斓曦苑危机四伏。没有果腹的食物,没有取暖的柴薪和衣物,她的新身份是一个妾,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也不敢想象王妃会想出什么更歹毒的主意来迫害她。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韩瑶光版留下的密信,她被这个同类的经历所鼓舞,她以为,她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所以,只要她更努力,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获得自由的。这个信念鼓励着她支撑着她。不管遇到什么,她得替第一任韩瑶光得到她本该拥有可却错失的自由!
可是,孟萱的来访和远去让她终于得理智地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上一任韩瑶光真的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么?哈。没有老皇帝有意无意地照拂,她能在教坊司、太乐府活到成年?韩家坏事时她几个哥哥和侄子们怎么都在流放途中死了?她韩家,连亲近的家仆都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到流放地。
两个韩瑶光离得很近很近,像隔着镜子互相观察,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消失不见。
瑶光刚穿越来时,虽然很高兴自己重获新生了,可也很害怕。
她老爹犯的又是什么罪?
虽然周遭的人都讳言,当时被年龄所限的韩瑶光也不太清楚——后来她可是向薛娘子请教过,薛娘子没有说得很直白,但是,韩尚书意图干预立储!想要扶植三皇子。老皇帝能不恨韩湲么?三皇子生母出身卑贱,但毕竟是老皇帝三十多岁才得的亲儿子,若不是韩尚书搞事情,三皇子很可能会做个闲散王爷去荪州过太平日子,可开工没有回头箭,搞出了事,不管老皇帝心里对这个儿子是疼爱还是愧疚,是憎恶还是怜惜,他就不得不把这个儿子给废了,贬为庶民,再关起来终身□□。
薛娘子见瑶光说起胡话了,居然还在笑,又急又担心,眼泪都要出来了,呼唤她几声“瑶光”,她又没有反应了,伸手在她身上一摸,浑身烧得如火炭一般,赶紧叫竹叶用绳子缒着一个木桶到花园悬崖边打来些冰冷的溪水,用这水给瑶光擦洗四肢,哪怕稍微降温也好。
瑶光不知自己几度烧得说胡话了,只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叫她名字。
她一回头,竟然是另一个韩瑶光——韩瑶光版!她穿着《吉赛尔》中可怜的吉赛尔成了鬼魂后穿的白纱,翩翩走来。她看起来比她想象中的要大几岁,大约年近三十了,那身象征纯洁与天真的白纱让她在起舞时有种超越年龄的美感。
薛娘子心中焦急,但除了陪着瑶光,隔一会儿给她换个湿毛巾不让额头烧得太烫,也没别的法子。
瑶光除了浑身酸痛,倒也不觉得太难受,也不觉得饥或渴,昏昏沉沉,偶尔能听到薛娘子和竹叶说话,只是她们的声音离得很远,仿佛隔着深深的水传来。这种感觉,倒和她刚穿越来时很像。
老郡主不知道最近瑶光日夜颠倒作画,有时就在瑞莲坊还未完工的二楼楼板上打地铺,听说她发了高烧,也不敢耽搁,忙叫宋静守拿她的帖子跟张师姐一起去太清宫找玄朴。
太清宫道藏盛誉天下,其中不少道人擅长医术,玄朴赶着来了,带了一位道号定济的道士,据说是太清宫医术最高明者。
瑶光回到梨溪山去了翠谷别院,又画了一夜的画,清晨时便觉头痛眼花,全身骨节中像有沙粒摩擦着一样酸痛。
秦婆子见势不妙,急忙去灵慧祠请薛娘子做主。
定济给瑶光诊过病后,留下几包草药。竹叶连忙按方煮了,瑶光喝了一剂后并无太大起色。
她迷迷糊糊想,莫非,我又要穿越了?不知这一次会去到什么地方?
哈哈,她何德何能,竟然能与拉大师一个死法。
也许,我太乐观了,我正在走向的不是另一场穿越,而是永远的死亡。宁静的,黑暗的,永恒的,死亡。
她忽然又想起,拉斐尔当年也是这么死的——过度工作后突发高热不退。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等薛娘子赶来,瑶光已经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薛娘子见瑶光病势来得又急又凶猛,忙叫秦婆子去王府报讯,又去请老郡主示下。
当年的三皇子尚在幽禁,她韩瑶光凭什么能自由?还想过得好?哈哈,你韩家一家都得为我儿殉葬!
这场挣扎,她以为她是凭着自己的力气浮上了水面,并且向着陆地游去,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到陆地上的树木了——可其实,从头至尾,她不过是在老皇帝掌心中游。他倾斜手掌,掌心的水就形成波浪,淹没她,他发发慈悲,再倾斜手掌,大海退潮了,她就能像搁浅的鲸鱼一样趴在岸边,大口喘息着宝贵的空气。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没有这双手托着,如果老皇帝把她像一尾小鱼一样扔进一个水中悬浮着太多绿藻以至于根本看不清池中还有些什么生物的鱼池里,她会经历什么。也许,她早就被其他鱼咬得只剩尾巴上露出白骨,却还得不停地跳舞,微笑。就像孟萱。
隔天中午,刘太医奉太妃之名到了翠谷。
他直接给瑶光针灸了。扎的还是百会等头顶穴位。
刘太医的风格大家是熟悉的,该说实话的时候说的很直接:“炼师吃了这副药后若是能醒来,那便无妨了。”言外之意,吃了这药还没起色,就可以把丧事准备起来了。
薛娘子闻言变色,忙拉住瑶光的手继续呼唤。她领竹叶、小竹轮班,每个人看着瑶光时都要一直叫她的名字。
到了这天傍晚,瑶光悠悠醒转,看到小竹正一手端着小瓷碗一手拿着棉花球要往她唇上蘸水呢。
小竹见瑶光醒了,激动得小瓷碗都轱辘到地上了,“师父——”她扑倒瑶光身前,搂住她的脖子,用鼻尖蹭她,发出无人看护的幼兽才会发出的呜呜声,眼泪落在瑶光颈项上。
瑶光眼眶滚烫,用尽力气抬起手放在小竹毛绒绒的后脑勺上,嘶哑道:“别哭,我死不了!”
我还不能死。这场仗还没打完。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瑶光能下床时已是八月初六了,距离中秋不到十天了。
她原本打算在中秋时再干一票大的呢,这一病,也没能捣腾出什么新式月饼。
倒是薛娘子生出巧计,将岩浆蛋糕、雪纺蛋糕用预备好的月饼模子做了,一样放进中秋礼盒礼篮中当“新式月饼”卖。销量还挺不错。
中秋不像中元节那样,大家都赶在那么几天来买,京城中的大户人家早早地就预备起节礼了。不少人家中元节时或是买了灵慧细点的礼篮礼盒,或是收到了伴手礼,尝过之后都觉着这点心店“细点”之名倒是名副其实,糕点新巧,味道极佳不说,便是看起来也比寻常点心铺子的多出几分体面。别说太清宫,就京城里几家点心铺,什么燕桃斋、蜜芳居的点心也没想起来用礼盒礼篮装啊,谁家不是买了点心回家后才装在匣子或是盘子里的?
薛娘子诸事不叫瑶光费心,让她安心将养,还把她尚未完成的几幅画、画布画笔、诸般颜料胶泥等等都拿来了,不过,她也嘱咐了伺候的婆子们,瑶光躺累了起来走动走动画几笔可以,超过半小时坚决不行。还将她的那个计时沙漏也拿来了。
瑶光问了几次点心店的事情,也渐渐放了心。现在这店产品也很丰富了,名气也打响了,规章制度,卫生条例也都订好,薛娘子管着事,又有李静微宋静守两人襄助,厨房由吴嬷嬷监工,多宝秦婆子分别在漱玉街和瑞莲坊负责售卖,其余人等也各自尽心,临近中秋前店里每天都有上千两银子流水。
瑶光本来就不是一个管理型的人才,又没有打造“古代稻香村”的野心,见现在点心店显然是已经上了正轨,她当然乐得逍遥。
倒是瑞莲坊那边的装修耽搁了下来。二楼的壁画还有许多细节没有完成,尤其是天花板。师傅们没听说过什么天花板,最初以为是藻井,后来知道不是,瑶光不能亲临现场讨论指导,他们也不便上门询问,于是薛娘子做主,给暂时弄了个阁楼楼板,刷了一层淡蓝色的油漆。
她们要开的是个不逊色于紫绛阁、芸香楼的奢侈品女性购物天堂,那店内的陈设布置也都得用心,现在搞软装修的设计师在养病,开新店的日子也就遥遥无期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芸香楼苏大掌柜久候瑶光的新货不至,派人上灵慧祠拜见薛娘子,顺便将她们上次留下的彩妆盒、口红盒还了回来——没有人愿意合作。至于在梨溪山上开设柜台跟她们合作,更是没可能。
瑶光听了捶床大怒:不识货!我们这就找别人合作去!
不过,薛娘子也有好消息。暖云深和软云香这两个spa的幕后大老板周娘子对流云衣很感兴趣,但她也有些疑虑,想知道这流云衣是否胖瘦女子都能穿。薛娘子叫她找了三位体型各异的侍女准备当“模特”(这词是瑶光告诉她的,意即以特为例,作为模型)。只待瑶光身体再强健些了,就去暖云深给她们量体定制。定钱五十两已经到手了!
瑶光一阵欣慰。趁机向薛娘子提出要去暖云深。
她早想去暖云深好好搓个澡放松放松了。生病这段时间,只要她想洗澡,竹叶和秦婆子就会立即报告给薛娘子,然后三个人一起劝她洗澡时毛孔张开倘若病气入体可就病入膏肓了!
她们这想法和路易十四时期的法国贵族不谋而合,她们给她的选择也跟那时候的法国贵族如出一辙——用稀释的酒擦洗身体即可。
又养了几天,到了八月十二这天,瑶光实在忍耐不住了,她算了算,从八月初二那天到现在,十天了!没洗头!莫非我会是晋江第一个头上长出虱子的穿越女么?
今天谁来也不好使!我要去暖云深洗澡!
薛娘子看她虽然清减了不少,但精神恢复了八成,也就随她去了。
瑶光临去前,把秦婆子叫来。她养病期间画好了那副观音图。这幅图,她原本打算作为中秋贺礼,在中秋前去给太妃请安时亲自送过去,这一病自然不能去了,此时离中秋只剩两天了,便叫秦婆子带着她早备好的节礼——从太清宫后山松林收集的松针晒干磨粉做的香丸,她做的两对香囊荷包,还有两对柳枝小筐装的乳清奶酪和另外一些吃食,和画一同送去。
瑶光写了封信,交给秦婆子收好,又给她五两银子在路上花用,兼做打赏。
瑶光生病这阵子,秦婆子每天赶着骡车早出晚归,她叫两个婆子将停在净房旁边的骡车赶过来,先扶瑶光上了车,才缓缓出谷。
到了暖云深,秦婆子等扶着瑶光下车,汤屋中的人都已知道瑶光是新晋的vip客户,一见她来,立刻殷勤招待。常悦更是脚下生风跑出来迎接,接过竹叶捧的包袱,“炼师许久未来了,近日可好?炼师今日来得巧了,孙掌柜刚派人送来几坛桂花酒,都是去年收了金桂酿的,窖藏了一年,现在喝着又香又甜,菊花酒过几日也要送来了……”
瑶光先美美洗了个澡,又修剪了指甲,这才换了衣服去vip专属院落。
这次她不想看小哥哥们讲她听不懂的笑话或是跳舞唱歌了,又让常悦叫了琴语来打香篆。
琴语打香篆时,瑶光就画了几幅他的速写。
待他燃起香,她招手叫美少年过来,“你看看,像不像你?”
瑶光是想趁机撩一把美少年,带着“求表扬”的心态显摆呢,没想到琴语看了她画的速写,哭了。
哭了!
瑶光手足无措,怎么也没预料到美少年会是这个反应,急忙给他拭泪,“你怎么了?嫌我画得不好也不用哭啊?”
琴语用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睛看着她,握住她拿手绢的手,柔声道:“求炼师垂爱,救我一命!”
这怎么就要命了呢?
瑶光问了一会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中元节太清宫祭祀是大节目,几位皇室出身的女道士焉有不来之理?
其中便有广泰公主。她也是暖云深的vip客户。她带着几个晚辈来玩耍,其中一位郡主看上了琴语,在此盘桓了数日,出大价钱和美少年嗨皮了几晚上。然后,人家走了。
琴语被抛弃了。
而且还是以一种毫无留恋的方式。不留体面。
郡主走时,就跟在饭店吃完饭离开一样,没有送什么礼物表示“我走了可我会思念你给我的美好时光的”,更没派人来告别,甚至连一封表示基本礼貌的信都没有。这种态度,对待食物无可厚非,你见过谁在饭店吃完饭还对着桌上的鸡骨头鱼骨头说拜拜的?但用来对待人,就很失之于礼了。
如果琴语是个在青楼工作的女孩子,一个见异思迁甚至有些粗鲁的恩客是不会造成什么对她名誉上的损害的。但琴语是个男孩子。而他工作的暖云深是个熟客介绍给熟客的地方,换句话说,这是个只有口口相传,才能成为入幕之宾的地方。
这位郡主的所为,可以理解为粗鲁无礼,也可以使vip客人们认为:她对琴语的服务很不满。但碍于女性的羞涩,她没说出来。
虽然,这也很可能是因为郡主听闻了新乐子,慌忙要赶去,所以才忘了跟琴语告别,而她身边的人又忘记提醒她。
琴语迷惘地转动眼睛,追悔又疑惑,“我想不起我得罪了郡主身边什么人……还是,她确实不喜欢我?我做了什么让郡主不快?”
他低着头默默流了会儿眼泪,低声问,“炼师想想,暖云深这种地方可会留无用之人?”
听到瑶光叹气,他拉住她的袖子,小心地抬起头,用泪光盈盈的双眼看着她,“炼师,从郡主离开,到今日,已有十七天了,您是第一个叫我出来的客人,求您——救救我吧!”
瑶光熟悉他这副表情,她不久前在孟萱辞别送行的粉丝们时看过。哭得这么美,一定对着镜子练过很多次吧?
她见过孟萱真正哭泣时是什么样子,但她无法不对这虚假的哭泣产生同情,谁让这么假哭的是一个美少年呢?
瑶光对他微笑,“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琴语嫣然一笑,两颗大大的泪珠簌然落下,他眼里还含着泪,可是脸上带着笑,他仰望着瑶光,目光羞涩中暗含妩媚诱惑,两只白玉般的手抬在胸前,轻轻拉开前襟的系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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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孟萱孟令仪乘船离京时送行的人们纷纷将她喜爱的莲花掷入京郊河道,直到数日后,附近河流上还会时常漂过一朵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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