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沣要回老家过年,蔡有阳也要回爷爷奶奶家过年。本来,新年了,一家老小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坏就坏在,蔡有阳的爸爸孔令海,在家排行老二,不上不下,够不讨喜的,结婚的时候,又不听家长的话,“入赘”了蔡家,连小孩都跟女方姓了。就因为这件事,二老一向不待见孔令海夫妇,连带着,对蔡有阳也是淡淡的。
蔡有阳在几个堂兄弟姊妹中间,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一起去放响炮和看烟花,没人记得叫他;同样是收压岁钱,他的要少50块。蔡美琪和孔令海知道他委屈,同他交流了许多遍,请他一定“宽容”、“忍耐”。
蔡有阳本来就不想和那些兄弟姊妹玩。他有次上厕所的时候,听到那些小孩聚在一起说他家坏话来着。他一个人也能玩,就是会忍不住想,要是陆沣在就好了,肯定会替他出气。但现在他一个人,不敢“孤军作战”,只好暂时忍住了。
等他长大了,他就敢单挑他们,让他们认输,并且乖乖道歉,以后再也不敢说他家坏话。
蔡有阳暗暗地想。
这天他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他大伯家的小孩跑进屋,从他手里抢走了遥控器。他不想争,就起身离开,对方却在他背后说:“小地主,你为什么这么胆小?”
蔡有阳回头,疑惑地说:“你叫我什么?”
“小地主。你妈妈是地主婆,爸爸是小白脸,你就是小地主。”
蔡有阳不知道“地主”是不是用来骂人的,但“小白脸”他熟啊,以前就有人用这个称呼骂他爸爸的。
当时蔡有阳就忍不了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言及父母呢?
蔡美琪和孔令海得知蔡有阳跟他堂哥打架了,第一反应是自家孩子吃亏没有。大伯家的夫妻俩却已是哭天抢地了——蔡有阳把他堂哥揍成了熊猫眼!
蔡有阳的爷爷奶奶匆匆赶到。
看到宝贝大孙子脸都肿了,爷爷奶奶坐不住了,爷爷还好,就是脸色难看点,奶奶冲过来就想扇蔡有阳的巴掌!
孔令海挡在蔡有阳面前,挨了这一巴掌。
“啪!”
响亮至极的一声。
这一巴掌是真打到孔令海心上了。蔡美琪看到孔令海眼睛都红了。她知道他委屈。
孔令海说:“妈,您这一手,没留情啊。”他指指自己肿起来的脸,苦笑起来。
奶奶也是愣住了,心说怎么就真动手了。刚才那一瞬间,她是上头了。但没有长辈道歉的理,她看了一眼宝贝大孙子,理直气壮地说:“你儿子打肿了我孙子的脸,我不该教育他吗?”
孔令海红着眼睛说:“我儿子,不是您孙子吗?”
奶奶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哄宝贝大孙子去了。
孔令海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和父亲不自在的神情,心灰意懒地说:“美琪,收拾东西,回家。”
蔡美琪先是想劝,大过年的,没必要闹太僵。孔令海转过头,咬着牙,神情隐忍而悲伤。看到他表情,蔡美琪立刻就下了决心。
走,必须得走。
夫妻俩风风火火地,半个小时内收拾完所有东西,带上蔡有阳,回家了。
走之前,蔡有阳听到大伯母还在嘀咕:“本来就不是一家人,还想怎么样呢?”
蔡有阳没回头,只是把爸爸妈妈的手抓得更紧了一点。
回到家,铺床、归行李,忙活了半天,孔令海跟蔡美琪才想起来问蔡有阳,怎么又打架了?
蔡有阳说:“我先有个问题。”
蔡美琪把脏衣服从行李包中拿出来,孔令海接过手,拿到外面盛满水的大盆里泡上。前者有口无心地“嗯”了一声,脑中还在想,有几件衣服不能放洗衣机甩,待会儿不能忘记了。
为了省水省电,他们不忙的时候,都是手洗衣服,不用洗衣机洗的。但冬天湿冷,不甩一下,衣服不好晾干。
蔡有阳看了看蔡美琪,又看了看孔令海,却不知道自己的问题能不能问,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口。
蔡美琪把脏衣服都给孔令海拿出去了,才意识到蔡有阳一直没说话,不禁问道:“阳阳,刚你不是有一个问题吗?”
蔡有阳说:“妈妈。”他跑过来,抱住了蔡美琪的腰。
蔡美琪停下手上的活,转身摸了摸蔡有阳的头:“怎么啦?”声音温柔,给了蔡有阳一点点勇气。
蔡有阳仰起头,看着妈妈带笑的眼睛,又想了想,才小声问道:“为什么爷爷奶奶,伯伯阿姨,堂哥堂姐,都不喜欢我们?我听大伯母说,我们和他们,不是一家人。爸爸不是爷爷奶奶的儿子吗?怎么就不是一家人了?”他说着声音高起来,旋即又咬紧了唇,神色变得紧张而不安。他年纪不大,却已经知道,有些问题是禁忌,是不可以问的。
蔡美琪慢慢地抚摸蔡有阳的脑袋,手指像梳子一样从蔡有阳的发间滑过,这种亲密的触碰与关怀让蔡有阳不安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但他仍然困惑地看着蔡美琪。
蔡美琪蹲下身,看着蔡有阳说:“你和堂哥打架,是因为他说不喜欢你,跟你不是一家人吗?”
“不是。”蔡有阳摇头,“是他……说爸爸不好。”
蔡美琪道:“他怎么说的?”
蔡有阳说:“小白脸。”三个字,轻轻地,不仔细听都听不到。
蔡美琪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蔡有阳低头看脚尖:“反正是说爸爸不好。”大概的意思能明白,具体要他解释,他说不清楚。
蔡美琪想了想,说:“妈妈记得,以前你还跟镇上一个小孩打架,是不是他也说爸爸了?”
蔡有阳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蔡美琪,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蔡美琪叹了口气:“对不起,是爸爸和妈妈忽视了这个问题。”她朝外喊了一声,“孔令海,先别洗衣服了,进来,我跟阳阳有话说。”然后拉着蔡有阳一起坐下。
孔令海进门的时候手上还沾着洗衣粉的泡沫:“还得我在场啊?”他没发现母子俩异样的情绪,“怎么了?你们比赛呢?是不是要我做个裁判?”
蔡美琪说:“孔令海,我刚才问阳阳,为什么要跟堂哥打架,他说,是因为堂哥说你小白脸。他还说,以前跟镇上小孩打架,也是因为那个小孩说你坏话。”
蔡有阳忙道:“我没说。”然后在蔡美琪的注视下,弱弱补充,“有一部分是妈妈猜出来的。”
孔令海坐到蔡有阳身旁,问道:“妈妈猜对了吗?”
蔡有阳点头。
孔令海揉揉蔡有阳的脑袋:“当时怎么不跟爸爸说?”
蔡有阳不说话。
孔令海却能够明白儿子的心意。他思索了片刻,问蔡有阳:“是怕爸爸伤心吗?”
蔡有阳低下头。
孔令海说:“阳阳,我跟妈妈常说,你是我们爱的结晶。你跟妈妈姓,也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大多数小孩都跟爸爸姓,跟妈妈姓是一件特立独行的事,所以很多人不理解。但这件事不是一件错事。爸爸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别人因为这件事骂爸爸,爸爸也不会伤心。你打了骂我的人,虽然方法不合适,但这是你的年龄限制了你的行动能力,你只有这一种能够还击的方式。你做的也没错。没有做错事,就不要低下头。你是个好孩子我只希望能教会你更成熟的心态和做事方法,但不希望你自责或是为此感到羞愧。。”
蔡有阳慢慢地抬起头来了:“爸爸,”他说话声音也变大了,“别人说你不好,你不生气吗?”
孔令海说:“我不生气。我心里眼里,只有两个人,其他人的话,我都听不见。”
蔡美琪刚还在连连点头,听到这句话坐不住了,站起来就往外走,嘴里小声嘟哝:“老不正经。”
孔令海说:“没有人问我,这两个人是谁吗?”
蔡美琪加快了脚步。
蔡有阳挠挠头:“动画片要开始放了。”转身就跑了。
孔令海:“……”他自己都快被感动了,这俩怎么回事?
虽然爸爸最后的表白让人不好意思,但蔡有阳已经听懂了爸爸告诉他的道理,他的心结也就此解开了。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96年的年初,蔡有阳学习到一种非常重要的处世态度。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时,他会想到爸爸的这句话:“你做了一件特立独行的事,许多人不理解,但这不是一件错事,你不必为此低头。”
后来,蔡有阳又问孔令海:“如果别人不理解,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该怎么办?”
孔令海笑着说:“你就来找爸爸,爸爸一定会告诉你答案。如果你做错了,爸爸陪你承担,如果你没做错,爸爸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孔令海回答蔡有阳的时候,理性而克制,但回头跟蔡美琪聊起这个话题,语气就不一样了:“我儿子能为了我去打架!”先是得意,然后狠狠地,“几个小兔崽子,让阳阳受委屈,我非得——”
“打住。”蔡美琪说,“都是小孩子,能懂个屁,还不是大人教的。”
孔令海说:“大人教坏了,以后阳阳跟他们做不成兄弟了。幸好有陆沣,跟亲兄弟也不差。”
远在北方老家的陆沣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他一琢磨,肯定是蔡有阳想他了。没办法,弟弟怎么就离不开他?
陆沣脑海中浮现出蔡有阳哭着找哥哥的画面,又得意又心疼,于是买了很多土特产,塞进自己的背包,千里迢迢背回了江南的家。
蔡有阳再次看到陆沣的时候,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也就一个月没见,陆沣已经比他高出一大截了。比以前又高了很多很多!
蔡有阳说:“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开始,我要赶超你。”
陆沣瞥了眼蔡有阳嘴巴里才长出一个小尖角的门牙,心想,先把牙长齐再说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