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璐和杨名时走了以后雍正皇帝又把张廷玉叫过来问:“朕刚才说的那些事办得怎么样了?”
张廷玉忙把一大叠奏折呈了上来雍正一件件地翻看一件件地审阅。忽然他说:“哦这是件有关国丧期间演戏的事官员们丧心病狂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气愤。这件事必须严办!你来替朕再拟一个旨意:不但是国丧就是平常日子各省的文武官员和京师的司官衙门里的职官们也一概不许养戏班子更不准唱堂会!”
张廷玉一愣说:“皇上文恬武嬉固然是助长歪风邪气。可是官员们家里难免有婚丧嫁娶的事情一概禁止不让唱戏是不是……”
雍正笑了一笑似玩笑又似正经地说:“哼不听戏女人就不生孩子了?朕就从来也不听堂会。等你什么时候看见朕听戏了再来和朕说这件事吧。哎那个孙嘉淦你见着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把自己去见孙嘉淦的情形详细地学说了一遍最后谨慎地建议:“皇上臣以为孙嘉淦如果能再历练一下是可以大用的。”
不料雍正却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什么叫历练?你把他的棱角都磨掉了让他变老成了变成一个老油条了才叫‘历练’吗?朕看这大可不必。你来拟旨:着孙嘉淦实补都察院监察御史。”
张廷玉又是一愣。皇上昨天才摘了他的顶戴还说要贬降他可是今天就变了反而任命他为御史。这就是说他要从原来的正六品变成了如今的正五品。不但没降还倒升了一级。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求贤若渴是在破格地选拔人才也是在亲手培植忠于自己的一套班子。他想起皇上常说的情景如今的官场确实是太黑暗也太让人生气了皇上既然立志刷新政治他能不提拔重用孙嘉淦这样的人吗?他不能与皇上唱反调只是规规矩矩地答应一声:“是臣立刻就办。”
张廷玉想的一点没错如今的官场确实有很多让人生气的事。就拿田文镜受到申饬和山西的诺敏得到皇上表彰的事来说吧圣旨还没有出去诺敏那边就已经知道了。皇上不让用六百里加急的方法可诺敏自己却有。因为诺敏在朝里有人有他自己的心腹。这些人在京城里住着别的什么事都可以不干但是却要每天都报告朝廷里的动静。田文镜的辩折被皇上驳回而诺敏得到表彰早就飞马报到山西了。
当田文镜还在山西的银库里苦苦搜寻证据时诺敏已经在开怀大笑了。不但他在笑他手下的那班人全都在笑;不但在笑还要大张旗鼓地庆祝。诺敏下令今年的元宵节是国丧除服、新君即位的好日子太原要过得热闹一些。从正月十三到十七全城观灯五日。要大张灯火金吾不禁让百姓们玩个高兴玩个痛快。
下边的人听到这消息当然也很兴奋。说实话国丧大礼把人们拘得很苦现在巡抚大人了话人们觉得好像是囚鸟出笼猴儿开锁一样个个都是眉开眼笑。十里长街上彩灯高照画坊连结。各式各样的花灯争奇斗艳灿若繁星把太原装点成了一个火树银花的不夜城。
田文镜为什么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呢?说起来也真是巧了。他的差使原来是到年羹尧那里去宣旨劳军并且让年羹尧进京述职的。可是他回来路过山西阳泉县时却看到了一件希罕事。守城门的兵士们正在对一个少女强行搜查从她身上搜出了十几枚金爪子。这金瓜子难得一见兵士们就要把它没收充公。田文镜下了轿本想问问就走哪知这一问竟引起了他的兴趣。原来阳泉县也欠了国库的银子他们还不上就堵着城门收税想靠勒索过往的百姓填上这个窟窿。田文镜又问那女孩子才知道她名叫乔引娣山西代县人氏因受人拐骗又被一位过路的军爷救了那军爷送她一把金瓜子让她拿来当盘缠回家的。田文镜一算她说的时间再看看这些金瓜子便知道救了她的那位军爷肯定是十四爷无疑。不是天家子弟谁能有这金瓜子呢?田文镜上心了便把乔引娣安置到钦差住的驿馆里自己亲自到阳泉县库里去查。查来查去果然查出了毛病。一个小小的阳泉县竟有三万两银子没有充库!田文镜出京之前就知道山西省早就申报了朝廷说是全省的亏空已经全数归库为此还受到了明令嘉奖怎么还会出现这种事呢?于是田文镜便带上乔引娣回到了太原和诺敏闹起了这场轩然大波。
诺敏岂能被田文镜吓倒?这事马上就惊动了皇上。更可怕的是田文镜在山西的藩库里查来查去那里面的银子盈箱积柜一两不缺。就连田文镜已经拿到确实证据的阳泉县虽然有亏空可是邻县早就帮他们还清了。诺敏让田文镜看了债券又让他到库里去点了银子都足以证明山西省是个货真价实的无亏空省!
诺敏高兴了可是田文镜却傻眼了。且不说当今皇上最讨厌京官在外边惹事生非也不说诺敏有年羹尧、年大将军这样的硬后台。单说自己一个小小的四品京官竟敢和诺敏这位封疆大吏对抗那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他从藩库里灰溜溜地出来只觉得眼睛黑头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了。浑浑噩噩中他走到一家面馆坐下要了一碗刀削面和一斤酒独斟独饮借酒消愁。忽然一个大丫头模样的女子来到面前浅施一礼说:“先生可是田大人?”
田文镜一愣醉眼迷离地看了一眼那个姑娘:“不错在下正是田某。”
“哦我们家主有请您到那边雅座里坐坐说有事相商。家主腿脚不便不然的话他就亲自过来了。他说您老一定会赏光的。”
田文镜更是不知所云了:“你们家主?我在山西没有熟人哪。他是哪位你能告诉我吗?”
“家主说只要您老去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田大人请吧。”
田文镜只好站起身来跟着那个大丫头来到了雅座仔细一瞧上坐的那人确实不认识。可既然来了也不能马上就走啊便抬手一揖说:“在下田文镜奉召前来不知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见教之处。”
“来来来请坐下说话。在下邬思道因有残疾不便行礼。”说着向后边一指“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的夫人。哎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田大人敬酒呀!”
那被称作夫人的两个女子连忙上前每人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了上来。田文镜觉得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哎呀呀真是不敢当。请问两位夫人哪位为长哪位为次?”
邬思道笑了:“文镜先生你这话说差了。我从不纳妾她们既然同是小可的内人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娥皇女英不也是千古美谈嘛。”
“好!既是先生如此说我也就不见外了。”他接过两位夫人的酒杯来一饮而尽“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召田某来此有何吩咐?”
邬思道微微一笑:“不敢小可现任山西巡抚衙门的幕僚。与文镜先生这堂堂的户部郎官、钦差大人相比自然是高攀不上。可是你瞧我左拥右抱吃酒玩乐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吗?”
一听说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府中谋士田文镜不由得心里一惊:他难道是来窥探我的行踪的不成?好啊你诺敏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我输也要输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你的这个寄人篱下的小人看扁了想到这里他牙一咬说道:“啊真是失敬得很。原来先生是背靠大树啊怪不得你这样潇洒。那么你打算怎么消遣我呢?”
邬思道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田文镜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想我邬思道少年求学中年出道虽有残疾却在公衙廨宇中悠游了几十年。不敢说事事顺遂却也从来没有见过比邬某更强的对手;我虽爱财色也并无冻饿之忧。我之所以请你来叙谈叙谈是看到你正在难中想拉你一把救你脱出牢笼。也想依附你的名下帮助你成就一代功名。区区苦衷不过如此。怎么你竟然不肯相信吗?”田文镜惊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大言不惭的人看了好久。只见他虽然穿着华贵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他雍容大度带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和干练眉宇之间又显出高出常人的气质。别看他出来吃酒还带着两个夫人和一个丫头也别听他口口声声谈酒论色可是他绝不是个酒色之徒。他款款而谈自尊自重。既没有盛气凌人的狂妄更不是衙门中常见的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田文镜心中一动:嗯也许此人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便说:“邬先生您大概还不知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处境。你在诺敏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到我这个是非窝里来担惊受怕、朝夕不得安宁呢?”
“是啊我在他那里确实很舒服。论月俸我是头一份。而且因为我有残疾还因为事先说好了的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可以不干。你瞧这样的美差我上哪儿找去?可别看他诺敏现在得意但那是一座冰山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你如今的处境我也完全知道。对于山西省的亏空你奏而不实查而不明正在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也正需要人来帮助。这就是天赐我的大好时机。我不趁此良机别就而来找你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田文镜愣了好大半天没有出声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害:“邬先生你的这份情我是一定要领的。可是我眼前就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跳不出的盘丝洞。我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怎么敢再连累你呢?”
“不你说得不对!你是被诺敏的虚张声势给吓住了也是被眼前的谜团蒙住了双目。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山西的亏空天下第一只是你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诺敏此人好大喜功务虚邀宠玩弄权术自欺欺人。可是他能欺得了一时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了圣上。当今皇上英明睿智聪察乾断以诺敏这种小人伎俩岂能终邀恩宠又岂有不败之理?”
邬思道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也说得田文镜不得不服。可是他还是不能痛下决断。这个人我过去从未见过焉知他不是诺敏派来诱我的呢:“邬先生学生听你论道获益良多。但你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诺敏是当今天子驾下的第一信臣而你却说他不过是一座冰山又有何根据呢?”
邬思道冷笑一声说:“哼他那里如果不是冰山我还不走了哪。我这个人虽然身有残疾喜酒好色但我却自负文才不肯自弃。我敢断定。诺敏是逃不过覆灭的命运的。只是你见识短浅不愿相信我又怎么能帮得上你的忙?”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田文镜不能不买账了:“先生田某实言相告山西藩库里的账目和所存银两我反复查对了三遍都毫厘不差。如果说他们是作弊那手段也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了。我现在已经陷入了绝境请先生有以教我田某终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邬思道笑了笑说:“不要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嘛你何至于就身陷绝境了呢?”他看着田文镜正在专心地听他说话便话锋一转说“我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我这人有个毛病‘酒色财气’四个字里我占了三个。除了不爱生气我是酒也爱色也爱财嘛我更爱。咱们不妨约定如果我帮你打赢了这场官司你从此得以升迁那么你放了知府每年要给我三千银子;升了道台每年五千;要是能够开府封疆我每年要收你八千你肯答应吗?”
田文镜会算账三千、五千、八千都不是小数目他可真敢要啊!可是没准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何况我现在还说不上升迁能逃过这一关就是大幸了。他不错眼地把邬思道看了好大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行!”
“君子一言?”邬思道寸步不让。
“驷马难追!”田文镜也眉头不皱。
“好、成交!”邬思道回头看看他的两个妻子说“听见了吗咱们就要交好运了。田大人既然你痛快我也绝对不让你失望。请问:你查过藩库见到银子了?”
田文镜一楞:“那还用你再问?我都查了三遍了。库中的银账相符分毫不差。”
“银子也都拆开看过了?”
“我全都看过也全都数了。”
“银子是什么成色的?是京锭台州锭还是别的?”
田文镜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约只有三十万两左右是台州铸造的其余那些则全都是杂色银子总数是三百多万两。”
邬思道笑着把手中时刻不离的折扇一合放声笑道:“哈哈哈哈……田大人你现在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来银子以后要回炉重铸才能申报户部并入库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报了‘火耗’那他们入库的银子就应该是台州纹银而且只能是台州纹银。可是你见到的却大部分是杂色银子这里面可有学问哪……”
田文镜还没有听完就清醒了过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这明明是诺敏为了应付上边的查看才从别处拿来凑数的。如此看来库中的银子实际上只有三十万两。那所谓的‘山西全省无一亏空’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站起身来向邬思道一躬说:“多谢先生教我咱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始。”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瞅着邬思道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邬思道轻摇折扇也在笑眯眯地看着田文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田文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说熟悉是因为邬思道的言语中充满了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而说生疏则是他那明亮的眼神里透出的是莫测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预知的精明。田文镜还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瘸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令人难以言讲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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