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皆御
这是这位监院第一次主动称赞一个人,赵章惊讶回眸,但老人却没再多说什么了。
而场上,少女已立在了镜子之前。
李缥青正要伸手按上,却听东边老人忽然道:“你叫什么?”
少女偏头,一怔,转过身正面相对,躬身一礼道:“大人,晚辈李缥青,暂代师署理翠羽门事务。”
老人偏头对赵章笑道:“也是个有心思的。”
转过来对少女点点头,温声道:“我们常说剑如其人、人如其剑,我见你有一份难得的灵气,若有意修剑院的话,想先请你演两式剑,如何?”
“.”李缥青愕然睁眸。
不止李缥青愕然,场上所有人都愕然。
刚刚还无一人能迈过第一道门槛,老人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好像博望这些所谓的英杰无一能够入眼。
而现在忽然一开口,竟然就是“有意修剑院”这种话,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毫无准备地被猛然一提,仿佛立在场上的就是自己。
“啊好。”场上的少女只茫然了一瞬,即刻认真道,“不胜荣幸,剑术粗陋,还请大人斧正。”
然后她转身看向翠羽席上,少年立刻掷剑而来。
李缥青抱剑而礼:“这一式传自翠羽剑门《翡翠集·黄翡翠篇》,【掠火穿瀑】。”
这一剑是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里修习黄翡翠的终点,也正是当夜她杀向重伤徐苍的第一招。
少女柔腰一弯,身体飘飘一倾,众人只觉美润如春雨,而下一瞬,那剑光出手,却是一道笔直骤进之剑,坚锐至极,而且极快,柔中破出刚来,乍然而现一道光亮。
众人回神时,长剑已重新立回少女臂后。
老人点点头,微笑道:“杀气很重。”
这话令众人讶然,这一剑既快且力,内蕴轻灵柔美,实在潇洒好看,却没瞧出杀气在什么地方。
倒是李缥青诚然一惊——当夜杀过徐苍后,这见过血的一剑确实更加坚决锋利了。
“还有更好的剑吗?不必担忧未掌握到位。”老人继续道。
“有。”少女再次持剑行礼,“同一剑册中有一式【断叶回澜】,请大人斧正。”
这是少女掌握的最强剑式了。
她静立了足足五息,用来调整身体的状态。
而后一道剑光乍然一现,空气被骤然切断,下一刻,尖锐的啸鸣和挤压爆开的风浪才显现出来,尘荡叶飞。
这是切断身前一切的气势,比之【掠火穿瀑】,这一式“力”的比重拉到了最大,而“柔”的部分则被完全削去了。
至刚之剑。
直到这风止浪息,老人点点头,笑道:“杀气更重了,而且血气未散.最近杀过人?”
这话真是令少女骤然一惊,“杀人”自然不是罪责,但这被一眼看透的感觉却实在令人心中猛地一坠。
隋再华已从她的反应中得到答案,轻轻点点头:“翡翠出血不腥,好孩子。”
李缥青深吸口气:“大人剑道之造诣,晚辈叹为观止。”
“呵呵。”老人摇头一笑,“我既无天赋,也说不上什么造诣,只是看得多了,有些眼力罢了。”
言罢朝“剑心照”一伸手:“去吧。”
李缥青抱剑再礼,走回小镜之前。有了先前的一段,此时的少女几乎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她调平呼吸,闭目,伸手轻轻摸上小镜。
而后睁开眼睛,失去了神采。
玉质顿时游动起来,而这一次,它变色似乎迟钝了许多,快一息过去了,那黄浊都还没有出现不,不对!
一瞬间,场上甚至有踢翻板凳的声音,每个人都仿佛忽然长高了一截,猛地伸颈看去。
那黄浊不是出现得晚,而是根本不会出现了。
完全相反的另一种趋向,中间的玉质在变透变清,那些沉实的东西飞快地融化散尽,而后整面镜子变得透亮清明。
铁框仿佛箍着一泓秋泉水,流动缓缓如脂,万物映照其中。
而后这水流凝定,心境中的少女握住了剑。
下一刻,黑质从底部溢了上来,果然一出现便遇阻力,缓慢地在这泓秋水之中爬行。
与黄浊面对黑质时以力对力的抵抗不同,这汪清水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灵动,它或拧成锋利的一束在黑质中贯出一条通路,或分成千丝万缕反向侵入黑质,甚至映照出黑质的形象,反过来对付它自己
小镜之中,透亮与墨黑快速地流走激荡,如同一副打在一起的阴阳图,煞是好看。然而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黑质依然坚定地、不可抵御地将透亮缓缓侵占殆尽,把整面镜子化为了黑色。
但场上已是骚动难止。
因为每个人都看到,直到最后,那抹透亮也没有放弃抵抗,而最终,那黑质也没能展露出之前那般摧枯拉朽的速度。
她.完成了全程的抵抗。
翠羽李缥青。
这位很多人以毛丫头轻视的少女,一度被视为翠羽剑门矮子里拔将军拿出来硬撑门面的人物,是翠羽将崩的先兆。
如今,她用所有人绝无预料的方式,将自己的锋芒清晰地展露于众人之前。
光芒简直刺眼。
东场的隋再华也是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他招来纸墨,提笔簌簌记了几行。
而后放下笔,在一片寂静中,老人缓声微笑:“李缥青,向景·皆御。”
二三十人奋尽全力都没能取得突破,只能一寸一毫地艰难挤动,此时少女一人,便将两条道同时推进到第二个大境界之中。
对一旁观看的许多文士们来说,这更是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武者所谓的天赋之差。刚刚建立起的认知被猛地冲碎——我们不是在看蜗牛赛跑吗,忽然窜过去个大黑耗子是怎么回事?
惊喜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赵章当先起身,振臂道:“清水长流清潞水,玉脉不绝玉翡山,四百年翠羽,今使我知玉鸟之门,英才永续!”
整个观鹭台欢呼不断,这是自这“游戏”开始后,场上的气氛第一次彻底的振奋。
等到气氛稍静,隋再华才微笑着继续接下来的话:“【向景】是明辨外物,能够归束自己的情感和冲动,不唯气勇,而是能以所见所知来规划自己的行动。”
他看向少女:“我想到伱可能【皆御】,却没想到你竟能【向景】——你小小年纪,就能如此苛刻自己的内心吗?”
这真又是直插心脏的话语,那充满血色的一夜在眼前一闪而过,少女露出一个有些艰难的笑:“.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老人点点头,却什么都没再说,刚刚关于修剑院的事情也没再提,便让少女回席去了。
李缥青也若无此事,抱剑再礼后便转身而去。
但赵章看着这一幕却不可能放过,虽然是门派弟子,但也是博望地界,偏头问道:“隋大人,不知要进剑院,标准该是哪一级呢?”
隋再华一笑:“并无标准,赵大人,这只是个测试锻炼的小玩意。”
他停顿了片刻,娓娓道来地补充道:“若硬说心性这一项的话,虽然越高越好,但哪怕十分低劣,我们有时也会要。剑院要的是可造之材,并不要求道生已是无瑕之玉。招录进来,修为低便拔修为,剑理差便补剑理,心性劣便养心性,甚至有些人德行不好,但只要不是过分得无可救药,我们考查后可能也会录入。因为修剑院是不拘一格为大唐培养剑才,只要不违律法,我们并不多设太多的标准。
然后老人沉默片刻,缓缓叹道:“因为唯一的必要标准已经足够高了,若再多加限制,真是无处去招人。”
“这唯一是.”
隋再华淡笑:“自然是‘剑’上的天赋。”
赵章恍然地点头,然后狡黠一笑道:“那隋大人,我换个问法,剑院的英才们玩这个,一般是什么成绩呢?”
隋再华哈哈一笑,指了指赵章。
而后,这位老人捋须一笑,道:“若以‘道生’为限,其实也是【恃气】多,【向景】少不过第二段,就没有【皆御】往下的了。”
赵章万分惊讶:“竟然也有【恃气】吗?”
“自然,你以为这里设了四个境界,就是让你把它占满的吗?”老人笑道,“【恃气】本就是绝大多人的归宿,【向景】之心,已是十分难得了。院里玩这个,看的其实也不是心境关,而是后面的不畏关——比谁能在黑质下抵挡更长时间。”
“哦?不知贵院高第是多久?刚刚李缥青撑了大约二十息吧。”
“十六息。”隋再华冷静地戳破刺史大人的谎报,“至于院中玩这个大概以五六十息为常,不过,这也是熟悉和训练的结果。”
赵章面无愧色,不停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恃气】根本连修剑院的门楣都望不到呢。”
“都是些年轻人,而且恃气本身,也不能说就低劣。”隋再华道,“有撞破一切的勇气没什么不好,只要,你有对应的天资和实力。”
赵章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过【向景】到底还是更优越。”老人继续道,“【向景】基本都可以完成【皆御】,而【恃气】之人,就要看这股气勇是不是足够了。”
赵章再次点头,忽然好奇问道:“那后面两境呢?”
隋再华一笑:“后面两境.【持心】是不惊不乱,存持一心,百危不惑;【不变】的话.可能就是完全不动于心吧。”
“可能?”赵章疑惑。
“是的,因为我监院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不变】之人。”隋再华笑了笑,而后道,“赵大人莫忘了,这理论是从人家云琅山上搬下来,不是照咱们凡人设计的。”
赵章“哦”地点了点头,明白这意思——这理论是有这么一个上限,但不代表是给你碰的。
“那位.琉璃剑主?”
隋再华点头而笑:“是的,要达【不变】,完全是另一个境界了,此处不必多谈。”
“那【持心】呢?”
“【持心】,道生们玩笑说是‘凡人的顶峰’。”隋再华一笑道,“确实是凤毛麟角,也只当它不在便是——实际上,它是授号【君器御者】的硬性标准之一。”
赵章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