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窝在屋顶的正是今天追寻孙权的那几人的同伙。
他们在这附近失去孙权的踪迹,搜查其他住户,均未找到目标,自然怀疑上卖药郎谢诸的屋舍。
只恨谢诸的武艺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们不敢硬闯,只好等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入睡后,偷偷摸摸地登上了房顶。
屋内一片漆黑,实在看不出孙权有没有在里边,而歹人又怕谢诸随时醒来,届时只怕要倒大霉。他索性恶向胆边生,把竹筒里的准备的“杀手锏”一股脑地倒入房中,自己蹑手蹑脚地撤离。
五六只米粒大小的甲虫从屋顶上落下,在空中翻了个圈,啪叽啪叽地落在地上。
房中太黑,哪怕孙权夜视能力极为出色,发现了顶棚的异状,却也只看见顶棚好似被人割开,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晃了下,接着就没有了动静。
毕竟虫子的身影实在太过微小,又落地无声,黑灯瞎火之中确实不易察觉。
孙权感觉四周安静得异常。他的心中生出些许不安,终究按捺不住,从袖囊中掏出煫石,从身下铺着的干草中取出一撮引燃,然后偏过头,用手遮着光,不让火光照到他的脸上。
昏暗的光线照亮身边一尺远的地面,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只甲虫仿佛被火光惊动,慌不择路地朝他的方向冲过来。
孙权的警惕已拔至顶峰,此时别说是一只甲虫,就算是一根头发丝的异动也会令他戒备。
因此,当甲虫飞蛾扑火似的振翅而起,冲向他的面门时,孙权眼疾手快地捏住甲虫,下意识的想要将他捏死。
在使劲的前一刻,他看见甲虫后背古怪鲜艳的花纹,怕这虫子有毒,立即松了手,用穿了鞋的脚把甲虫往旁边踢了踢,准备用点燃的干草炙除。
此番动静颇大,又有火光摇曳,谢诸与郑平二人要是还不被“吵”醒,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谢诸正想开口,突然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往他的脚上爬,他立即把那东西掸下去,拿旁边的竹杯罩住。
郑平身上的金线绒正好有强驱虫的功效,倒是没有甲虫往他的方向爬。
他佯作朦胧苏醒的模样,见到孙权半蹲下身准备烧虫子的动作,含糊地问了一句:“吴兄这是在做什么?莫非是午夜醒来,饥不择食,想尝一尝烤虫子的滋味?”
孙权总觉得郑平这句话听着很不对味,但他没有多想。毕竟“韩衡”给他的印象就是谦逊有礼的读书人,这句话应当是他没睡醒,大脑过于迷糊,所以词不达意。
孙权自动为郑平找好解释,没有计较他的怪言怪语。
手上的干草已燃到头,差点灼伤孙权的手。
他把干草丢在地上,正好盖住毒虫。随后他用脚踩碎火苗,压低声音道。
“方才我察觉有人切开屋上盖着的茅草。这只小虫见火而趋,有袭人之势,背生异纹,怕是有毒。”
孙权没直说这些虫子可能是刚才的歹人丢下来的,但其他二人都知晓他的意思。
事关己身,见谢诸一直沉默不言,孙权不愿再被动地等他出手,急声道:“屋顶上可还有人?”
谢诸终于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早已离去。”
孙权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微恼:“只有一人,为何放他离去?”
谢诸讥笑道:“处置他,好让其他人知晓你的所在?”
孙权却是冷静地回道:“既已生出疑心,只怕还会再来。到那时不止是一二个胆小鼠辈,一户出几个死士,便是你也得交代在这。倒不如捉住方才那人,逼问那些人的落脚之处,先下手为强。”
谢诸脸上的讥意更浓:“看来你躲我这,暂避风头是假,意图让我当刀,替你扫清障碍是真。”
孙权没有虚伪地否认自己的小心思,既然已被察觉,他坦然地承认道:“若我死在此地,那些人怕是不会善待徐氏。你既然与徐氏有旧,本就身在彀中,早些入局,迟些入局又有何区别?”
谢诸一指正在闷声看戏的郑平:“那他呢?他不过是流亡于此的北地文士,你也二话不说,拉他一同进你的半死之局?”
突然被点名的郑平适当地露出少许惊异与疑惑,仿佛真的是一个被无辜卷入的路人。
孙权这才多了一分负疚之意,他朝郑平做了一揖,慨然道:“今日牵累韩兄,是我之过。他日韩兄若有所需,可至吴郡孙家,报上名姓,我定将韩兄奉为上宾,竭礼以待。”
孙权说出此言,已代表他不再有隐瞒身份的打算。而在这个时候自报身份并给出承诺,不但能巧妙地瓦解被牵累者的暗怨,还是一种托付信任的表示。
若换了其他人,只怕要被孙权打动,不说立刻投效之,也会对孙权充满好感,有朝一日若有出仕的心思,势必第一个考虑向吴郡递上名刺。
只可惜孙权遇上的是郑平。
郑平确实被孙权“打动”,但这“打动”和孙权想的绝不一样。
只见郑平冁然挑唇,主动屏蔽孙权后面的一段“肺腑之言”,只针对他的第一句话回复道:“知道就好。”
准备了无数动人说辞的孙权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什么知道就好?
等他意识到郑平回复的是他那句“今日牵累韩兄,是我之过”,脸色顿时忽青忽白。
好在天色正黑,无人能看见他的神情变化。他不愿意去想自己是否看走了眼,错辨了这姓韩名士的性情,只能将此归结为“性情坦率”,暗想对方或许因为被莫名卷入纷争而心生焦虑,又因为他之前隐瞒身份,觉得失望不满,所以才会说这种“赌气”的话。
孙权又在心中为郑平完善“口出不逊”的苦衷,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只是遗憾而抱歉地叹了口气,转向早就知晓郑平脾性,此刻正辛苦忍着笑的韩诸。
“那人虽已走远,却不知是否还会带人回来。暗中谋划者虎视眈眈,若我在明,敌在暗,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奸人所害。”
谢诸未作任何辩驳。郑平却是淡淡地道:“用不着‘过几日’,今夜他们便会再来,取你性命。”
孙权面色一变。郑平的神色太过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冷漠的事实,他倒不会以为郑平是在含怒带怨地诅咒他。
但因为郑平说的这句话关系他的性命,让孙权不得不生出慎重之意。
他沉声道:“此话何解?”
“屋舍黢黑无光,情况未定,又有谢郎凶名在外,那人便敢在第一夜就前来暗探,甚至丢下害命的毒虫。可见寻你那些人对你的性命极为重视,已达“誓杀之”的程度。他们不在乎殃及无辜,甚至敢为此冒险,招惹专止小儿啼哭的卖药郎,”
说到“专止小儿啼哭”的时候,谢诸的目光利剑一样地射了过来。
“哪怕只是临时起意,等那人回去后,为了以防万一,同时确认情况,那人及其同伙极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连夜派人过来永除后患。”
不管孙权在还是不在,他们既然已经为了一个“在”的可能而动了杀心,往卖药郎家中投了毒虫,那么无论卖药郎是否中招,他们都会因为心中的忌惮与怕被报复的惧怕,提起胆量连夜除掉卖药郎。
人性之复杂多变就在于此。孙权之前因为身在局中,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时被郑平点破,立即凝重道:“韩兄说得在理。事不宜迟,我等宜即刻就逃。”
谢诸再怎么为卷入这场风波而生气,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他对孙权没有丝毫的好脸色,从席下取出一把老旧的佩剑,一马当先,踢开木门便走。
郑平与孙权紧随其后。没走出多远,他们就瞧见不远处的坡上有十几团火把急速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