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十九莞尔一笑,上前揽住她,将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带到摊位上,把红彤彤的果子如红头绳一样装进她眼睛里。
她的眼睛成了店铺的花窗,映照出活生色香的世间百态。
宋十九放低身子,伸手要拿一支,却被春萍一把攥住。
粗糙的冻疮硌着她柔嫩的掌心,春萍抬脸望着她,执拗地摇了摇头。
“不吃。”
第92章但与先生阖玉棺(三)
春萍幼嫩的指甲在宋十九掌心挠了挠,面上仍旧是毫无表情,连乖巧也谈不上,只咬着嘴唇望着她,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
宋十九在她淡淡的眉头和蹙起的眉峰里感受到了力度不小的倔强,透过瘦弱的小人儿,好似望见了当年颠沛流离,不爱言语的李十一。
她自认算十分幸运,天赐神骨放荡不羁,及至投胎转世,也被李十一护得好好的,养得娇憨又自在,从未有过吃苦受罪的时候。
细细想来,她所受最大的罪过,无非是曾经对李十一求而不得的爱情。
然而她如今有了李十一,便完满得再不能够了。
人总是如此,若太过圆满,轻易便生出了恐慌,怕福满招祸,怕横生枝节。有人将恐慌化作患得患失的矫情,有人将它变作推己及人的慈悲与怜悯。
宋十九是后者。想将福报垒得大一些,再大一些,垒得足够坚不可摧,变成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享受世间美好的借口。爱情令神佛难挡的钟山烛龙生出了惧怕与敬畏,变得同烧香求子的陈麻子媳妇没什么两样。
而春萍相反,她想将突如其来的福气变小一些,变得再小一些,小到她可以坦然地认为自己配得上,溜走时也不至于太不舍得。
宋十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拉起春萍的手继续逛。
春萍便持着自己小小的欲望,在包子铺边闻了一回肉香,在酒楼侧面闻了一回酒香,最后在脂粉店前闻了一回胭脂香。她心里的雀跃未曾展露到脸上过,一双眼茫然而好奇,拉着宋十九的掌心微微出汗。
冻疮又痒起来,却并不难受,因为心里也痒了起来。
买了红底粉杜鹃的新袄子,坐了人挤人的电车,又打包了几份晚上吃的糕点,付银钱时春萍的眉又蹙起来,望着钱币发了好一会子怔。
一行人回屋热热闹闹地做饭,春萍却糊里糊涂地起了烧,病气来势汹汹,面色酡红眼珠混沌,小腿肚子不住地抽筋。宋十九大惊失色,忙将她安置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裹了,又差五钱去请大夫。
大夫来把了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子,却是号不出什么病脉来,便斟酌着开了两副治肺炎的药。
厨房里的饭香被药稥替代,炉子咕噜噜地沸起来,几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小半宿,强灌了几碗药,又拿巾子细细擦着她干燥的手心儿脚心儿,至后半夜,春萍脑袋的热度才下去了些,昏昏沉沉晕睡过去,濡湿的头发团在颈间。
宋十九靠坐在床边拥着她,替她将汗擦了,耳后有细微的翻书声,她转头,看见李十一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的侧影。
她有些困了,手指撑着额角,将眼皮懒怠地抻开,又抽了抽精致的鼻翼。
宋十九忽然在她的细小的动作里生出了无限的温情,这温情是昏黄的油灯,是被捻出毛边的书册,是她拥着的发热的小人,更是倦得厉害却仍候着她的李十一。
一切不踏实的都变得脚踏实地,一切飘在天上的都开始生根,天为父地为母的九大人开始想要一个孩子,在一个不特殊的年份的不特殊的夜晚。
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秒,停留得还没有油灯爆破的响动长,短得令它无法成为一个提议。
胸腔里不期而遇的母性倒是生得有些长,宋十九轻轻拍着软软的被褥,忽然问李十一:“你瞧我和她,似不似你从前和我?”
李十一侧脸,诧异地挑眉,略有些红的眼珠子在宋十九温情脉脉的手上一滚,未语便是笑。
“怎么?”宋十九偏头问她。
李十一摇头。她同宋十九几时有过这样母慈子孝的静好?
若梳理她同宋十九的关系,便自然能发觉,她从未将宋十九看作过幼童。除却衣食住行的照顾,她同她的思想从来便是对等的。从一开始的“要鼓掌吗?”“若有能耐,学认字儿”至宋十九捧着馒头慢悠悠地同她递眼神——涂老幺诓你。
她在她心里,是来路不明的小怪,是未曾觉醒的幼兽,却从未是一个孩童。
是以才能够在往后毫无芥蒂地将她放在心上,成为她势均力敌的唯一伴侣。这份“唯一”世间无可比拟,自然也无从肖似。
宋十九明白了她的意思,弯唇淡淡一笑。见春萍睡熟了,便放低了嗓子道:“今儿我给她洗头,上头十分多虱子。”
未等李十一开口,她又道:“只是……没有活的,悉数死了。”
李十一的眉头拧起来,宋十九小声琢磨:“我听闻,若人死了,虱子才跳出去,可未曾见过宿主好端端的,虱子却灭了个干净。”
李十一垂下眼帘,表示知道了,见宋十九起身掖了掖被子,二人才一同回屋。
春萍的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日一早,便精神大好。虽脸色仍有些苍白,在红袄子的衬托下却也有了些喜庆。她吃了一碗五钱拌的葱油面,倒是不再用袖子擦了,捉起宋十九别在她前襟的手帕,学着宋十九的模样沾了沾唇部四周。
吃过饭,她百无聊赖,又坐到沙发上抠手,巷子里传来几个少年的追逐的笑闹声,她慢吞吞地走过去,趴在窗上瞧。那几个少年学生模样,背着的布袋子里露出几本书,春萍的眼神跟着那书本上上下下地跳。
另一头的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将整个寂静的院子点燃,春萍听见有人叫她,便小跑过去开了门,硫磺味儿蹿了满鼻子,她眯着眼睛一瞧,阿音穿着毛领大衣站在院子里,将羊皮手套一摘,云朵形状的发卷堆着昳丽的笑,冲她招手:“春萍!来!”
她见春萍磨蹭,便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子,领到院子中央,将点燃的线香往她手里一塞,指着地上的炮仗说:“眼瞧着要过年了,你也放两个炮,去去晦气!”
春萍瞄她一眼,猫儿似的,又瞧了瞧手上的香,略一皱眉便摇了摇头,将线香递回给阿音,又转头回了屋。
阿音举着那香,烟味缭缭绕绕的往她鼻子里钻,她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小声道:“不晓得哪里来的丫头,比李十一小时候还闷些,偏偏十九喜欢,我是半点瞧不出可爱来。”
阿罗坐得远远儿的,也不晓得听进去没有。
阿音又蹲下,点了一个炮仗,站起来自言自语:“放炮多好玩儿,邻里的丫头们个个都喜欢,我巴巴儿地买来,偏她嫌弃。”
她被这炮仗引起了兴致,翘着嘴角看。
“啪”一声脆响,红纸纷飞,炸得院门口的鸡咯咯咯地飞蹿,阿音也被唬了一小下,往后一退,却未曾听见接下来的鞭炮声。
她的耳廓被一双手捂住,温柔得很,令她的身子骨水似的淌进了那人的怀里。
她咬住嘴唇同阿罗对视,将笑意调教得半褪不褪,手里的线香被远远儿地抛出去。
原来人是始终长不大的,好比说阿音总被不规律的响声激发出幸福感,比如幼时点的爆竹,比如此刻被掩住双耳时听见的身后人的心跳。
入夜,爆竹蹿去天上成了闪闪烁烁的星辰。春萍洗过澡,擦着头发下楼,却发觉厅里一片漆黑,四下无人,她有些慌,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下走。
“吱——”一声响,老旧的木板被压弯了腰,龇牙咧嘴地抗议起来。
春萍在这个动静里怔住,泛着光泽的眼珠子睁得顶大。她开始抖起来,当初被藏在水缸里时铺天盖地的恐惧同黑暗一齐到来,她沉着胸腔小心地吐纳气息,那时也是如此安静,小小的水缸将一切隔离,老鞋匠的媳妇见着了她未藏好的头发,当下便扔了个火过来燎了,而后拼命往相反方向跑去,一面跑一面骂,说——你们这群狗东西,追得上老娘算你们的本事!之后,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旁“嗡”的一声,只能听见自己骨头因恐惧而震动的声音。
她不爱烟花,不爱炮仗,不爱一切轰然炸开带着硫磺味儿的东西。总令她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