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人忽然多了,嘈杂声也灌进来。
林落凡那声压着嗓子的惊呼被这阵喧响淹没,没人听见。
为首的人在茶几的两米外站住了,颀直身影立在大厅正中央。仰视角里就是一条笔直锋冷的线,将大厅割裂。
他身边追拦的人们原本还在嚷,见他停了才才纷纷都停了。
瞥眼望见许承泽,自觉排成了排。
六名保镖。四个保姆。
前一秒还嘈杂的海啸这一瞬忽地被压入死寂。
凝结气氛里,刚才出去的管家走到许承泽身边,又愧又窘迫,“抱歉先生。二少他……我们拦不……”
许承泽面无表情挥了挥手。
一群人立刻无声下去了。
屋中人少下来,紧绷的氛围却半点没减,反而越来越浓。
林落凡难以置信地紧盯着他心跳错乱得厉害,渗满汗的双手握得紧紧的。
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情形下猝不及防的再见到他。
更没想到,会是在这。
一片冷寂中,许星河没看她。
半点视线都没向她给过。
只盯着许承泽。
许承泽也静静回视,眼神没什么温度。好一会儿,才开口,“坐。”
淡淡的,不冷不热。
比对她这个陌生人还凉薄上两分。
他旋即上前,直接走向北侧的空沙发。
会客厅里的沙发朝向西侧。主位是许承泽坐着,林落凡坐南侧的小沙发,许星河在她对面。
坐下时,他视线像不经意般从她身上一过,正撞上她的视线。
林落凡一刹心房剧震,背脊都发僵。
只停了两秒,他目光又平静偏开,淡漠神色没任何异样。
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似的。
她整颗心脏向下坠,忽然有点无措和迷茫。
她原本刚才是要走的,这会儿突然被困在这儿,眼下也不知该做什么合适些,唯有静观其变。
静默了半晌,许承泽开了口,“怎么突然过来了。”
许星河眼睫微微半垂着,默了会儿才答:“来看看您。”
他的声音是低冽的,稍稍带点哑,还有沉。
许承泽明显不信,从嗓子里哼出一声笑,“看我,用这么大动静?”
许星河:“不知道您在。”
林落凡:“……”
不是来看他的吗?
许承泽也被噎得像是误吞了苍蝇,深呼吸了一下忽然斥声,“我看你就是来看看我有没有被你给气死!”
这话一出,整个客厅的空气忽然凉了几分。
许星河抬眸,直直看向他,眼神没波澜。
“怎会。”少顷他又倏地一哂,淡薄的唇勾起微凉的线,“我都还活着,您怎么可能死了。”
这句话像是正戳中了什么软肋。下一秒许承泽突然暴怒,抓起茶几上的茶杯狠狠砸过去,“滚!”
茶杯偏了两寸,巨响爆开在许星河脚边,迸起的碎瓷片飞得四处都是。
饶是位置离得稍远,林落凡的身上都被迸过来了一块。
她被这转折吓愣了。
许星河的情绪也是在这一刻迸出来的。他原本没什么温度的眼倏然变得凌厉又锋锐,笔直地刺向他。
他盯着他呼吸沉了一下,像是压抑下什么,身影倏忽站起来。
转身就走。
“滚!”看他走,许承泽像是更加怒不可遏,“滚!滚远点!滚了就再也别回来!”
许星河反而停步,头微微偏,语气声冷,“但愿你再像狗一样求着我回来的时候,也能这么硬气。”
又一个茶杯碎裂在他脚边。许承泽胸腔起伏着,“滚——”
他如他所愿,没半点停留,白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屏风尽头。
林落凡心突突撞得厉害。
前后不过五分钟,惊天骇地。
许星河一走,屋里又静下来。许承泽这股怒火却半天缓不下来。
屋外的人大概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忙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管家在旁一声一声地劝。
她再待在这儿不大合适了,礼貌地告了辞。猜测着他离开的方向,匆匆出门。
许家别墅后门外就是花园,很大,路也有些绕。
林落凡从别墅跑出来后就忙四下地寻,没看见他的身影。
从这通往许家后门还有点距离,她跟他前后脚出来,相信他还没离开。
只是通过去的小道有不少。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她选了个最宽的一边透过花丛找一边走。
临近中午,花园里没有人。
走出大半都没见人影,林落凡捺不住,试着喊几声:“星河!”
她边寻边喊:“星河!”
“顾星河!”
风过,蔷薇花丛随风轻轻漾。
回应她的只有叶片擦动的沙沙声。
“顾星河!”
“顾——”
就在快临近后门的蔷薇花从,林落凡回身的瞬间,瞳孔里猛地撞进一个身影。
他站在一处白蔷薇的花丛后,花枝葱郁,将他的身影半遮不遮,影子被中午的艳阳拉得斜长。
他像是故意在那等着,又好像只是巧合跟她碰上。等察觉到她似乎看到他了,才抬头。
林落凡的眼睛一瞬睁大,疾步跑到他身前。
近了,她视野里映出的那张脸才更清晰。
薄唇、冷目。深黑的瞳色都同记忆里如出一辙。
“……星河?”平缓了一下气息,林落凡一瞬不瞬看着他。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
没说话。
“你怎么会在这?”等半晌不见他回应,她主动问,“你当初后来去哪儿了?怎么说走就走了?都没和我说……这些年你都在哪儿?怎么在许家?还有——”
她明显有些激动,语调越来越急,眸子异常的亮。
她刚跑过,气息不匀。脸颊攀过一点急促的潮红,将本有的巴掌印透显得更清晰。
视线浮过她脸颊的掌印,他眸色愈浓。
始终不见他反应,林落凡忍不住了,“你……”
“我姓许。”许星河开了口。
他声色喑沉,有点涩,压得极低。
林落凡一怔。
“你认错人了。”
他平静说完,目光漠然从她脸上移开,转身朝外走。
“……”
懵愣了接近三秒,林落凡才想起去追,“星——”
“林小姐,是你在那儿吗?”身后的蔷薇丛后忽地传来一声。
林落凡下意识止步,一回身,恰见管家从花丛后寻声来的管家。
他笑,“我还说呢,是谁在这边说话,听着像您。先生让我送您。”
“不必麻烦。”林落凡心不在焉,应了句马上又回头。
“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先生说您来这一趟您跑个空,是我们不周,不能让您再一个人走……”
身后的路已经空了,周围空无一人。
他方才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下午回去后,林落凡再没出去过。
没见到许星灿,又这么猝不及防的遇见他……她乱得理不出丁点头绪。索性睡觉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乌糟事。
这一睡,就几乎睡到傍晚。
林落凡是被手机铃给吵醒的。
梦里她原本正在赛道上飞速驰骋,赛车头盔玻璃骤然爆裂,全世界的喧嚣夹着风铺天盖地灌过来。
她被惊得没掌握好平衡,差点从山道上滚下去。猛地惊醒!
睁眼,才发现是手机在响。
林西宴。
她缓了缓呼吸接起,“喂。”
那边停两秒,传来男人温淡的声音,“到南川了?”
“嗯哼。”她洋溢着语调哼,赤脚下床到客厅喝水,“我还以为我得等坐上回程的飞机时您才能想起我来。”
林西宴:“你昨天到了没和我说。”
“我这不是怕打扰您嘛,您那西半球时间。”
“我等你电话压根没睡。”
“你有这么好?”
“没。”他语气很平静,“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得得得。”她笑了,嗓音脆盈盈,“好,可好了!林西宴是这世上最好的好哥哥!”
林西宴比林落凡大四岁,同胞,目前在国外读专研。
林落凡有时候总觉得,她和林西宴不太像是兄妹。
他们生母柳菡去世的早,林落凡四岁那年就因病走了。林落凡对母亲的印象都是来自于那本常年被放在空房间落灰的旧相册和林西宴的叙述,只知道她是个很美很有气质的女人。
她父亲和母亲是联姻,相互没感情。
据说她父亲当年原本是有自己喜欢的人,迫于她爷爷的压力才不得不娶了她母亲。
对于林西宴来说,柳菡的逝世是一个“家”的结束。但对于他们的父亲林雄天来说,柳菡的逝世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家”的开始。
柳菡逝世的第二年,林雄天娶了他当年的初恋——曾有过国男初恋之称的女星苏芝芝。
大宅院里的故事从古至今就从未唱衰过。有钱人家表面风光,背地里谁知又压了多少腌臜事。
林落凡不知林雄天究竟知不知晓苏芝芝是个表面温善背地挑事的伪善者。林落凡只知道打自己有记忆起,好像每天就是伴随着跟林西宴一起,跟苏芝芝和林雄天的争执、冷战、再争执的过程中长大的。
于是那一年,在他们兄妹两人跟苏芝芝的矛盾又一次激化后,林西宴站到林雄天面前。
“给我套房子,定期给我生活费。我带落凡搬出去。”
“今后除此外,我们两个一切都不用您操心,也还您一个安生。”
林雄天同意了。
那年,林西宴十二岁,林落凡八岁。
或许是林家人都情薄,林落凡跟林西宴相依这么多年,甚少在他身上感受到“兄长”的温暖。
他好像从未给过她关怀,极少软语温存,多数时永远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任何问题都能冷静地给她剖析利弊,精准又无情。
如果不是十一岁那年,她亲眼见过大火里他是怎样拼了命也要把她救出去的样子,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只是因为那点稀薄的血缘才会一直养着她。他从未喜欢过她。
也是那之后,林落凡才察觉了很多以前从未察觉过的细节。
例如家里永远都不会少的她爱吃的零食;又例如她生理期时莫名出现在桌子上的红糖水。
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一个人真心希望她好。
原来她的存在有意义。
……
“脸怎么样了?”
回过神,林西宴又问。
林落凡说:“好多了。”
“嘟”一声,语音已经切换成了视频。林落凡忙将手机从耳边挪开,将脸颊凑近镜头朝他眨眨眼。
那边的人似乎观察了一会儿,才说:“这么久了还红。”
“你说的那是田嘉禾打的那个,那个早就没了。”林落凡坐直,捋了下头发半遮住脸,唇红齿白笑容灿艳,“这是林雄天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手劲儿。”
她语气轻松,落在林西宴耳里却生凝重。视频里男人冷峻的脸没表情,“没打回去?”
“我挠了苏芝芝。她那张脸现在可漂亮了,比打他有意思!”
林西宴笑了下。
这世界上,没有谁能让林落凡受委屈。
片晌,他又开口:“去过许家了?”
林落凡顿了下,“嗯。”
“怎么样。”
“不怎么样。”
林落凡知道林西宴打这通电话必然会说到这个,只是她不想提,索性七扯八扯能拖则拖。
说她逃避也好,畏缩也好。她这两天因为这破事已经快把她所有力气都耗尽了。
她将今天的经过同他说了说。
林西宴:“出国了?”
“嗯。”
那日她闺蜜田嘉禾过生日,他们一行人一起去为她庆生,她第一次见到田嘉禾的男友许星灿。
那天大家开心,所以也的确玩得疯了点,但是基本分寸还都懂得。
她和许星灿其实真的什么都没有,可画面往往比当事人的空口无凭更有说服力。外加那份确实出自她口的模棱两可的音频。这罪名,她百口莫辩。
视频传开后,她试图跟田嘉禾解释过她为何会和许星灿在那场景下有那么一副同框画。
而田嘉禾的态度也很明了——她给了她一巴掌。
后来事情闹到林家,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林家业大,在外界看来如日中天,其实早是暗生波澜。
林雄天控着大部分股业势单力薄,几个叔伯在旁虎视眈眈。而林西宴、林落凡、以及苏芝芝之子林西寒年纪尚轻难顶重事,她家这一脉可谓四面楚歌。
她事发的时间点赶得也巧,正值林氏新股上市。这时若丑闻被渲染闹大,那受罪的便不只是林落凡一人。
既压不下,林家便想到了“早已订婚”的方法。
——若早存在婚约,那“第三者”的罪名,便不成立。
就连田嘉禾,也成了豪门公子哥在寂寞时的临时消遣而已。
林落凡当然不愿意。
她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即便脏水淋得她满面狼狈,她也要杀出一条路来证明自己清白。
最后一次争吵,是以林雄天的一个掌掴结束,他斥道:“你自己做的下流事,你自己还在这儿不愿意!当谁都惯着你?!”
没人信她。
除了林西宴。
或者说,他们即便相信,但那点微不足道的信任,在利益面前,也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她来了,孤身一人。
带着林西宴给她的最后一点底气和避风港,以及不死不休的决心。
……
“落凡。”视频里,林西宴语气稍凝,“这件事,你先放一放,等我回去。你这些日子先休息,下周去南大报到。会好起来的。”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霓虹在落地窗上映了抽象画,远处车水马龙。
林落凡怔怔盯着外面的人生百态,没说话。
……真的还能好起来吗?
她以为莫名其妙发生这种事已经够糟糕了,谁知还能更糟糕的被人捅出去。
她以为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谁知那些她所谓的家里人给她的雪上再撒一层霜。
垂了垂眼,林落凡忽然又想到什么,遽然抬睫,“对了!哥,还有件事,我今天碰见了一个人!”
“谁。”
“顾星河。”
大抵是这名字太久没被提起了,视频那边的那人显然也晃了下神,隔了好半晌才问:“在哪儿?”
“许家。”
她吸了口气,眼睛亮灼灼,“哥!你告诉我,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走?还有他去哪儿了?为什么他说他姓许?他——”
说起顾星河,她神态明显急切许多。许多许多的疑问。
颠三倒四,条理不清。
“我不知道。”林西宴耐心等她所有问题都问完了,才低声答:“我当初也是听你说时,才知道他走了的。”
林落凡顿住。
她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屏幕里他的脸,眼神里有审视。
明显有怀疑。
林西宴同她对视,“真的。”
半晌,林落凡落下睫。
“落凡。”视频对面的林西宴良久叹了声气,“我这边要忙了,你也早点休息。”
“切记,无论何事,做前三思。别冲动冒进。”
挂了视频。林落凡没动作,就蜷在沙发里盯着窗外的千家夜色怔然沉默。
她这一个月以来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魔幻又诡异,直到碰见他之后达到顶峰。
之前还满心都想着视频的事,这会儿,却满脑子都被那个名字给占据了。
毕竟,她曾真的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