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狂士楚歌(1 / 1)

郑平回赠鸡毛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问题困扰了曹操一天一夜。

他吃饭时在想,睡觉时在想,就连处理公文的时候也满脑子鸡毛,竹简上的内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好不容易凭借非凡的控制力暂时驱散满脑子的猜想,专心处理好公务,人一闲下来,又不自觉地开始考虑鸡毛的问题。

他倒是曾经想过场外求助。可若要与旁人提这件事,必将先一步牵扯出起因,让人知道他送了郑平一块石板,如此一来,他辛苦掩藏的行动将全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得不偿失。

因此曹操只是稍一动摇,就把郑平送他鸡毛这件事牢牢地瞒了下来,独自承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的疑问与煎熬。

哪怕偶尔想到一二个可能,也被他迅速推翻,继续进入无休止的纠结中。

天亮后,一夜没睡好,连梦中都在绞尽脑汁思索答案的曹操睁着熊猫眼醒来,正浑浑噩噩地准备穿衣,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地面落了一根指甲大的鸡毛。

曹操顿时觉得一口气有些吸不上来。这根鸡毛显然是昨天检查“回礼”的时候不慎遗落下的,可如今别说是郑平送的鸡毛,曹操连鸡毛掸子、成为盘中餐的鸡都不想看见。

他立即派人传命庖厨,不要在朝食中准备任何禽类的肉,清淡点便好。

等到饭点,过来陪曹操吃饭的曹冲见到端上来的朝食,不免有些惊讶。

曹操近年身体大不如前,因为忙于公事,前段时间又被刺杀,精力与体力日渐下滑。

所以每次朝食之际,庖厨都会送来一盅鸡汤,给曹操补身子,连带着陪饭的曹冲也跟着圆润了不少。

可今天送上来的朝食,不说每日必备的鸡汤没了,曹操食案上的配餐可以说平淡无比,连一块肉都难以寻见。而曹冲碗筷中的食物也不见任何一块鸡肉,唯有一小块用薤去腥的羊排摆在玉碟中,让眼前的朝食显得不那么寒碜。

以曹冲之聪慧,已然料到事出有因。

他被华佗救下性命,而今已是舞象之年,酷似生母的面容清秀而灵动,兼之聪慧宽和的品性,任凭谁都难以生出恶感。

曹操哪怕知道这个幼年时期便已显露成人聪慧的儿子一定看出了什么,可为了维护父亲的威严,曹操仍为自己进行了基本的挽尊。

“这几日鸡汤食用得过多,腻得慌,换点口味稍加排解。”

曹冲没有戳穿曹操的谎言,哪怕知道曹操这话不具备真实性,他仍真切地表示出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关心。

“阿父身子可好了一些?恕冲无状,阿父伤口尚未完全复原,即便不食雉肉,也当进一些肉食,好生休养。”

曹冲嘱咐庖厨为曹操准备一份兽肉羹。曹操感念儿子的心意,没有制止。

等用完朝食,撤下食案后,曹冲并未像平常那样主动与曹操说一些趣事,也没有立即告退,而是安宁地坐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什么。

曹操倒是想让曹冲做自己的事去,可他到底没开口,让人取了书案与公文来,一卷一卷地审阅。

一接触到案牍,曹操的心绪再次沉浸下来。他心无旁骛地处理完今日的政事,稍稍放松之际,发现曹冲竟然还在原处坐着。

曹操已没法当做没看见,正想出声询问,却被曹冲早一步截取先机。

只听曹冲如此道:“雉,士礼也。送雉正是表示对士的尊重,阿父若是腻了雉肉,不若将后院的群雉送予英才与幕臣,万不可为难自己。”

曹操知道曹冲话语中的真实含义并非他所说的那样。只因曹冲的劝解无比巧妙,即使曹操否认,也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被儿子在言语中下了套,曹操并不着恼,反而为他的敏锐与乖觉大加激赏。

此时他已经看开,既然已被曹冲察觉端倪,哪怕自己不说,等郑平过来的时候这件事还是会被曹冲猜到七七八八,他索性不再对曹冲隐瞒,掐头去尾地把事情的起因讲述了一遍。

当曹冲得知曹操送了郑平一块石板,结果被回赠了一匣鸡毛,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特别古怪。

曹操一直在关注曹冲的表现,见他如此,立即问:“此物寓意可有不妥?”

曹冲不答反问:

“阿父为何要给铜鞮侯送石板?”

曹操能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曹冲,却对他的询问避而未答:

“自是赏赐之用……孤欲知晓鸡毛的寓意,至于此之前的前尘旧事并无要紧之处,无需再谈。”

曹冲没有因为曹操的告诫而退缩,他历来未惧过曹操,此时仍如往常一般付诸直言:

“怎会无关紧要?既是回赠之礼,所寓之意定然与阿父赠石板的用意有关……不知阿父除了赠石板,可还有其他话带给铜鞮侯?”

曹操想到公差苦大仇深的汇报,长叹道:

“还未来得及说,就被祢正平吓了回来。”

曹冲:“……”

缄默不过是一短暂的事,曹冲对这句话毫无惊异之感,等最初的冲击过后,以一种果然如此的心态快速接受了这个事实。

而也因为曹冲这一瞬间的沉默,曹操忽然灵光一闪,想到曾经被他忽略的一句话:“倒也并非全然未说。派出的公差曾对祢正平道,‘听闻县侯无合适的玉枕,丞相命仆送了这块石枕过来,给县侯享用’……莫非记恨着这句话,让孤用鸡毛制作软枕,闻着鸡屎入睡?”

不仅如此,那祢正平还口出狂言,说要在石板上替他铭刻墓铭,简直可恶。

曹冲没想到曹操的联想力这么丰富,在听到鸡屎二字的时候,感官极强的他仿佛真的问到不存在的“清香”。

曹冲立即打散奇奇怪怪的想象,凝重地对曹操道:

“阿父赠予石板,绝非恩赏之意。以铜鞮侯的脾性,怎会忍气吞声地收下?以牙还牙,以鸡毛回赠石板,自是应有之举。”

“孤知晓这一匣鸡毛来者不善,却始终不知其中寓意。冲儿说了许多,是否已经知晓这些鸡毛的意思?”

曹冲不受激将之法,仍不疾不徐地问:“阿父赠铜鞮侯石板,可是以石板喻之,暗指铜鞮侯又臭又硬,管不该管之事,拿着沉手,用来砸人还容易砸着主人的脚?”

已至此时,曹操只得点了头:“虽未全中,亦不远矣。”

又问曹冲道:“莫非祢正平同样以物相喻,拿鸡毛来讽刺孤?”

这个猜测曹操也曾想过。鸡毛虽然常见且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但也可以延伸出无数理解。

比如“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把鸿换成鸡;比如形容琐碎无用,斤斤计较;比如羽檄上插上禽类的毛,表示加急求见;比如商朝野史逸闻中用鸡毛作令箭的事迹……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曹操都能成功将它转化为对自己的嘲讽,并衍生出另一种嘲讽性的可能。

曹冲能猜到曹操的想法,悄悄叹了口气:“阿父若能猜出,又当如何?”

曹操没有回答。

曹冲道:“铜鞮侯家世显赫,乃县侯之身,近些年来于公事上从未有过纰漏,又是阿父帐中文士,有经纬之才。阿父拿何人做筏不好,为何要找他,莫非犹记得早年的嫌隙?”

虽是问句,却已在心中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曹操自然不是因为突然想起早年的恩怨而与郑平撕破脸,若要计较旧怨,他早几年便已着手报复了。

“并非我要拿他做筏,只恨他油盐不进,既为我帐下之臣,却未有拥护之心,不仅与孔融沆瀣一气,为其遮掩劣行,视我这个主公的威严于无物,还擅自插手荀彧之事,搅乱了满盘玉棋。”

曹冲不由蹙眉道:“莫非阿父当真要置令君于死地?”

曹操再度沉默,未知过了多久,已然苍老的声音如古钟低鸣,沉重地传来:

“我亦不愿。可我已近耳顺之年,未识寿数。若我撒手离去,你兄弟几人该当如何?为父再不济,也该替你们扫清障碍,铺平大道……”

曹冲亦沉声道:“令君并非道障。”

曹操却道:“孤知道他不是。然则荀彧威重,只要他活着一天,便能左右士族与朝臣的动向。只遗憾他是纯然的汉臣,若能以他一人……逼得士族纳首,却也无妨。”

曹冲许久未言,即便他再不认同,此话题也只能到此为止。

曹操道:“正因为祢正平的擅入,荀彧已难自尽……莫说其他,这祢正平所赠的鸡毛,到底是何用意?”

曹操把歪掉大半的楼强行掰回,并第一次对曹冲产生怀疑。

分析了半天,却没说出个结果……该不会聪慧如曹冲,也猜不到郑平的用意吧?

曹冲收敛了所有思绪,却只是深沉地道:

“依冲之见,铜鞮侯所赠的鸡毛,或许是随手取用,并无任何深意……”

曹操:“……你确定?”

曹冲笑而不答。

曹操想到被放到库房的那一匣鸡毛,以及自己错失的鸡汤早餐,很想立即去祢府把郑平揍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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