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沟边,两军安营扎寨,在河岸设置挡箭牌,对峙已有数日。
双方士卒隔河竖起挡板,拒马,不断用弓弩互相攻击,叫骂,造成的伤亡也十分有限。
对峙五天以后,景国前军多了十几个伤员,除此只为没有区别,对岸的辽国也是。
这种对峙反倒让士兵松散下来,郭药师对此有些担忧,因为他慢慢发觉,景国的大军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精锐,与他记忆中十年前冢道虞伐辽时那支势不可挡的大军。
如今的景军似乎纪律更加涣散,而且斗志不高,别的不说,行进时队形松散,很多人掉以轻心的谈笑,战还没打,就开始谈论回去之后如何风光。
而经历几天的对峙之后更是,一到正午,阳光毒辣之时,就三五成群从河边挡板后退下,到旁边树下躺的躺,坐的坐,涣散怠惰。
郭药师看在眼里觉得不妥,但他是降将,有些话不好说。
只能在心里想,毕竟人多,他们这里只有先锋精锐六七千,加上沿途不断设防,分兵把守各个关口,以及封锁通向南京的所有道路,为后续大军开路。后续中军加上西路军,足超过十万,还不算正北上的东路军。
现在与辽国对峙的前锋精锐都有四千左右。
十年前冢道虞带来的大军可远没那么多,那时他正值壮年,也想建功立业,没想被冢道虞大军一路横扫,差点丢了性命,他现在还记忆尤新。
现在的景军,比起十年前,似乎更加死气沉沉,松散而无力。
当然,他只是担忧,也不能说出来,他是降将,话说多了,引人厌恶,招人记恨......
卢沟上的桥已被拆毁,想渡卢沟只有趟河过去,或者找船,但卢沟河水本来不深,周围更没什么船,可拖趟河而渡,双方都怕对面半渡击之,所以卢沟成了一道界限,景军一时不敢过去,辽军更是不可能过来。
等下午,他带着众人来到卢沟北面的小山坡上,隔着河查看对面的果林。
果林不大,但远离辽军设防地带,而且南面的杂草,一直蔓延到到河边。
“容下两百人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大部需要从更北的地方渡河。”郭药师对身边的童冠、杨虎、杨建业道,“再往北是一片浅滩,河床更宽,渡河很容易,但离开城门很远,所以几乎没人设防。”
杨建业道:“我们不着甲,趁夜渡河,再远也不会远到哪里去。”
郭药师点点头,虎父无犬子果然如此,杨建业虽是杨洪昭这个大帅的儿子,却没有娇生惯养的毛病,身上都是血性,和这样的年轻人配合,放心许多。
南京城头,耶律惇用手遮着阳光,远远看向远处密密麻麻的景军大营。
他脸色发白,身体虚浮,身边跟着他漂亮的小皇后,还有身边一个高大的辽国大将,现在的辽兴军节度使耶律违,是辽国皇族,但血脉稀疏。
“他们在干嘛,为什么还不攻城?”年轻的耶律惇皇帝扶着城头,紧张的问,语气急促而不安,双手紧紧握着城头的砖块。
“皇上,那些只是景国的前锋,他们在等后续主力。”耶律违上前一步,解释道:“等到大军一到,他们就会开始攻城。”
“什么!那些,那些只是前锋!”耶律惇有些脑袋发晕,几乎难以站稳,他的小皇后连忙扶住他。
“我们去跟景国人谈,他们要什么都行,要多少钱,要多少珍宝都给他们,让他们撤军不行吗?”耶律惇看向耶律违,一脸期待的说,他眼下已经快被逼迫疯,这几天根本没怎么睡过好觉,城中还时不时有暴动。
耶律违摇摇头:“皇上,已经找人谈过了,景国什么都不要,只要南京城,而我们......”他犹豫一下,沉重的道:“皇上,金军已攻破大同府,北府宰相萧干大人昨晚带百余人讨回来,半夜三更入城,金军已经到居庸关了,城西已经可以见到金军居庸关上的大旗.....所以我们什么都能给,就是不能给南京,或者说......”
“陛下,我大辽国只剩南京城了。”耶律违沉重的说。
说完,年轻的皇上,同天及天生大辽可汗,天下兵马大元帅,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蹲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屁股下,只有漆黑冰冷的城砖。
“去,快去把耶律大石找回来,朕要见他,朕要见他........”
耶律违低头道:“皇上,昨天金人已经攻破居庸关,耶律大石就驻守在那,手下只有千人不到的残兵,到今天也没人回来......”
耶律惇不说话,拉着他的小皇后的手站起来,眼神空洞的说:“城防全交给将军了,送我回宫。”
耶律违目送他的可汗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城下,他才嘴角上翘。
居庸关确实被金人攻破,站在城西的城墙头,已能远远看见居庸关上的金人旗帜,和连绵山岗的营帐,可西面并不是没人回来,只是都被他截杀在榆河西段了。
他们要回南京就要过河,只要渡河,就会被他安排在河对岸的人截杀,抛尸河中。
从昨天到今天,已经杀了十几人,如果耶律大石回来,他耶律违还是辽兴军节度使吗?
显然不可能再是,辽兴军是耶律大石一手带出来的,而且此时此刻,危难之时,小皇帝也想起当初被他赶走的耶律大石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接管辽兴军,怎么都不可能再送回去。
想着,他让守军好好盯着景国人,然后准备回城中府邸,他可从没当过这么大的官,住过这么大的的寨子,好不容易有机会,谁愿意睡在城头。
城外景军根本吓不住他。
半夜,夜空下星辰稀疏。
郭药师紧了紧腰间的刀,他身边的是好兄弟张令徽,两还带了常胜军军最厉害的十九个弟兄。
远处黑暗中,巍峨南京城墙黑压压的压在他们心头。
他看了左手边远处的果林,黑暗中什么都见不着,他不断安慰自己,那里有两个弟兄,只有这样,心跳才会慢些,手也不抖了。
“待会你们都装作疲惫的样子,最好别说话。”他边走边小声道。
众人点头,他们身上湿漉漉的,刚从河里泡了一趟,现在夜风一吹,冷得要命。
二百步......
一百步......
五十步.....
很快,他们已经到城门前。
“站住!你们什么人!”城头上传来契丹语,火把亮起来,城头有三四个士兵举起弓,已经对准他们。
“自己人!自己人!”郭药师连忙举起手,用契丹语大声回应,黑暗中声音传出老远。
听到他们说的是契丹语,城头的人才放松些,丢下一个火把,让他们举起来照亮自己。
郭药师照做,然后对着城头守军解释,“我是涿州常胜军指挥使郭药师,景国人太多,我们大败,军队走散了,来投奔可汗!”
城头守军接着火光见他们一个个湿漉漉的十分狼狈,相信了一些。
“我给你们开门,动作快,快点进来。”其中一个守军道。
郭药师心中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旁边的守军却突然拉住那个要去开门的,“你干什么,先去通知将军来看看。”
郭药师心中一紧,下意识握住刀柄,又连忙放开,敌人在城头,这可怎么办......
居庸关城头,还有两边山坡上,灯火通明,女真人吃肉喝酒,高兴的享受着他们从西京抢来的战利品,当然还有女人。这些女人一旦活过屠杀,就是战士们的战利品,可以带回家为奴,或者当妻子。
金国大军没有越过居庸关一步,他们在观望,看景国人怎么打南京,看景国人的实力。
随后几天,连金国皇帝完颜都亲自来到居庸关前线视察。
这些情报放在李星洲案头,枢密院的探子自然是没能力越过南京城去探查更加北方的情报的。
关于南京北面的情报,都是和王府做生意的商人送来的,他们可不会被任何人拒绝,金军正盼着他们的物资呢。
越是战乱的地方,东西越值钱,甚至能翻个几倍,几十倍,看就看有没有胆子挣了......
李星洲看着这些情报嘘嘘不已,大同府还是被金人率先攻下了,而且因为攻城时积攒的仇怨怒火,大军没有听从皇帝完颜乌骨乃善待民众的政策,直接烧杀抢掠,据说城里守军家无辜百姓,死了超过十万人。
他没见过死这么多人是怎样的地狱景象,但光想想就令人脊背发凉。
但这在如此时代,并不算什么,如果蒙古铁蹄席卷而来,到时死的只会更多,而且不是数以万计,而是数以百万计。只是不知道当下蒙古诸部是什么情况。
没了辽国的压制,金国又对草原不感兴趣,这是蒙古诸部没有掣肘,崛起的大好时机。
金国人起源于辽东,他们是渔猎名族,和游牧民族差别还是很大的,所以比起草原,他们更加喜欢肥沃的土地,喜欢中原那一套,家庭观念也更重。
而游牧民族居无定所的特性会导致他们的生活中经常充斥着新事物和不确定性,所以家的观念更加淡化,比如妻子可以抢夺别人的,只要你有能力抢来,那么就是合理的,大家都认同的手段,当然也要准备好应对报复,在物质匮乏的时候,经常会发生用子女换取肉食的情况。
许多人都认为草原就是物质满足且富裕的地方,可其实往往相反,草原不适合种植,只适合放牧,而且生态系统十分脆弱,不适合种植就意味着没有稳定的食物来源,生态系统脆弱意味着非常容易沙漠化,导致物质的匮乏。
所以大多数时期,游牧名族的生活居无定所,平均寿命非常短,处处充斥着不可预期的生存危机,这也塑造了游牧名族敢于冒险的精神,能长途跋涉耐力。
所以,辽东一代的女真,溪人,西夏的羌族,辽国南部中部的契丹人都偏向中原文化,而再往北的游牧民族,则更能保持文化的独立性。
后世金国占据中原后就尊奉孔孟,衣冠文物,有类中华,称自己才是华夏正统,南宋是蛮夷。
夏国信佛,尊孔孟,连皇宫也是仿制唐朝的大明宫建造的,而且当初安史之乱时,西夏的祖先羌人几乎第一时间举全族不惜代价帮助唐王朝夺回长安,足见他们对唐朝的喜爱。
其实西夏起初也提出向宋称臣,大抵是以为继唐之后完成一统的宋也会如当初大唐一般,结果宋太宗二逼的拒绝了,派兵攻夏国,被反打出shi。
最后西夏还是向大宋称臣了,不过作为宗主国,大宋每年都必须“打赏”西夏一大笔钱,赵光义想以此来证明自己比哥哥赵匡胤强,而且文武双全的赵匡胤英年早逝,八成以上的可能与他这个好弟弟是分不开的。
李星洲忍不住一笑,这和如今的景国与夏国关系还有几分相似,看似夏国称臣,其实他们才是占便宜的一方。
中国,或者说华夏文化圈的发展历史是非常奇怪的,从封闭走向开放,结果又兜了回来开倒车。
简单的说,起初从汉开始,是利用武力的征伐,最先开放。
汉朝的领土面积不是最大,但很多人不知道,西汉巅峰时期是中国历史上附庸国最多的时期,多达五十多个,基本上当时知道有人的地方,都是汉朝的附属。
而且这种附庸并不是大宋那种给人钱的附庸,而是要别人给钱,更嚣张的有汉使在大帐中杀了别人的大王,还威胁下面坐着的各个部族首领,“勿动,动则汉军至”,结果真的没人敢动。
正因为这种“一汉抵五胡”的武力威慑和文化自信,大汉也变得越来越开放和容纳周边名族,名族融合从此开始。
而到唐,更进一步,汉朝的开放是建立在压迫上的,靠着强大的武力压迫。
唐朝则完全不一样,武力威慑也有,但不像汉朝那么霸道,而是更进一步的开放,经济,文化,甚至政治,允许除汉人之外的人进入朝堂。
如大名鼎鼎的“神策军”,可能很多人都想不到,它是由居住在长安的外国人组成的。
起初唐朝繁盛时候,各国使团来长安拜见唐皇帝,有阿拉伯人,吐蕃人,突厥人,羌人等,全由大唐出钱招待。
他们被安排在长安住下,此时长安也容纳了来自各国的许多商人,旅人。
安史之乱后,大唐没钱,李泌想遣散这些各国来的使节,让他们回国,但他们都不走,他们大唐,不管如何都想留在唐朝。
于是李泌收编这些人,组成神策军,成为唐帝国的保卫力量。
到唐末天下大乱的时候,在广州战场,有超过十二万的外国人为保卫大唐战死,这其中有穆斯lin,有犹太人,有基督徒,他们都为保卫唐朝而战死,或许他们信仰不一,但就喜欢大堂这件事是一致的,这就是大唐的开放。
到宋朝,越发开放,大宋虽然爱送,但在人的平等上做的努力,不止官废除奴隶(地方依旧有),还允许商人工匠参加科举,宋朝官员有接近一半出自底层寒门,寒门高官更是数不胜数,比唐朝好太多,宋铸造的铜钱成为周边众多国家结算时通用货币,如同后世美元。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十分美好,可在之后,历史突然转了一个弯,元朝立足不稳,时间太短,政权并不稳定。
而从明开始,开始闭关锁国,到清越发严重......
突然的转折,一下从汉、唐、宋的越来越开放,变成元、明、清的越来越闭塞。
都是递进的,前面每经一朝越发开放,后面每经一朝越发闭塞。
连李星洲每次想起都嘘嘘不已,历史为什么会突然转了一个弯呢?关键点到底是什么。
如果不想明白这些,景国也会步入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