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令所有人安静无言的一幕,仿佛苍天的双眼此时正投落于此。
有些人本就知晓佛面后是哪张面孔,有些人也从这十六字中得到了些令人惊愕的推测……而无论如何,单只这份问询天意的神迹,人间能承载者,也不过十指之数。
其人求问身命,则上天传旨,皇子述意,得四句十六字。
这句话的重量令人屏息。
这位老人确实已经很苍老了,也许七十,也许八十,他立在主位举着酒樽,宽袖滑落,露出的小臂上除了一串精美的佛珠,就是色斑和褶皱。但依然透着养尊处优的细腻以及白皙。
灯烛之下,这位老人将樽中之酒朝天一敬,仰头饮了下去,然后他一言未发,就此轻轻松开手,任由空杯坠地,琉璃声碎。
老人坐回案前,那慵懒的愉悦并不向任何人掩盖。
世上千亿生灵,谁能得知自己后日的命运?
若得上天之承允,人生岂复有忧事?
冷暖交织的光游走在那张精细慈悲的佛面上,明月竟然不再暗去,照着天旨与这位幻楼之主,仿佛上天的通路仍未关闭。
古之贤人皆游戏,这一刻才是今日幻楼真正高渺的神迹,那位儒院哲子所来显然正是为了亲睹此幕,他此时敛袖不语地瞧着这十六字,一些敏锐者已想到接下来的天理之论。
而那位负剑的北海脉主也将目光安静地放在那位素衣皇子身上,他此来显然也是为了确认某些事情。
在震撼过后,宴场中也渐渐泛起了轻语,即便在这里,九成以上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皇子沟通昊天这传说中的事情,清圣的禅音再次环绕着响起,神圣静谧的氛围缓缓弥漫在朱楼之中……直到一道少女的清声响在场中。
“请问……真气已复,弈剑可以继续了吗?”
场中微微一静——那是道清正挺拔的身影,浅色的剑负在身后,简笔的戏面盖在脸上,侧边垂着两个微微晃荡的小玉坠子。
她立在宴场的中央,鹤咎的七步之外,似乎已准备了有一会儿。
北海脉主转过头来,双目向她垂落,稍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淡声道:“当然可以……你是谁家弟子?”
这位大人物开口,宾客们注意也投了过来,神迹已毕,继续看还有谁能在诗比剑试上露头仍是件颇有意思的事——何况这位有些过分年轻的少女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顾前辈好,晚辈道家弟子姜银儿,家师神宵应宿羽。”姜银儿抬手摘下戏面,清眸认真地看向主位,“我听说,胜鹤咎者,可得一诺,敢问这个要求,能向这位主家提吗?”
全场陡然一静,玄狐之面微怔,而在他旁边,与高僧论着佛理的老人顿了一下,缓缓转头看向了她。
佛面下的双眸清清淡淡。
他一定是没有修为的,但此时整个宴场之人都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姜银儿抿了抿唇,认真看着他:“我若侥幸胜了鹤前辈,能请你摘下佛面吗?”
一片彻底的安静。
所有人这一刻都望向这道立在堂下的身影,那衣角轻飘的姿态不卑不亢,以致令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当然是冒犯……即便套在这样礼貌的表达也是一样。
幻楼在神京伫立了多久,灯烛如昼的宴会开了多少次,而无论来的是何等贵客,那道苍老的身影都永远安然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已近乎一個不变的符号。
正因有这道神秘的身影在,这片乐土才永远屹立不倒,其实人们从来不觉得他需要隐藏身份,也许那只是他自己的一种喜好或习惯。
换句话说——那是他的意志。
所以人们绝不去触碰那道身份,连私下的猜测都克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当面说出这句话。
一时许多人的心绪都提了起来,手指捏紧了酒樽——那是对高位者怒火的下意识忧惧。
连旁边高僧捻动佛珠的手都顿了片刻,而在一片寂静中,这位素衣赤足的老人终于收回了眸子,似是懒得再看她,淡漠道:“你先……胜了再说。”
宴厅之下,小剑仙从云上翻身落地,悠然地挽了两个剑花。
姜银儿抿了下唇,轻轻握住了剑柄。
其实这次幻楼之行和少女心中想象的全然不同,她下山来到这座地上神京,既不知道“幻楼”是什么,也没听过昊天传意的事情,正如此时她在一切不容侵犯的氛围中孤自站出来,其实也没想太多。
她准备是来到一个热闹的酒宴之上——做好了会不太适应的准备——和那位不知什么模样的“世兄”见个礼,然后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帮着他做一做。
关系好的长辈就总想让他们的孩子也做好朋友,这是免不了的事情,她确实是一抵京就去了修文馆拜谒——毕竟这位世兄若从是别的地方听说了她已在京的消息,心绪若敏感些,说不定会觉得怠慢生疏。
可惜总碰不巧。
把那位胖殿下认成世兄确实对两人都很抱歉,不过她脑海中本来也没有这位世兄的形象——只觉他出身偏僻,练剑不久,如今又只孤身一人,应该还是需要人教导照顾。
而如今立在幻楼之中,也是她没想过的境况。
其实她对一切都还颇为陌生,不知道神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甚至还没去修剑院报道。
但她清楚记得去京兆府打问消息时,见到的那些从鲤馆救出的可怜之人的情状。
许馆主说,那是供幻楼挑选的“货物”,而幻楼主人身份尚不确定。
所以现在她就立在了这里。
姜银儿拔剑,剑名【照神】。
她踏入七步之中,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个崭新的名字,对另一些人来说这只是凫榜中游一柄尚稚嫩的剑,但她第一剑出,众人已惊;第二剑衔接出来,有些人神色已然震惊;第三剑接上时,上位那张玄狐之面都稍微抬了下下巴。
姜银儿已踏在四步之内。
……
“……宁兄,你们道家,还藏了多少天才?”楚水霆看完第三剑,绷紧的眉终于垂落下来,轻叹道,“她排五百余名,看来是因为当时只遇到五百余名的对手了。”
“我听说,这位姜师妹是术剑双修的。”宁朝列摇头笑了笑,“今日见其剑,我要怀疑那人说谎了。”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周是色醉眼朦胧地笑道,将酒壶递去,“圣贤皆寂寞,饮者留其名,来吧。”
楚水霆接过来:“如此机会,周兄真不上去试试吗?”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不去,不去。”周是色侧躺支着头,摇头晃脑道。
宁朝列笑了笑转头道:“我那位诗友似乎也得胜了。”
另一边诗场上上前的正是温歧。
其人含笑走进去,摘下了脸上那张鸡面,不知对了一首什么诗,片刻后人群欢呼起来,气氛一时热烈到了极点。
“温歧诗赋写得都好,咏史雄放有灵气,写景写情也雅丽细腻……”徐梦郎低声道,举杯饮了一口,“这人的诗评为今日之魁我不意外的……瞧吧,果然。”
那是传抄的诗笺很快传向了宴厅,即便是两人所在的边缘差不多是最后接到一张。
男子柔美的双眸已有些迷离,怔怔地望着这张笺,一时竟仿佛定住。
裴液探头看去,乃是一首咏史的七言,题为《过陈琳墓》。
是曰: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词客有灵应识我……”徐梦郎怔然喃喃道,抬头望着高处雕梁,月光从罅隙里漏出来……他忽地一笑,搁下了这张笺子,低着头又饮一杯酒。
确实是一首好诗,裴液安静地读了好几遍,诗人的神魄几乎从文字间扑面而来。
这当然不是干谒,也没瞧出什么巴结,更不是辛冬雪的那种述理句子,这一定就是那位诗人想写的诗……所以才显得这样好。
裴液看了眼身旁的男子,这时他想起来刚刚那句“他的诗一定很好……比我的好得多”,裴液没去问为什么这位温歧可以写这种诗句,裴液见过他和宁朝列谈笑,见到此时那些客人对他的态度,也记得……他不是跟在卢岫这样的人身后进来。
怀才不遇和怀才不遇也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只是颠簸,有的人面前是绝壁。
“……裴公子,你信吗?”徐梦郎忽然低声道。
“什么?”
“咏史的诗……我写得比他还好。”徐梦郎抬起头来,醉后的双眸那样清亮,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信。”
徐梦郎仰头一笑:“哈哈哈,你信就够了!”
但这时男子的神色忽然收敛,看着空处,面容开始有些僵硬了起来。
那是余光中,女子高挑的身形走了过来。
卢岫依然是贵气漠然的样子,仿佛并没见到两人在这里交谈,亦或虽然这一幕早就在视野中,但她从来没投放一丝的注意。
奴仆们做什么卢岫不是“懒得管”,而是心中从来就没有这件事情。
对卢氏嫡女而言,世界上可供“平视”的东西很少,而她从不把目光向下投。
裴液正微笑道:“你只是写不了你想写的诗句,不是不如——”
就被漠然打断,卢岫立在案前随手递下一张纸:“写首咏刚刚那场剑的七言,一刻后我要送给他。”
裴液话语顿住,只见徐梦郎僵了僵抬起了手,仿佛一个渐渐从陈旧皮囊中脱离出来的鲜活男子,又重新被那身脏皮纠缠了上来。
裴液抬手按住他的手压了下去,蹙眉抬眼道:“正聊天呢,没长眼吗?”
……
诗在客人间传阅,剑在灯烛下缤纷。
姜银儿三剑越过三步,如果说楚水霆最为惊险,陈泉最为霸道,那么这位少女握住的就一定是此宴唯一在风姿上比肩鹤咎的剑。
她像一道春水中流过的影子,凭栏时拂颊的花瓣,惊鸿一觉时,已经无可追觅。
而无论他人如何惊艳,少女自将剑用得极为认真,清眸凝神,嘴唇微抿,她记得刚刚在下面见过的每一剑,都是为了这时的对弈。
三招大约是一个分水岭了,能见三招之剑者已是世所罕有,而再往后,往往是异禀之人的世界了。
姜银儿三剑连珠用得极为传神,此时稍稍一断,乃是迈入一个新的战场。
三步已足令鹤咎准备出一式绝艳之剑。
这位小剑仙似乎也厌倦了和剑者尔虞我诈的博弈,面对少女这样的剑者,他用的剑明明朗朗、风姿流美……一式无遮无掩的【天览】。
鹤上九重者,见风云、雨雪、日月星。
万象一剑,令人难以想象的剑感与锤炼,当然是意剑,美丽的意剑——上一场这位小剑仙分明到了第六步才动用这样层级的剑术。
连刚刚的神圣之感都被挤占了,一瞬间朱楼如同消失,所有人立于鹤背之上,得见这一剑的仙意与壮美。
但少女的脸上并无什么波动,只有黛眉微凝的认真,她踏出去的脚步坚定地落了下去,春水明鉴般的剑身向前流去,于是一切庞然的壮景都微微扭曲,如在一层粼粼的波动之下。
下一刻人们陡地恍然——原来都是镜花水月。
一剑流去幻景,光与影在少女剑身上敛去,只留下一双坚定的清眸。
甚至难说是道家神宵的剑术……那就是应宿羽本人的剑术。
《凤游》,【春水泻影,冰鉴照神】
姜银儿一跨两步,已来到第六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