

他呆呆看着自己断得只剩个横截面的右手,又看着师弟手中握着的、犹然保持着掰手腕动作的半只木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在云海间四散,霍唯端详着他的笑颜,也不由勾起一丝微笑。

不过,当穆清嘉看向他时,他又压下唇角,做出一副不快的表情。

“笑够了?”他阴沉沉道。

“不够。”穆清嘉歪着头笑道,“手断了不还得你换?师弟简直自讨苦吃,哈哈哈。”

霍唯一听,哼道:“行。这事我不管,你就断着半只手唬人罢。”

穆清嘉倒不是自己不会做,为自己雕刻一只手再简单不过,而且按道理来讲这才是他的老本行。但他就乐意缠着师弟,与他拌嘴,逗他玩。

“那可不行。”穆清嘉笑眯眯地威胁道,“师弟若不给我换,我就跟在你后面装鬼,把给你抛媚眼的女修都吓跑。”

“也可以。”霍唯倒是爽快地答应了,“但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穆清嘉疑惑。

霍唯看着他道:“今夜,为何赌上天道誓言,相信我没有盗走宣宗的镇派之宝?”

穆清嘉意外,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自然是因为你这么说了。”

“我说你就信?”霍唯淡漠地道,“若真算起来,我们不过是才认识半个月的陌生人。我也许……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穆清嘉一怔,明白过来:“狐仙祠那日,你听到了顾霄和我的对话?”

霍唯遥望云海月色,没什么情感地道:“他说的没错。至少一部分是真的。”

“你怕我把你当成好人?”穆清嘉问道。

霍唯默认。

他以为师兄接下来会盘问他那段过去,未成想,穆清嘉却笑得直打跌。

“师弟,脸皮这方面上,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捂着肚子着道,“你以为我会怎么想你?你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嘴毒心硬,脾气火爆,芳龄七十八岁的剑修糟老头儿呗。”

霍唯的面子被穿了个透心凉,他脸色越来越黑,穆清嘉却还在继续:“没关系的。你在师兄心里的形象一直都不是什么善人君子,所以完全无需担心形象破裂,哈哈。”

这话说的着实令人纠结,霍唯一方面只想口吐芬芳一脚把他踹下去,另一方面却莫名涌起柔软的波涛。柔波与岩浆混杂,生出温软的暖流,熏得他七窍生烟。

世上最矛盾的心情莫过于此。

那卖糖人的凡人说的不错,此人于他,与狐狸精无异。

既恼人,又迷人。

穆清嘉大抵也怕师弟一个冲动真把他踢下剑去,于是强忍着收敛笑意,轻咳几声,郑重道:“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去办正事了。师弟觉得呢?”

“是。”霍唯咬牙道,“师兄所言极是。”

随后他一打响指,冥蝶剑便倒栽而下。寂寥的夜空中响起一声惊呼,越飘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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