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迟自上次受伤便昏迷至今,无痕寸步不离守护身边,任谁劝也无用。
青霭的尸骨按她自己的意思也葬在了南丘上。
云飞得旨稳定南楚,这些天忙得不见踪影,好容易得了空,便带着维宁来看未迟。未迟依旧昏迷着,无痕带两人到了廊上,左右却不见维仪,顺口问了一句,不想云飞神色失常,她心里便“咯噔”一响着急起来。
“她走了。”
“去了哪里?”
“去找爹爹了。”
“你们……”无痕的责问被维宁掏出的信打断。她接下一看,是维仪亲笔。
她说她的伤已无大碍,叫她不必牵念。她说她想阿娘了,也想青霭了,只是过去的一切太沉重,她不愿回忆。她的家人散落天涯,不论蜀地抑或南楚都不是她的家,除掉维宁,爹爹是她唯一的血亲,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一定要找他回来。
她走了,往后的日子无论多么困难,她都不会放弃。还有最后一句想说的:未迟很温柔,嫁给他一定会幸福的。俗世算什么,个人的苦只能个人受着,人生很短,何必为难自己?她希望她将爹爹找回来的时候,姑姑活成的是自己喜欢的样子……
合上信,无痕笑得很苦。云飞询问她是否要派人去找,她摇了摇头。抬手接住那从天飘落的雪,眼睛便追着它落下的痕迹望进穹顶里,她口中轻轻说了句“下雪了”。
雪下得并不大,她缓步走到院中,仰起头任由雪花飘落在脸上。融化的雪水从脸颊上滚落,像极了她的泪。仰头闭着眼,她说不清楚心底的滋味。云飞见状拉过维宁进了屋去,由她一人独立雪中,许久后默然低下头又回眸一瞥,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袅娜的身姿很快消失在了月洞门外……
未迟躺在床上,眉头紧锁,显然很痛苦。他一直在做梦,回忆溢出精神之海搅得他不得安宁,只得清醒过来,身体却沉重异常。他坐在床沿上缓了许久,两手下意识去找无痕,那里还有她的踪影!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他有点喘不上气。狠下心一咬牙吐出一口血,身子总算轻了些。拿手背一抹嘴角的血,抓起佩剑就冲出了门。
云飞正好来送药,见他脸色惨白只管往外跑,担心他出事,就让小厮给邓秀传话,自己追到了马厩里。一下没拦住,叫他骑了马逃得更快更远了。云飞无法,只好也拉了马追出去,几次想上前又退到后面,终于在巷子口挡住了他。未迟神色阴鸷,他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活脱脱地狱里逃出来的魔鬼。
未迟看着他,一言不发,也一步不肯退。许久后,云飞默默叹了口气,让出了道儿。他策马而过的时候,他听见他轻轻说了句“谢谢”。他忽而不知所措起来,因为他不懂他与无痕之间的感情,自然也帮不上什么忙。
邓秀从后面赶上来,云飞本意想让他跟着未迟多少护着点儿他,但转念又恐邓秀拗不过未迟,就让他回府里好生看着,自己跟了上去。被白雪覆盖的长街上他二人一前一后疾驰,哒哒的马蹄声在岁月长廊里激起寂寞的回响。忽然,未迟身子向旁一歪,直直地跌下了马去。云飞心里慌乱,忙扑下马去救,终究是迟了一步,不过挡下了踏来的马蹄,未迟安然,他却被马儿踏断了腿。两匹马儿向远方冲去,他扶着腿在雪地里挣扎,看着身子下面的白雪被鲜血染红,眼前一阵黑似一阵,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未迟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朦胧间觉得无痕就在身边,替他擦拭身子,喂他喝药,可他就是看不见她。马背上的颠簸加重了他的伤势,伤口撕开的确很疼,可比这更疼的,是与她永诀。
如果这是个梦,他希望这个梦能多停留一会儿,能够他留住她的温柔。
第四天,他醒了。屋子里的采光极好,他瞧见窗边有人影晃动,正想开口唤她的名字,却发觉嗓子干得厉害,他用力一咳,反倒咳出了血。无痕闻声赶忙走过来,温柔地扶起他的身子,又亲自试了水温,才将水递到他嘴边。温水入口,他却哭了。泪珠“啪嗒”一声落入水中,声音大得怕人,他察觉到身边人的身子猛得一颤,便抬起头来瞧着她,问道:“你……”后面不知道该接些什么,便兀然住了声。
无痕轻轻应了一声,什么也不解释,扶他躺好后又走到了窗前。屋子里弥散着淡淡的药香,未迟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儿,觉出了海角天涯之感。
后来的日子,无痕依旧每天来照顾他,云飞常庆幸那天墙头的话没有被她听去,可只有未迟知道,那番话她不但听见了,而且深深记在了心底,只是出于一些他不知晓的缘故被掩饰过去了。未迟每每瞧见她眉间的忧伤总是心痛难耐,但他没法开口,因为真相也在他的心底模糊了本来面目。
直到那天——
“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那件事。你早就知道了,只是瞒着我。”未迟无言,不敢接她的话。无痕又说,“你早就知道了我是你嫡亲的妹妹,却还要接近我,又瞒着我真相,让我傻子一样地投入到这段感情里,然后……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
言罢她猛然转身,未迟瞧见她握着一把弯刀,步步向他逼近,眼底流露出来的满满恨意刺痛了他的心。他轻轻合上眼,等待着宿命的审判。
“哐当!”
弯刀落地,未迟睁开眼时瞧见了她的两行热泪。她紧紧攥着拳头,却倔强地不哭出声来,死死盯住他,但未迟在那眼神里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里有他,他知道。那一刻,他再难遏制自己想要说出真相的冲动,因为他不想看着她这样痛苦。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他不想让她痛苦。
看见他冷淡的模样,无痕渐渐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她强忍住铺天卷地袭来的寒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当初同意嫁给你。那时候我真该一刀捅死你,不,我该捅死自己的,也好过今日受这焚心之苦。谢寻,我恨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眼前已漆黑一片不辨一物,无痕咬咬牙转过身去,想要夺门而出。手腕叫人捉住,她被迫退了回来跌入熟悉的温柔怀抱。她伏在他的胸口,挣扎不开,逃脱不掉,忽而感到崩溃,泪便不受控制地打湿了他的衣襟。她一面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胸口,一面说道:“为什么?我都说了我恨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因为我爱你。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也爱着我。”
“你胡说!”
未迟不再说话,只是更加紧地搂住了她。无痕的哭声渐渐小了,在他怀里抽噎着,仍不忘痴痴地说道:“可是我们的爱太沉重……我怕……我承受不住……”
未迟闻言拉开她的身子,紧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道:“无痕,你信我吗?”“嗯。”“原谅我不能马上告诉你原因,但请相信,我们的爱会得到世人的祝福的。同世上其他的有情人一样。”
无痕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纠结着一团气疏散不开,就重重地垂下头去,抱住他的臂弯独自垂泪。许久后才出声说道:“我本想一死了之,奈何放心不下你,我看见你这样作践自己,这里很痛。”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骗不了自己的心,我是爱你的。我出生的时候,娘请先生为我算命,那先生说,红颜是我本命,我注定是祸水,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不过,现在咒语破了,因为我的皮囊毁了,我害怕你嫌弃这样的我,但也庆幸自己再不能伤害到你了。”
“傻瓜。”未迟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又在她的额前轻轻吻了一吻,“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也该好好活下去。”
“嗯。”无痕轻轻点了点头,眼底含着泪,嘴角却扬起了幸福的弧度。在心底默默对维仪说我答应你,又反手抱住了未迟。
这一次,她想为了自己,拼尽全力!只是这时候她还不懂宿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以为,人力是可以撼动天意的。
未迟明白了她的心意,浅浅一笑,心底里却对那天信笺上提及的早殇的靖王长子起了兴趣。还不是时候。将这个念头压下,扭头看时,就见窗外的云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