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咔——”
茶盏摔落在地,少年四肢抽搐,痛苦地低吟着。他修为尚浅,剧毒瞬间摧毁了他的全身经脉和内脏骨骼,破碎的肉块从他口中流淌而出。
他“嗬嗬”地喘着气,说不出一个字。
但步承弼看懂了他想问的话。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少年,双眸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无波。
“第一次见到师弟,还是十五年前。没想到一转眼就过了这么久。”他微笑着道,“也是一转眼间……师弟的修为就快超过师兄了。”
少年疼出了泪。
“或许有一件事你一直不懂,师兄现在教给你。”步承弼道,“师弟是不能比师兄厉害的,以及——能接手宣宗的只能是步家的人,只能是我。”
他微微一笑:“任何比我强的人,都会像你这样躺在地上,成为一滩烂泥。”
步承弼慢条斯理地从灵玉中取出匕首,他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袖袍连一滴污血都没沾到。
“身体很疼,是么?师兄这就帮你解脱。”他用手指擦过匕首,比在少年脖颈前,默念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事,不要怪师兄。”
在匕首落下的刹那,少年突然消失,连带着剩下的半杯毒茶也失去了踪迹。
乐鹿在关键时刻激发出了传家的轩辕镜,躲入镜中,躲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劫难,也开始了他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另一段生命。
画面就此截断。
所有看到这场景的修士,都如同被拔了舌头一般,深陷其中,无法说出半句话。
轩辕镜中尚有一头青丝的步承弼,每一个神态语调,每一个动作,都与现在鹤发童颜的步承弼一模一样。
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与松鹤尊者留给人的印象大相径庭。
半晌过去,都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的表情或是惊恐,或是呆滞,或是怒不可遏,或是不可置信。仿佛各种支离破碎的表情拼接在一起,又如岌岌可危的高丘般,轰然倒塌。
现场只有四个人神情与旁人不同,一个是穆清嘉,一个是顾霄,一个是神情淡然的师陵。
另外一个易过容的浮玉水榭女弟子站在她身后,揪着心口,潸然泪下。
“……师父。”
诡异的寂静之中,步琛忽然道。
他面色惨白如鬼,旁人被他一惊,又想起他和步承弼的关系,亦如见了鬼般躲闪开来。
然而步承弼并未听到步琛的呼唤,他甚至没听到任何声音。天地鼎轰击的巨响剥夺了他的听觉,直到现在还未恢复。
他对霍唯起了必杀之心,下手极为狠辣。然而霍唯的实力之强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避免再次受伤。
剑影鞭光不断在空中爆闪,焰浪与符术的光华遮挡了外界的场景,步承弼亦未曾留意。
眼下,他迫切地想看到霍唯的血——却总无法如愿。
场外,师陵轻轻点头,她身后那名女修飘飞到比武台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解开易容术,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
一直沉默的别派长老眯眼打量着他,缓声道:“你是……步宗主的女徒弟,师家的人。”
女修抱拳道:“晚辈师诏。曾经正是步承弼的亲传弟子。”
“师姑娘本该在十年前的外出游历时遇难了。”那长老声音疲惫,“当时宣宗召集各派修士前往悼念,本座亦在其列。”
“那是步承弼想捏造出来的假象。”师诏道,“事实是,我还活着。”
她回眸看向比武场中的轩辕镜。
谁也不知道,乐鹿是何时将轩辕镜藏在比武台的石基中,又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身于镜中的。
片刻前,
他像在场所有修士一样,独自一人,吊儿郎当地坐在群峰之巅的小亭中,专注地欣赏着当年发生的一切。
他曾回忆过无数次那时的场景,但真正用眼睛旁观,还是第一次。
步承弼不是他想象中青面獠牙的恶鬼,他自己却像是一只愚蠢又弱小的猪猡,懦弱的哭泣声恰如家禽待宰时的哀嚎。
乐鹿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垂下头,将事先一瓶备好红色液体滴入镜中的水面上。
随着师诏的血液汇入轩辕镜之中,沉静的镜面重新开始波动。
她的时间线与步承弼的时间线有很长很长的交汇时间。无数回忆向后飞逝,直到他们之间交汇的最后一刻。
女修笑着与一众同门挥别,又恭敬地与师父道别。
她此番离山是为了奉命前去姑媱山查一桩秘案,与师父的信人——那名刚刚上位的姑媱城主交接。
城主名唤步沉渊,在他的百般劝诱下,女修喝了一杯当地盛产的醴泉春,沉酣地睡了过去。
乐鹿注视着镜中的她,然后又向镜中滴入一滴清水。那滴水是在他在姑媱城的地底阵法附近搜集、精炼得来,已经经过了无数次试验的证明。
画面变得极为昏暗,正如人之沉入梦乡。
当轩辕镜趋于黑暗之时,上空中的睚眦鞭猛然划破金焰,鞭风驱散了热浪,视野变得明净了许多。
比武台边,师诏仰头注视着步承弼,步承弼也在这短暂的一瞬间看清了她的脸。
步承弼冷哼一声,心道果然如此。
——这不孝弟子,果然来坏他的事了。在仙盟大比前,师诏肯定便已经与浮玉水榭重建联络,师陵此番前来,定是来与他清算此事的。
他脑海中飞速划过各种念头,思索着如何推诿责任,说一切都是“误会”、“阴谋”或者“识人不清”,如何杀人灭口,或者用师诏的命制住师陵……
重中之重,还是要维持声誉。若是他表现得像个失而复得、爱徒如命的师父,甚至还能博得更多美名。
步承弼脸上笑意更盛,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刻的到来。
直到他眼珠微移,看到了轩辕镜,以及它反射出的数十张相同的画面。
步承弼目眦欲裂。
睚眦鞭夹杂着滔天怒火,骤然向轩辕镜甩出!
一道金影划过,金焰蝶翼抽长分割成无数触须,均匀地抵挡住睚眦鞭的力道。
霍唯悬空立于步承弼与轩辕镜之间,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般隔开二者。
“戏还未完。”他沉声道,“我不会允许你退场。”
轩辕镜中。
姑媱城地底,当师诏再次苏醒时,已经手脚被缚,躺在了纷繁复杂的法阵之中。她意识模糊,全身灵气顺着阵法流失。
“你……”她嗓音微弱,“师父被骗了。”
步沉渊一副文雅书生的打扮,摇着文人扇道:“家主把你送给我当‘绝天灭地阵’的灵气来源了。修士的灵气取之不竭——就叫你‘极品灵石’如何?”
他见她一片茫然,道:“还不明白么?被骗的从来都只有你。”
师诏愕然地瞪着步沉渊的脸,隐约觉得那张脸与师父有些相似。
但她的神情,被步沉渊误解成了高傲。
他一脚踹向她的脸,怒道:“你不过是投了好胎,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毛皮鞋跟里沉了铁,狠狠在她手上碾压,“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仙修么,怎么,被废人踩在脚底的感觉如何?”
“师父……”她泫然欲泣。
“闭嘴,你不配叫家主师父。一个别家的杂种,又怎么比得过步氏一族的天命血脉……”
说到此处时,步沉渊忽然一顿,缄了口,岔开
话题道:“等着罢,要不了多久,凡人也可以长生,也可以拥有不死之躯,而这一切,都是家主的功劳。”
他从歇斯底里的状态恢复了平时的文雅,平静道:“而你,修行百年,也只能成为我们的饵料。”
好戏落幕,步沉渊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回荡在皋涂山中所有仙修的耳中。
什么叫仙修成为饵料?什么叫凡人可以长生?
若说步承弼毒害同门师弟、徒弟之事,不过是道德有损,祸起萧墙,而这段回忆所暴露出来的业火,已经蔓延出了墙壁,牵涉到在场所有人的利害关系。
有一名驭兽师颤声开口:“前些月,我的妖兽告诉我,姑媱山离奇地死了很多兽族,还有极少的走兽直接开了灵智,数日间成妖入魔。”
他们都对姑媱山之事有所耳闻,但自打浮玉水榭散布出消息之后,仿佛又被其他什么势力压了下去,听到的大多是传言,少有确凿之辞。
另一个胆大的仙修道:“说是与魂魄之学有关,恐怕就是步宗……步承弼设计的。”他顿了顿,朗声问道:“师诏姑娘,这些年都苦了你。有关这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师诏道:“这就是我对那里的全部回忆,直到数月前,步琛师弟、冥蝶剑和偃师摧毁城主府,我才清醒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捕捉到了步琛的身影。
高大憨厚的仙修仿佛在顷刻间变了个人,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圈血红的眼眶,好像对方才那些情景全然不信,探究地盯着她,沉缓地摇头。
这不是真的。步琛想说。这不是真的,对吗?
“事实确如所言。”师诏凝视着他,如是说道。
却在此时,上空中轰然爆响再次炸裂,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破裂声。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那层由水惊蛰布下的内层防御屏障,已经出现了白色裂痕。
如果他再击破玃如的外层防御屏障的话,所有仙修便会与步承弼直接交锋!
步承弼所拥有的,是许多修士无法想象的毁灭性力量。
他只要动一个小手指,这些修士都会直接灰飞烟灭。什么修仙什么问道,一直以来的执念与挣扎,都将成为虚妄。
失德固然可怕,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可怕。
不管方才这些修士看到轩辕镜时是怒是惧,在直接面对死亡的恐惧时,不少人眼中流露出动摇、退缩之意。
“步宗主向来心怀天下苍生,即便做出什么事,也一定是为我们仙界而做。”有人瑟缩道,“不过是一小座姑媱山出了问题,造福的可是天下苍生啊……”
有的人唾弃他临阵倒戈,但更多的人却是心有戚戚然。
“那些门内私事,步宗主如何做,我们也无权置喙。”另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回头一看,发现是败在偃师手下的梅褔。
步承弼仅仅是泄露了一丝余威,这些修士便恐骇得混淆了黑白,只求站对了队伍,免得步承弼迁怒于他们。
见事态急转直下,穆清嘉冷笑道:“你们当真以为现在退缩,就有命可活么?步承弼的师弟也好,师诏姑娘也罢,都从未肖想过宗主之位,却皆不明不白地遭到毒害。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可能有威胁的人!”
浮玉水榭之主师陵站了出来,朗声道:“步承弼意在掌控三界,已是不争的事实。本尊从众神星宿中得知,若他得逞,每一名仙修都在劫难逃,九州的终结不远矣!”
“叮”一声,薄烟剑出鞘,剑身清吟。
“本座水惊蛰,代表临皋派,向步承弼宣战!”水惊蛰柳眉倒竖,鬓发随风飒飒飞舞,“退则必死无疑,进攻尚能挣得一线生机!我们众志成城,定能将这妖道毙命于此!”
临皋派全派一百三十名
峰主与弟子齐刷刷拔剑出鞘,喊声震天:“进则生,退则亡!”
剑修从不畏生死,在他们跳下听风崖时,便已将这一点铭记在心。
很快,浮玉水榭众位女修的嗓音也汇入其中,然后是散修,各个门派的修士也三三两两加入。
“进则生,退则亡!”
事情至此,步承弼已如一只笼中困兽。
比武台的防御屏障犹如囚笼,凶兽龇牙咆哮在里,他眼中渺小的蝼蚁汇集成黑压压的乌云,欲将他诛于笼中。
宣宗众弟子见状不对,欲想悄悄撤离。他们见步琛呆站着不动,低声催促道:“大师兄。”
“你们先走。”步琛哑声道。
有人沸腾,有人离去。穆清嘉冷眼旁观,并未再劝。因为那些人要么是被吓破了胆子,要么是打定主意归顺步承弼,即便强行留下,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的目光从重新回到屏障中激斗的二人,心情沉重。
若是步承弼真能如此轻易伏诛倒便罢了。怕只怕他还有什么未知的杀手锏,亦或是天道从中作祟。
这将是一场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