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简陋朴素的木屋里,一名女子背对着她,朝着屋外破口大骂。
“我是给你脸了还是怎的?!见我孤儿寡母的就敢欺上头来!童养媳?你们配吗?!”
“滚!你们都给我滚!再不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门外吵吵嚷嚷的,像苍蝇一样在耳边嗡嗡作响,望凝青凝神细听,发现不过是一些村『妇』的闲言碎语,谩骂着“克夫的寡『妇』还那么猖狂”、“不过是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稀罕”、“长得一脸狐媚样,娶回去也家宅不安”。
望凝青心里有了数,便也没有动弹,只是一脸乖巧地坐在原位,整理脑海中的记忆。可她很淡定,那应该被她称作“娘亲”的女人却不,只见她猛然折返,冲进厨房抓起烧火棍,又转身跑了出去。望凝青愣了一下,偏头往外看,便见那身形纤弱单薄的女人朝着一群膀大腰圆的村『妇』冲去,手中的烧火棍高高扬起,猛劈而下时刮擦起一阵利风,笔直的烧火棍竟在空中挥出了弯曲的残影。
好家伙!是个练家子!灵猫看得咋舌不已,它看着那女子以一当十,将好几名腰身足有两个她那么粗的农『妇』打得嗷嗷直叫,意识到女子不好惹,那些农『妇』们这才仓皇离去,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望凝青眼力不凡,一眼便认出女子虽然气弱无力,但却是一名剑术大家。
女子赶跑了那些闹事之人,折返回屋后却是一把将望凝青抱在了怀里,『摸』着她的后脑勺更咽道:“然娘,然娘,你怎么这般命苦?”
望凝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五岁孩童的根骨,白皙细嫩的皮肉,手背上还有着属于婴孩的、『奶』窝窝的肉坑,显然被人保护得很好。这算什么命苦?望凝青有些不解,她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知道灵猫将自己捏成了什么模样,只能仰头看着紧抱自己的女子,暗自思量。
女子哀哀垂泪,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满脸病容,尽是被生活磋磨后的沧桑衰颓。眼角细纹淡淡,但不难看出姣好的眉眼。因为靠得近,望凝青能感受到她的吐息,气短无劲,心音絮『乱』、鼓噪,眉宇发灰,这是大限将至之兆。
女子显然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抱着望凝青哭了好一会儿,才抹了一把眼泪强颜欢笑:“然娘,回自己屋里去,别出声。”
望凝青无有不从,从椅子上跳下后便迈着小短腿回了房。说是回房,但其实屋内没有门扉,房间只用布帘隔开,透过缝隙,望凝青看见女子擦了擦眼泪,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少顷,似乎找到了,女子紧绷的背影也放松了下来。她见天『色』已晚,便去厨房端了一碗米粥出来,温声软语地哄着望凝青吃下。吃饱了,望凝青坐在炕上,面无表情地掰着手指玩,那女子却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灵猫不在身边,不知去了何处,望凝青也不在意,只是思忖着眼下的处境。
但是没过多久,她便抿唇站了起来,她感觉到有一股强横的气息锁定了这里,有人正撕裂虚空自千里之外横渡而来。
这股气息临近渡劫,已然修炼出了道蕴,是未授仙印的问道巅峰,只比半步真仙的望凝青略逊一个境界!
望凝青环视周围,却没有在屋中找到镜子,只能抬手一抹,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道蕴是问道者潜心修行的正果,是他们对道的理解以及领悟,一般都刻在了眼睛里,是以观目窥心,便能知晓问道者是修什么道。
望凝青将自己藏好,心想,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虽说她比那人高出一个大境界,但到底渡劫失败,只剩残魂一缕。望凝青轮回转世是过了明路、得了司命仙君首肯的,可她心里有数,外人却不知晓,稍有不慎『露』出端倪,怕是会被视为“夺舍”。
若是夺了已故之人的尸首也就算了,这要是夺了活人的躯体,那就是伤天害理。
望凝青躺在炕上闭目假寐,实则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院中的动静。那道强横的气息悄然无声地降落在庭院里,不远处的鸡鸣狗吠便戛然而止,应当是这人随手布下了结界;对方能这么快寻到此处,看来那女子方才寻找的东西应当是滴了这人精血的信物。
联系自己眼下的身份,那个人是谁,不难猜测。
果不其然,望凝青没过一会儿便听见了两人的交谈声,大抵是对她不曾设防,也或许是他们没想到一个五岁的稚子会这般耳聪目明,两人的交谈并没有刻意规避。女子的声音弱气,另一道男声却是沉稳淡漠,透着无欲无求的冷意。
“往昔已如昨日死,不必多提。我说过,我欠你一个因果。”
“我知,我也不求师兄原谅我。如今我大限将至,只是放心不下孩子……只求师兄、不、掌门宽慈……”
“带过来吧。”
望凝青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抱起,有些不乐地扁嘴,睡眼惺忪地抓着女子的一缕鬓发,『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撒娇卖痴如此信手掂来,望凝青心中却平淡无波,经过了三次轮回,她的演技已非往日可比。对于晗光仙君而言,只要放得下面子,这世上没什么事不行。
可这般淡定的望凝青,在看清院中之人的身影时,却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她愣在那里,久久没能回神,但不管是女子还是那人都没有见怪,反而觉得这才是常态。女子还伸手刮了刮女童的鼻子,有些好笑地想,五岁已是知美丑的年纪了,不怪她看呆。这么想着,她心中一定,将望凝青带到那人的面前,款款下拜。
“然娘,过来给仙长磕个头。”
望凝青被摁着跪下,心中却没什么受辱的念头,只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必,我还没说要收徒。”那身量高挑修长的仙长袖手而立,墨发白衣,高束的道冠上簪着一枚鹤翼飞羽状的发簪,远远看去仿佛是仙鹤化人,唯独一双眼睛潋滟着非人的金。他看了望凝青一眼,细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我会带她回宗。”
得到了仙长的许诺,女子似乎放下了心来,她紧绷的肩膀坍塌而下,人也老了十岁不止,仿佛精气神瞬间流失殆尽。
她有些难舍,却还是坚定地将望凝青推了出去:“然娘,听话,跟着仙长走。”
仙长没有说话,只是随手一挥,袖中云雾叆叇,眨眼便幻化成一只优雅的白鹤,温顺而又乖巧地落在望凝青身前。女子将五岁的女童抱到了仙鹤的背上,『摸』了『摸』她的脸,兀自呢喃道:“祝你长生无忧,仙途永昌。”
望凝青被白鹤搭载着飞向青云,她回头,女子也仰着头眺望着她离去。这让望凝青感到有些怪异,这种怪异似曾相识,她在祁临澈和慕容辰的身上也感受过。可这感觉是什么,她说不明,也道不清。
望凝青与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果,这个女人也本不该有一个名唤“然娘”的孩子,可她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远去。
“灵猫。”望凝青在心里轻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身边有个渡劫期的问道者,灵猫不愿现身也是常理。
但望凝青心中有很多问题。
比如,灵猫到底把她捏成了什么模样?让那白衣仙长一见她就忍不住皱眉?她身边没有镜子,只能『摸』索自己的脸,触感光滑,并不磕碜。但既然不是面目可憎、貌如夜叉,为何这个看起来寡情淡欲的仙长会对一个五岁的女童流『露』那么明显的反感?
其次,这位应当是素尘师父的渡劫老祖、天枢派掌门栖云真人,到底为什么生得这副样子——
“到了。”
一声清越的鹤鸣,千里远途转瞬便至,载着望凝青的白鹤化作烟云消散,一缕风搀扶了她一把,没让女童摔进雪地里。
拂面而来的风雪,让望凝青感到一丝怀念,面前站着的人,也似乎与隔世的光影逐渐重叠。
“跟上。”栖云真人没有回头,径自往前走。望凝青低头看了看几乎没过脚踝的积雪,拿捏不好自己该不该哭闹。五岁的孩子还是要人抱的年纪,刚刚离开了母亲,又来到陌生的地方。望凝青自己倒是不想作妖,但她担心要是表现得太过淡然,被人发现了就不太美妙。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弭无踪。倒是没有别的缘由,而是栖云无心无情,恐怕不会在乎她的行为的异样。
“尊上。”就在望凝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举步维艰时,识海里终于冒出了灵猫雀跃的呼喊,“尊上,听得见吗?哎呀,太好了!好不容易才绕开栖云真人传音给您,您可千万要小心呀。我在司命星君这里,我们折腾了好久,才决定给你捏一个——”
望凝青没能听完,因为栖云真人居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面前,一手伸出,罩住了她的天灵。
“真是一张惹祸的脸。”望凝青听见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遣词用句毫不客气,却没有针对望凝青的意思,更像是陈诉一个事实。他话音刚落,望凝青就觉得脸皮一烫,好似一张看不见的面具贴服在了脸上。随即那股热意流遍了四肢百骸,七窍八脉。
“天生剑骨,水精琉璃之体,资质上佳,不错。”
望凝青一愣,识海中灵猫的话语也骤然卡壳,而栖云真人说完便转身而去,只是将步伐放慢了些许。
望凝青伫立在风雪之中,一时愣怔,因为栖云真人方才所说的上佳资质不该属于平凡的素尘,而是属于天纵奇才的晗光仙君。
……
“嗷嗷嗷尊上啊啊啊啊——!我跟司命星君只顾着改你的容貌,忘了改你的资质了啊啊啊——!”
“……”
好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