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宴厅在公馆一层,近百米,长桌能容纳几十人。平时不开,只在办家宴等才开放。
林落凡换好衣服过去时,已有些叔伯姑婶亲戚到了,三三俩俩正围在餐桌的一角喝茶寒暄。
除夕家宴,大部分人都精心装扮过。辉煌灯火下,乍望上去仿佛一场斗艳的名媛宴。
林落凡没太化妆。一是原就提不起兴趣见这帮人,二是没打算久待,只想着象征性地露个脸就回去了。
进去后,她一眼看到林西宴,正帮着林雄天待客。
见她来了,林西宴似乎还松了一口气,安顿好一位刚来的远亲姑姑走向她。
“先去旁厅,我ipad在那儿,你去待会儿,等开始前我叫你。”
林落凡本来也不想假模假样地待客,见林西宴早就将一切给她准备好了,笑嘻嘻调侃了两声绝世好哥哥。
林西宴哼声戳了她一脑袋,“我是怕你给我惹事。”
林落凡无所谓耸耸肩,跑去偏厅躲着去了。
……
林家内部的根系十分复杂。
林家主营奢侈品生意,发家较早。家族盛起于她爷爷那一代。老爷子孩子多,又曾离过两次婚,光是同祖母的姑姑叔伯就有五六个。
她父亲林雄天.行大,在老爷子去世后接手了林家最主要的几大部分产业,自然,也就成为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有利益的地方就永远有纷争。血脉亲情,利益跟前都不过泡沫烟云。
她二叔、四叔不服林雄天,同她家这一脉早已明争暗斗许久;三叔、五叔和大姑六姑在商业上头脑不多,抱着她家这一脉的大腿,不求大贵,只求稳吃个“皇饷”。
然而她家自己内部还两极分化。三叔五叔欣赏林西宴的能力,又认为他是原妻之子,在继承人选的战队上选择了林西宴;六姑保持中立;大姑知晓林雄天心中偏爱苏芝芝母子,同苏芝芝交好。
这还光是她亲祖母这一系。
若再加上后祖母那一系,更是一团麻。
夺嫡一样。
林落凡每次想想都觉得头疼。
八点五十,林西宴偷空过来叫林落凡。要开宴了。
林落凡叹气走去餐厅。
因为今年是林雄天一家做东道主,又是本命年生日,林雄天一家坐在主位。
林雄天坐长桌最东侧,左手往下是苏芝芝、林西寒。
右手边往下的首位空着。继而是林西宴、林落凡。
空位代表柳菡。
然后是大姑一家、三叔一家、五叔六姑……往下排。
自从林家老爷子逝世后,二叔四叔在过年时就极少参加家宴。
晚宴开始,林雄天致辞,无非是些新年好的祝福语一类。
而后桌下的人们也都笑着回些新年好、生日快乐的祝福云云。等过九点,保姆们便一一有序上菜。
林落凡从不喜这种场合,好在熬过宴开始前那段虚与委蛇就能轻松许多。
外人都知她与林西宴同林雄天关系僵,也知林落凡是林西宴教养长大的,不想让林西宴被诟病。整个过程基本就只默不作声地吃东西,充当一个透明人。
“雅希今天打扮得可真漂亮。”
宴席过半,桌上大部分人基本都是放松状态了。
坐她斜对角的苏芝芝突然笑吟吟说:“头发上还有两只小兔耳朵,真别致。”
林落凡对面的大姑姑顿时就笑起来,回道:“她今天特意准备的,说是大舅过生日,又是本名年,带两只小兔耳朵,应景!她说就当做是小兔给大舅送祝福了,添喜气!”
她们两人说的是大姑姑家的女儿冯雅希。闻言立刻放下筷,甜声朝着林雄天笑。
“对,今年是兔年嘛!难得过年夜是大舅生日又是本命年,天选的日子。我就当是小兔子给大舅祝寿,祝大舅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林雄天闻言就欢欣笑起来,苏芝芝和大姑姑也笑。
林落凡默声喝着汤,没忍住抬眼看了冯雅希一眼。
冯雅希收回的视线时,不偏不倚恰与林落凡的碰上。
她一僵。
旋即林落凡笑了下,不再看她,低下头继续喝汤。
那笑平平常常,也没什么轻蔑嘲讽之意。可看在冯雅希眼里却变作了另一层意味。
大姑姑也敏锐察觉了她那一闪而过的神情,盯了她一眼又笑说:“想起来,落凡也有段日子没回北川了吧?听说是去南川处理之前那个事去了,怎么样了?许家那孩子怎么说?”
林落凡舀汤的手就微顿在一半,她脸上的笑消失了。
林西宴微微蹙起眉。
说起这个,冯雅希才似乎找回来点自信,挺了挺腰板得意睨了她一眼。
冯雅希和林落凡今年同岁,一样在北川大学。
只是当初她成绩不大好,废了挺大一番力气够了个冷门专业的尾巴。私下通了不少门路才终于转去国商院。
对于林落凡来说,冯雅希不过就是个不熟的亲戚。
可于冯雅希,林落凡算得上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阴影。
说来奇怪,冯雅希一直觉得,像林落凡这样的人,本该是最受老师家长等长辈讨厌的人才对。
她从小就自负狂妄不得安生。滋事、打架、赛车……什么不让做就非要去做什么,最大的能耐就是唱反调。
可偏偏,也不知是柳菡的基因的缘故,还是有些人就是天生得老天偏爱。长了那么一张脸不说,且无论她怎么闹、怎么作,在学校里永远有一群人前仆后继地追捧,在成绩上也永远名列前茅。
在林家,一个林西宴,一个她,光是在那儿站着,就能把所有人的光芒盖过了。
北川这圈子里,但凡提起同龄小辈,谁不赞上一句林家兄妹超群拔萃天之骄子?
不服不行。
可她就是不服。
直到闺蜜门这档事发生后,才让冯雅希从林落凡身上寻到了些优越。
林落凡听得出大姑姑话里的阴阳怪气,不想在现在生事,平平说:“没怎么说,他不愿意作证,就没再说了。”
究竟是不愿意作证?还是事实摆在那儿拿不出伪证?
大姑姑眼底的意味微妙流动,又笑盈盈地面向了苏芝芝。
“嗐,其实我说,这小孩子啊,偶尔犯了错都是正常的,倒也没必要非要刨根问底,知错就改就好了,说太多了反而多说多错是不是?”
她三言两语内涵林落凡敢做不敢认,林落凡唇线微抿。
苏芝芝心思澄明,很快故作艰难解围般讪然笑了,“什么错不错,大姐你误会了,那件事真就是误会,落凡跟许家那孩子是真的早就有婚约,小年轻的情趣罢了。”
虽是这么说,可个中缘由所有人都一清二楚。这会儿近处的这一圈也听出了这边在说哪档事,八卦之心使然,互相心照不宣递眼神。
冯雅希的脸色愈渐得意。
林西宴心底早生不悦,偏头看林落凡。
她虽表面未有任何表现,可他知道她在忍。
但凡这帮人再多激两句,凭她的脾气可不一定会发生什么。林西宴心下思索着怎么带她离开这。
就这时,林落凡的方位忽传来清晰冰冷的“当啷”一声。
周围一瞬俱静。
所有人下意识噤声看向她。
林落凡将汤匙丢进瓷碗里,幽幽叹了口气,慵懒地坐直。
她方才平静敛着睫,面无表情谁也没看。这会儿眼睫缓缓轻抬,扫过面前众人。
冯雅希莫名有种错觉。林落凡的目光只是平平地从她这儿一扫,可却无端令她觉得有种极慑人的气场溢于她的眼眸,竟令她不由自主心弦一悚。
她目光最后落到苏芝芝脸上,苏芝芝屏息僵了僵。
“小妈。”林落凡只是盯了她几秒,而后倏然勾唇,“谢谢您替我说话。”
她唇角虽在笑,眼睛却没有半点笑意,声色缓缓道:“不过,婚约什么的,就免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话一说完,又仿佛是石子落湖激起浪花。周遭一圈人又或惊或讶地交头接耳。
林雄天盯着她诧异拧起眉。
林西宴一直紧绷的心弦却无声松下来。
她没走没闹,也没甩脸色。看来,有些事她是注定要在这个场合说了。
“……有男朋友了?”苏芝芝自然也没料到林落凡会说这么句话,愣了两秒后视线轻瞟过林雄天。表情压不住心底的狂喜。
在苏芝芝与他们兄妹俩周旋暗斗的这么多年里,最喜闻乐见的无非是他们兄妹俩自己出错。出错了,她才有机会添笔加墨趁机润色。出得错越多,她与林西寒母子俩的机会自然也更多。
“对。”林落凡没有遗漏掉她神色里那一闪而过的喜意,不紧不慢道:“那个人,你们都认识。”
这倒让苏芝芝和林雄天彻底心生疑惑。苏芝芝懵了懵问:“谁?”
“顾星河。”——
这名字一出,让整个餐厅里的人都不禁顿了顿。
不知道的交头询问着这是谁,知道的更觉惊罕。
相比林家旁支,在林家待久些的保姆佣人们对这名字知晓得更熟些。一些一直在旁候着收盘添菜的保姆愕然交递着眼神。
林雄天身后的赵鹏飞面露讶异。
“……顾星河?”苏芝芝也讶然,似乎也回想了半天才想起说得是谁,“是那个……以前在我们家待过,她妈妈做保姆的那个?”
林落凡一瞬不瞬盯着她,“是他。”
她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
倒是林雄天还有点懵然,疑惑问:“哪个?”
林落凡的目光审视般刺了林雄天几秒,又落回苏芝芝身上。
苏芝芝语气故意怪里怪味,“落凡啊,虽说……星灿这婚约你一直有些抵触,但是一切都还没敲定,都还是能商量的。你怎么偏偏要和一个私生子好呢?你……”
林落凡扑哧一笑。
她笑得莫名,令苏芝芝不解其意,下意识停了话疑惑望着她。
一桌人除却她也都十分不解极了,林雄天神情里的狐疑愈来愈盛。唯有林西宴目光平静,甚至唇角浮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林落凡的笑又一刹消失了,眸光冷色收敛,笔直地刺向苏芝芝,“你怎么知道——他是私生子?”
苏芝芝脸色倏凝。
她慵懒靠在餐椅靠背上似笑非笑,目光直挺挺地锁着她,分毫不放过她每一分神情变化,“就连我,都是重新遇见他之后,才知道的。”
“……”
林落凡本没打算在此时此刻将这件事亮开来。她的确为许星河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愤愤难平,也极希望能够将事情查个一清二楚。可这件事是家事,更是她的私事,她不希望成为这些亲戚口中的笑料。
可她断不能容许,这些人当着面,就敢踩着她的脸欺凌。
拨开搭在身上的餐巾,林落凡舒舒颈骨轻飘飘站起身。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当初都说,顾星河走了,那他走之前,总有一个人,是最后见到他们的人。”
她盯着苏芝芝缓慢绕过餐椅往上席的方向走。绕过林西宴、绕过柳菡的空位,最后走向林雄天。
苏芝芝被她盯得心头发毛,抿唇偏过视线不跟她对视。
林落凡嗤哂收回视线。
“那谁能告诉我,当初最后见到他们的那个人,是谁?”
她步调慢悠悠,停到一个人的身前。
察觉到脚步在自己的身后停下,林雄天既不解又不耐,冷肃着脸回头看她,“你在闹什么。”
林落凡面朝得却压根不是他,而是赵鹏飞。
她背对林雄天,不答话,冷盯着他身后的赵鹏飞的眼。
底下坐着的大姑姑三叔五叔等早就听懵了,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长了眼的都看得出这之间怕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猫腻。一个两个全部屏息朝这边看。
“爸。”林西宴看出林雄天眉眼间的不耐在加深,淡淡接了话,“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外公去世,我和落凡回南川吊唁,回程高速路遇大火,在火里救了落凡的人。”
林雄天像是想了很久才想起,“那个男孩?”
林西宴肯定。
林雄天:“他不是走了?”
“没错。”再接过他话的却是林落凡。她目光始终凝盯着赵鹏飞没挪移开片寸,唇角轻挑意味深长朝他笑。
“所以啊,我就想知道,他最后见到的人是谁?明明他妈妈和他,都是我哥留下来照顾我的人,怎么就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就算他要走,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们一声才对?”
“那当初那个告诉我他们走了的人,是不是就是最后见到他们的那个人?那他说了什么?顾星河最后又说了什么?”
赵鹏飞定力极强,神色如常静静与她对视。
倒是桌下的苏芝芝脸色渐渐不好看了,没人看得见桌下她的手在收紧。
林落凡也是在那天听许星河说是赵鹏飞令他们离开的事情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些早被她忽略遗忘的事实。
那年她生日会,迟迟等不到顾星河,她从生气到焦急到担忧到最后疯了似的寻。就是赵鹏飞曾过来告诉她,他们走了。
许星河说出赵鹏飞的名字时,她曾怀疑过,这事是林雄天下的命令。
毕竟,赵鹏飞是林雄天的左右手。
可若林雄天知道这件事,他不会是这个反应。
可他若不知道,赵鹏飞又是哪来的资格和权利去做这件事?
并且他还是堂而皇之的,以她与林西宴的名义,赶走的他们。
赵鹏飞微微笑了,“大小姐,我当时的确见过他们,可他们当时只告诉我他们要走,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回了许家……”
林落凡又笑了,“赵叔,刚刚有人说他们是许家人了?”
赵鹏飞一顿。
仔细地回忆她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变了变神情。
苏芝芝急躁地睇过去了一眼。
林落凡笑语如兰,“况且,你不是我爸的人么?”
那怎么她爸不知道的,他知道?
她爸不知道而她小妈知道的,他也知道?
后半句她没有明说,但一屋大部分人都不是心思浅的,话里话都听得懂。
林雄天面庞几乎是瞬间沉成黑色。一屋人感知得到他的气压在蔓延。
林落凡不知道苏芝芝和赵鹏飞究竟是怎么沆瀣一气到一起的。他们是什么关系?瞒着林雄天都做过什么?目的是什么?她都懒得知道更懒得管。
可她了解林雄天。
他虽喜欢苏芝芝宠着苏芝芝,却也忌讳任何人在他的家业上插手,更何况是这种背地拉拢。
“我吃好了,先回了。”林落凡点到为止,回头对林雄天说:“爸,祝您生日快乐。”
她悠悠踱步往餐厅外走,到一半时又忽停下来,偏眸睨向冯雅希。
“对了,兔子是不会说话给人祝寿的,会说话的兔子,那是妖怪成了精!”
冯雅希脸色顿时僵白。
林落凡的视线又扫过一脸吃瘪的大姑姑落在苏芝芝脸上。
“当然,也不是每个成精的妖怪都有犄角尾巴,有些长得可比人还像人,还专吃人。眼睛得擦雪亮了,才能辩得清!”
见到苏芝芝几近崩坏的脸色,林落凡翩然转身,一派悠闲走出餐厅。
屋内一桌人神色各异,眼观鼻鼻观心,望向苏芝芝的眼神不由自主有多了几分奇异。
“爸。”林落凡出了餐厅后,林西宴紧跟着起身,“我知道,因为我妈的关系,你一直不喜欢我和落凡。”
他身材颀长直挺,身影被水晶灯斜映在林雄天脸上,沉冷如山影。
“可你把我们生在这世上,我们两个没有选择。我也希望您有时候能保持清醒,想想我和落凡身上流了多少我妈的血,林家在商场扎稳的根里又有多少柳家的血。更何况……”
他盯向苏芝芝,声凉如冰,“我们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