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辉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路北岑不露痕迹地看向旁边,坐在旁边一直陪同采访的民警蔡志华,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蔡志华旋即起身用力敲了敲隔离了嫌疑人的铁栅栏:“张辉,说了叫你要配合,你突然这是闹什么?”
不得不说,蔡志华这声警告还是带着相当威严的,已经垂下头拒绝说话的张辉又缓缓抬起了头,眼里写满了绝望:“警官,我就是不想说了,我只想死,只想死,你们就早点让我去死吧……”
“你判什么刑,法院自然会有公断,我们只是负责把你的案子调查清楚,记者们来采访你,就是希望更多像你这样的青年人,不要随随便便上别人的当,也要让那个女孩子的死因有个官方的说法,你知道现在外面人都怎么议论这件事的吗?”
蔡志华的问题,让张辉不禁抬起了头,一脸的不解。
“你那天当街行凶,性质有多恶劣你知道吧,围观的群众那么多,都议论说被害人是因为和你有感情纠葛,对你始乱终弃,你对她因爱生恨,才要和她同归于尽。被害人的父母都被打击得住进了医院,你也是有父母的人,你对你父母,对人家父母和被害人,不觉得愧疚吗?”
“你口口声声说你爱她,你就是这样爱别人的?你这样相当于直接毁掉了两个家庭,人家一个独生女培养到这么大多不容易……”
“我说了我给她赔命,我要跳楼你们又不让……”张辉突然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身体的动作带着囚椅和镣铐都哗啦作响,气氛一时有剑拔弩张之感。
“你一条烂命,你赔,你用什么赔?人家是要女儿养老的,你犯了这样恶性的案件,就是不死也是牢底坐穿,你凭什么赔?”
张辉颓然低下了头,路北岑已经站了起来,见状连忙阻止:“蔡警官,要不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蔡志华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无声点了点头,出了审讯室。
路北岑一时也没想好怎么再次打开局面,突然听到审讯室外打火机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即一阵烟味飘了进来,她突然想起自己出来之前在台门口小卖部买的香烟和火机,心里动了动。
路北岑从包里翻出香烟点着,张辉闻见烟味果然抬了抬头,路北岑连忙把点燃的香烟从栅栏的缝隙递了进去:“来,先抽根烟,缓和缓和。”
张辉有些迟疑地从那根香烟看向路北岑,年轻女记者柔和的声音和白净的手里拿着的那根烟,看上去画面很诡异。
张辉到底没有抵过香烟的诱惑,有点费力地伸出双手,从路北岑手里接过烟,狠狠地吸了几口,吞云吐雾之后,才摇了摇头:“我原来都不会抽烟的,是到里面才学会的,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会落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地步。”
路北岑看他开始有了点倾诉欲了,揣度着这个人的性格,接了句挺文艺的话:“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更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我知道你肯定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才想一死了之的,但是你想过没有,夏瑜其实一直在对你进行pua?”
几句话之间,张辉手里的香烟已经只剩下一小半了,他吐了口浓郁的白烟问道:“记者,pua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说得太高深,我听不懂。”
“就是情感操控,我说来你听一下,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哈,一开始她跟你见面,先是对你非常好,然后你见不到网恋女友,开始烦躁,她就帮你找工作,和你拉开一定距离,但是依旧对你很好,嘘寒问暖不说,还从物质上帮助你。”
“然后进入下一个阶段,你开始对工作不满意,她又纵容着你辞职,并且在你最烦躁的时候,站在你身后,充当你的依靠。”路北岑观察着张辉脸上的表情,见他从绝望的平静转而变得眉头越锁越深,开始准备制造问题。
“此时你对她的信任和依赖,已经达到了一个高点,她再开始示弱,博取你的同情,然后利用酒精这种媒介,让你丧失思维能力,和她发展成特殊关系,我猜后面这样一张一弛的事情,肯定还有吧,你仔细想想有没有?”
路北岑问完,心里其实很担心,张辉不愿意再回去这个话题,她甚至开始重新掏出一根烟点燃……
张辉愣了许久,直到路北岑递给他第二根烟,才下意识道:“你这意思,她把青叶指给我看,然后答应我介绍我们认识,再到把她的短信给我,还介绍我们认识,一步一步,就是为了操控我?”
路北岑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连忙摇头:“不能这么理解,应该说她只是为了让你留在她身边,一直用你希望得到并且在意的事情来安抚你。如果我没猜错,那一年春节,你并没有回家过年吧?”
张辉有些讶然看了眼路北岑:“你怎么知道?那时候我们挺好的,我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就留在她家陪她过年了。”
“我猜过了一阵子,当你从这种全新的生命体验里回过神,就开始后悔了吧?”
张辉缓缓点了点头:“记者我跟你说,我有一天不经意看到了她的身份证,发现她比我妈年纪还大一岁,你知道我当时就跟被雷劈了一样。”
“这是发生在你们有了男女之情之后吗?”
张辉嘴里答着“是”,头却摇得飞快:“我们只是发生了关系,但是我和她没有爱情,我爱的自始至终都是青叶。”
“可是青叶实际上就是夏瑜啊。”
“不不不,我说的是照片上的那个青叶。”
“那你爱她什么?就是一张照片而已,长得漂亮?”
“不不不,记者你不明白,我和她就是那种很聊得来,还能互相理解,我说什么她都懂,她说什么我也能明白,你知道那种感觉吧?”
“心意相通?”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
“可是和你聊天的,自始至终都是夏瑜对不对?”
看着张辉又开始沉默,路北岑意识到,他可能很想逃避这样的一个实事,这也就不难解释,他刚才情绪崩溃的那个时候,其实是并不想回忆起他们最初发生关系的那个时刻,因为从那以后,一切,开始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意识到问题,路北岑不想让张辉陷入沉思之中,连忙又绕开话题:“你第一次见到何淼,是什么时候?”
“去年吧,那时候我发现了青叶的qq其实是夏瑜在用的,而且我从她的另外一个qq里,看到了何淼的空间,空间里有那两张照片,我就觉得情况不对,就逼问她,是不是冒充青叶跟我聊天。她跟我说其实是她自己一直用青叶的名义跟我聊天。”
“我就问她到底认不认识照片里的女孩子,她说她认识,那女孩子真是她的干女儿,住得离我们家,不对,是夏瑜家也不远,是她老同事家里的女儿。我当时已经很难相信她了,就逼着她带我去看那个女孩子。”
“她被我逼得没有办法了,就跟我说,现在不能吓到人家,我可以跟她去,但是只能装她家亲戚,跟人家打个招呼就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子,比照片上更漂亮,人也很友善,还跟我打了招呼。”
路北岑发现,张辉似乎很愿意聊何淼,可能人在潜意识里,都是愿意面对自己向往的美好事物,而不知不觉会回避那些藏在最心底的难堪吧,或许张辉对夏瑜的感情很复杂,但难堪绝对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种。
“那后来呢,你和何淼还有过交集吗?”路北岑决定把话题重点放在何淼身上,根据她的了解,要提到何淼,基本上是绕不开夏瑜的。
果然,张辉面上流露出一丝苦涩:“交集是有,但是也是很久以后了,我应该是去年年初第一次当面见到小姑娘的,我记得她那天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粉红色的毛衣,整个人漂亮极了。后来回家之后,我就要求她正式介绍我们认识,就是处男女朋友那种认识,你明白吧?”
路北岑点了点头,自然也很清楚张辉话语里那些她分别都是谁。
“那一段时间我对她挺冷淡,除了说小姑娘的事,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我还住回了我原来那个房间。过了几天,她就跟我说,帮我找了个工作,让我先去上班,起码有个正当职业,也好介绍。我就在她的安排下,去了一个汽车制造厂工作,搬去了工厂的宿舍。”
说到这里,张辉好像突然想起了路北岑之前说的那些,有关于情感操控的话,又带着一丝怨愤道:“我以前挺傻哈,竟然没看出来,她每次帮我找工作的时候,其实都是我们发生矛盾的时候,她就跟在我身上绑了根橡皮,这样的时候就松一松,等我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她又会立即出现在我身边……”
“你知道汽车制造厂的工作有多累吧?我是装轮胎的,那轮胎几十斤一个,我每天干完活儿就精疲力竭,累得只想睡觉,她就会隔三差五来看看我,给我送点好吃的饭菜,然后我一心软,又跟她回家了,她看我累,又帮我找关系换工种,然后换了装空调管这种轻松一点的活儿,我就又很感激她了……”
路北岑忍不住闭了闭眼,不得不说,夏瑜对付张辉这样一个在湖夏没有任何基础的男孩子,简直就是犹如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给我介绍的所有工作里面,这个工作是我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毕竟是正经的合资企业,有五险一金,虽然累点,但是她说时间长了,等我做了工长,不但收入会高,也不会那么累了。”
“后来到了去年夏天的时候,我有次回家,在路上碰见了那个女孩子,就跟着她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她家住得其实离我家不远,就是隔了一条大马路的另外一片宿舍区。但是我跟她打招呼,她没理我,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就又回家吵她,让她给我做介绍,她说要再等等,现在时机不合适,但是为了哄我,她把小姑娘的手机号码告诉我了,我就开始给她发短信表白,她一条都没有回我,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
“她又安慰我说,好女怕缠郎,总有一天,我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要有点耐心,关键还是要把工作干好。再说小姑娘大学还没毕业,她作为人家干妈,这时候给她介绍对象也不合适,无论如何要等到今年小姑娘毕业了。”
“又过了几天,我晚上睡不着,早上起晚了,上班迟了,被工长骂了一顿,就和他吵起来了,主管又把我调去了喷涂车间,我回去找她,她就说要等等,已经麻烦了人家两回了,不好总找的。可是那个油漆味儿每天熏得我头疼,回去又是精疲力竭。”
“然后就到了今年六月份,我从她另外一个qq号偷偷进了小姑娘空间去看,发现小姑娘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就逼着她介绍,她也带我去了,但是小姑娘直接当时就拒绝了我,从那时候开始,我每天晚上做梦都想的是小姑娘,工作也干不下去了。”
“她又对我好得不像话,可是那一段时间,我就感觉自己快分裂了,我白天晚上想的都是小姑娘的样子,连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想的也都是小姑娘,我觉得我要是得不到小姑娘,我就宁愿去死。”
“后来我就磨了那把螺丝刀,那天我碰到小姑娘之前,其实我和她我们俩在家里已经相持了很久。我很痛苦,要不是她骗我,我也不会这么痛苦。我反正不想活了,我一会儿想把她一起带走,因为是她害的我,我一会儿又想和小姑娘一起走,因为我爱她,如果能和她一起死,那也是跟她一起去了远方。”
“她就又求我,说她还不能死,她儿子还没成家,还没把她老公的家业继承下来,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就便宜了那个小三,又说让我不要冲动,等她把儿子安排好,一定跟我一起去死,她愿意陪我一起去死……”
“我看她那个样子也可怜,又想起来她对我的好,我就把她给放了,自己从家里出来了。就在女孩子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她还是那么漂亮,还是对我冷若冰霜,我想要她像在照片里那样,永远对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