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
元洲市第一人民医院内,祝余刚结束一台手术。
他签好病例,记下时间。
手术非常成功,心外科的主任主刀,风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今天的第三场手术,五个小时下来,一切都按照流程进行。
祝余走出手术室单间,垂眸打开水龙头洗手。
冰凉的水流和缓,从指间手腕坠落而下。
手术器械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一一清洗干净,放置整齐。
深绿色的手术服短袖尖领,口罩的系绳系在脑后,祝余的脸本来就小,现在被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因为熬夜微微发红,低垂的目光里透露着些许疲惫。
抬眸看了一眼钟表,下午五点二十,距离自己下班还有十分钟。
这时间卡的还真是不错。
泡沫洞洞鞋踢开感应门,祝余拿着病例去换衣服。
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再加上医生标配白大褂。
医院内室温恒定,即使现在是二月隆冬,单一件衣服也不是很冷。
他把扣子扣好,检查胸牌,最后拿过病例,回到办公室处理后续工作。
忙碌了大概有十来分钟,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
祝余划开锁屏,对方备注名叫林巍。
-下班没?我在医院楼下,一起吃饭?
祝余的拇指悬在空中,他沉默片刻,发过去一个“好”字。
-谢谢祝医生赏脸。
祝余放下手机,刚起身准备拿大衣,桌上的座机电话就响了起来。
医院内部的电话,一响起来铁定有事。
他重新坐回凳子上,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导师的声音:“走了吗?”
“没有,”祝余声音淡淡的,“老师您说。”
“急诊送来个病人,现在要送去做搭桥。”
祝余顿时明白:“好,我这就准备。”
急诊过来,走的内外会诊,直接送去手术室,估计是突然的病发。
好在病人前些天刚来医院做过检查,现在送去抢救也算赶得上。
他迅速洗了把脸,起身又去了手术室。
病人还没送过来,祝余先进去换了衣服。
“祝医生,不下班啦?”有同事走过身边问他一句。
祝余抬眸看了一眼,对方是今年刚到医院的规培生裴希。
“急诊送了个病人。”
他低头换好鞋子,再从柜子里抽出一个口罩,抬手绑在脑后。
“孟老师的那一台吗?”裴希笑盈盈地和他搭话,“可真严格啊!”
祝余没有继续搭理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等他走后,裴希搓搓胳膊,转头对另一个同事道道:“我去,好冷。”
“全科系都知道他话少,你还凑过去跟他聊天,”那人撇了撇嘴,“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裴希摇摇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同事问道。
“巅峰之上,”裴希表情夸张,“孤独求败。”
同事“嗤”了一声:“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当初我看祝医生简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高考省前三,x大本硕直博,别人念七年加一年,七转八拿个四证合一,祝医生念七年加一年,博士毕业证件齐全!”
裴希两眼放光,俨然一个小迷弟地模样:“这还不至于吗?!”
“我去,这么厉害?”同事也惊呆了,“那他来这地方干嘛?优秀青年下乡扶贫来了?”
“不知道,”裴希一耸肩膀,“大概家在这里吧?”
两人絮絮叨叨出了手术室,恰巧再电梯里遇见推去手术室的病人。
“这大概就是孟老师的那台?”裴希猜测道。
“真惨,”另一人摇了摇头,“又要加班了。”
手术室里,祝余正站在门内,垂眸看着刚送来的病例。
病人是一位老年女性,家住元洲,有冠心病史且三脂过高。
前几天刚来医院做了检查,当时住院观察了几天,没什么事就回去了。
估计是这几天正逢着过年,回去还没几天就突然病发,这才急急送进医院。
祝余一页一页往后翻着,最后停在了家属签名上面。
略微熟悉的字体让他一懵,那一瞬间大脑罢工,直到几秒之后才读取这个签名的具体字节。
傅、辞、洲。
“吱——”
手术室的侧移门从外面打开,祝余下意识抬头,往门外看去。
推车上躺着病人,直接送进了手术室内,祝余还来不及去看那人长得什么模样,傅蓓蓓的带着泪的脸就猝不及防出现在他面前。
“妈!”
她被拦在在手术室外泣不成声,扶住她的是钟妍。
祝余低头飞快地眨了眨眼,把手上的病例翻回了第一页。
“手术台空出来了吗?”
“有一台刚下了。”
医生们在车前交接着手术相关,祝余走过去递上病历。
他跟着推车转身进手术室,却在走出两步后突然回了头。
傅蓓蓓身边多了个高大的男人。
对方正低头安慰,看不起样貌。
祝余的心脏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手掌猛地攥住,一瞬间的冲击太过强大,让他顿时有些难以应对。
手术室外的等候大厅灯光晦暗,而手术室内却明亮如昼。
不出十米远的距离,却像是隔着生死,遥不可及。
“咕噜噜——”
车祸在平滑的地面行驶,手术室的大门关闭,祝余在最后一刻收回视线,却没曾想对方猝然抬起了头。
“吱”的一声轻响,门被关上。
“祝…”傅辞洲瞳孔骤缩,震惊到只把话说了一半。
他的声音很小,周围吵闹,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到。
刚才那个人…好像是祝余。
等待手术的几小时内非常痛苦,傅辞洲心乱如麻,坐在椅子上把手机翻来覆去的开关闭合。
没过一会儿,傅延霆也匆匆赶来。
只是赶来也没什么用,照样是在外面等。
傅蓓蓓还在哭,没哭一会儿他的丈夫也来了。
人一多傅辞洲就有点心烦,加上刚才手术室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的那双眼睛,也不确定就是祝余。
这么多年,不知道是傅延霆在背后捣鬼,还是祝余本人就在躲避。
傅辞洲走遍了南淮元洲附近的大小城市,和所有高中同学保持着联系,也没能找到一丝一毫祝余的踪迹。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连带着当初的那间大院,也跟着卖掉换了新的主人。
整整七年,祝余消失得干干净净。
傅辞洲躬身用手搓了把脸,他想去查查医院里的医生简介,但是自己奶奶还在抢救,他又没有什么心情。
两种焦躁和烦闷碰撞在一起,交杂成了一触即爆的压抑。
手术室的门打开,等待着的几人全部起身上前。
推出来的是一位男人,脸上还带着呼吸面罩。
跟随在侧的医生大声念着病人的名字,过了会儿才有人慢慢吞吞地走过去。
傅蓓蓓忍不住又一次痛哭,傅辞洲把脸偏到一边,心绪不宁。
“林医生,又来找祝医生?”
不远处的走廊里,傅辞洲听到这样一句询问。
嘈杂间听不太真切,但是那个姓氏念得清楚,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啊,刚约好了吃饭,结果等半天不见人,就上来看看。”
傅辞洲面无表情地走向走廊,看到一位穿着风衣的高挑男人。
“祝医生临时加了床手术,”裴希无奈地一摊手,“你懂得,加班。”
“唉,”林巍也叹了口气,“这人真是,也不跟我说一声。”
“大概是忘了,”裴希笑着挠挠头,“我和祝医生说话都不怎么被打理。”
“他对谁都那样,”林巍一挑眉梢,“现在友好很多了呢!”
“祝医生叫什么?”傅辞洲站在他们身边,突然问道。
“啊?”裴希转身看见傅辞洲,立刻热情地回答他,“是祝余医生。”
“祝…祝余。”傅辞洲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甚至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
林巍察觉到了傅辞洲细微的表情变化,不动声色地把他上下审视一番。
傅辞洲看向林巍,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不知道为什么,林巍敏锐地嗅到了对方突如其来的敌意。
“您认识祝余?”他脸上带着标准的微笑,似有处变不惊的潇洒自如来。
傅辞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是谁?”
“我叫林巍,是个医生,”林巍笑着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您有事可以随时联系我。”
傅辞洲垂眸看着对方递过来的名片。
白底黑字,简约大方。
可他没有立刻去接。
林巍的手在空中悬了片刻,然后指尖一转,有收回来的意思。
傅辞洲在最后一刻捏住名片,拿了过来。
裴希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这位陌生人对林医生的态度不是那么友好。
最起码在别人递了名片之后,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吧!
可是傅辞洲什么都没说。
他把名片随意捏进掌心,转身离开。
“傅辞洲。”林巍突然喊出了个名字。
傅辞洲诧异转身,眸子里全是掩盖不住的震惊。
“嚯…”林巍轻叹一声,惊讶地连身子都忍不住后仰了一些,“真的假的?”
“林医生你认识啊?”裴希觉得这两人说话就跟加了密似的,自己是一点都看不懂。
傅辞洲五指紧握,攥皱了那一张名片。
“吱——”
手术室的门又开了。
“傅辞洲在吗?”
傅辞洲一怔,是祝余的声音。
他连忙走向手术室门口。
穿过略微密集的人群,最终看到手术室门边站着一个穿着深绿色手术服的男人。
“赵凤年家属?”祝余垂眸看着通知书,刻意避开了傅辞洲的目光。
傅辞洲咬紧牙关,抑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是。”
“患者情况不太好,有可能挺不过去,现在下病危通知书,家属表示理解的话在这里签字。”
他带着口罩,毫无起伏地念完这一段话。
傅辞洲抖着手指接过那一张通知,祝余还给他递了一只圆珠笔。
“医生,”傅延霆站在一旁焦急询问道,“现在具体是怎么…”
然而当祝余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傅延霆的问话戛然而止。
祝余收回那张签了字的通知,重新垂下眼睫。
他继续刚才机械试地应答,对门外等候的几人说着。
“我们会积极抢救,希望家属能够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