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奇问:“转行是因为喜欢演戏胜过学术研究吗?”
何景:“没有。”
翁甫补充道:“他脑袋好,学什么做什么都一样。”
段竹:“也不后悔吗?”
何景看向她,她脸上挂着温和的、自然的微笑,好像真是一位得体的前辈。他答道:“还没有后悔。”
段竹点点头:“倒很难得。”
翁甫有事快步回去。段竹和何景走在后面。
望着远处高低的楼房,段竹想,静默出现在两个不和的人之间,就活泼可爱起来。她和这位何景先生,电影的男主角,一位正直的后辈,高材生或校草什么的,保持这样的氛围就很好。不争吵时,她还能欣赏他的英俊。
“昨天那些话,很抱歉。”何景忽然停下来说,“当时我心情不好,被自己的事影响,口不择言。”
段竹颇为惊讶:“真心的吗?”
“当然是。”何景绷紧了脸。
段竹道:“没关系。我没有生气。”
何景问:“那你今天……”他抿住唇,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懊恼。
段竹:“你以为我今天不开心,是因为你昨天那些话?不,我确实没有把它放心上。而且你说的对,有些过去不是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抹掉。”
为了让他相信,她特意加上最后一句。但何景的脸色没有丝毫轻松。
他道:“那就好。”
段竹笑道:“谢谢你关心。其实是因为其他的私事。”
私事是什么,显然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了。既然以“私事”形容,主人也不会希望他探寻。何景没有再说什么,凝视着阴影里不平整的路面。
草丛里卧着一团晒太阳的狸花猫,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张开眼,黄色的瞳孔竖成一线。他们不约而同地加快脚步,让它消散敌意。
何景突兀地问:“刚才为什么说‘难得’?”
段竹思索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刚刚评价他的那句。
“你说那句啊。”段竹脸上浮现出最平常的微笑,几乎在何景的意料之中。“只是想到了,就随口说了,哪里不对吗?”
楼之间没有其他阻隔物,发自海面上的季风,遥远地跋涉,到达两扇楼中时,就毫无阻碍地扑到了他们脸上。对话的气氛像一张薄纸被风冲破——夹杂细草与尘埃,以及旁边河水冰冷的腥臭。
这臭味还有点上头呢。这是段竹此刻的念头。
“没有,当然没有。我想也是。”何景说。
听到他迟来的回答,段竹已经忘了自己上一句问的什么。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她说:“希望接下来的拍摄顺利。那么,我们可以友好相处了?”
他也说:“希望拍摄顺利。”
下午又下起雨,拍摄的间隙,何景靠在阳台上,揣摩剧本。
这样阴沉的湿漉漉的天空里,居然有一只白鸟盘旋。他追随着看,一次它落在对面的花坛上,浑身湿漉漉的,羽毛服帖着,像个保龄球。它在花坛篷布下停留片刻,又飞向它处,在高树的枝上,在水坑和泥潭里,还有一次差点擦过他手臂,伸出尖锐的喙。
真是一只冷淡的鸟。
屋檐下,几只麻雀安逸地并排。啪啪嗒嗒的雨中,楼上的谈话声一起掉下来:“她在剧组总没好事。”
何景又想起中午听到的话。
段竹拿着剧本读台词,有几句方言台词,可能会后期配音,但段竹索性先学着。开拍前的方言培训她早忘光了。她喃喃道:“该用什么声调?”
何景刚好经过,走到她身边说:“这里浊化发w-的音……语音的流向由高转低,注意标注的这个后缀。”
他又亲自示范,段竹跟着学了一遍。她这才发觉,他是连自己的台词都学了,不愧是高材生吗。
何景看着她慢慢地念台词。
男女主是隔了一代的远房长后辈,关系夹杂亲情和隔阂的复杂,但绝不可能有爱情,更何况,女主角的模样粗鲁平凡,也难令人产生遐思。
即使是段竹,粉底令肌肤暗黄,眼睛在面部渺小了,鼻边涂满晦暗的阴影,嘴唇干燥,整张脸浑然一种风霜摧残后的真实……
段竹问他:“这句呢?”
何景被她一问惊醒。好在他功课充足,随即念出来。
段竹困惑道:“这是上一句。”
何景迅速说了句抱歉,顺着念下一句。
段竹更疑惑了:“这不是你的台词吗?”
何景哑口无言。
段竹只以为他有自己的心事,体贴地不多问,问了几句台词,刚好经纪人电话过来,她借故离开,不打扰他了。
她一走,何景的助理小木就过来递水,低声念叨:“她最近态度怎么好得不正常。不会是在讨好我们吧?是有求于人,还是别有目的?”
何景道:“你大概想多了。”
小木瞪大眼:“哥,你怎么这么说。她可是……你不能放松警惕,她可是段竹,她怎么可能悔改,你被她骗的还不够惨吗?”
他顿觉失言,何景眼神暗淡下去。但小木想起过去那些惨痛经验,索性一狠心道:“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根据经验,她越是亲切,越可能是陷阱。我怕你被她表象迷惑。”
何景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她也没什么事可求我的。”
小木仍不放心,已经把段竹当头号危险人物了。又提醒他:“陶小姐最近有活动要来这,她说要来探班你,好像就在这两天了。”
另一边,段竹头一回和现经纪人通话,只觉她对自己小心翼翼,像哄小孩一样。可见被从前的自己折磨得多么痛苦。
经纪人好半天才说出目的:“段老的诞辰你不去可以的,但赵先生大概会去,你想见他提前和我说,可不能临时变卦啊。”
赵先生、赵先生……
赵……师兄啊。
他们已经成了见面都要提前预约的关系吗?
“知道了,我确实不去。”她搪塞过经纪人,挂上电话。
不怪别人谨慎。段竹回忆着看到的那些标题夸张的新闻,谁让,她师兄——赵雪行,就是那个“段影后为情**”的新闻男主角呢。
想要准备好他最喜欢的东西,和他吐露心声。怎么会变成**呢?
段竹也不明白。但她想,师兄一定被她吓坏了吧。
……
拍戏生活十分平静,段竹没其他工作,提早过上了退休生活,有时就在市内游玩。这天清晨天方亮,叶上清露浮动,她和小瑶在路边桌上吃早茶。
段竹不无感慨:没人认出我,我果然过气了。
小瑶则想:我的事业好像要完蛋了。
最近闲着没事,段竹带着她在周边逛吃逛吃……开始她还担心是段竹有了新了折腾招数,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几天下来,苦没有吃,清炒苦瓜倒是吃了两盘。
小瑶含泪吃了两碗粉。多新鲜啊,她最近听段竹讲的最多的道理,不是社畜996福报,而是浪费粮食可耻。
段竹滑着手机,安排道:“明天要拍戏,今天就不折腾了。等会儿去茶楼歇歇……”
茶楼在一个开放的园林里,是半露天的,人不多,中间一个台子,三面都可以坐下。木头有些掉漆,两人找了周围人少的桌子坐下。
段竹嗑着瓜子听戏,小瑶说到“你和何景老师这两天好像关系蛮好”。
段竹赞许道:“他人很不错。”
“那我是不是可以找他要签名啦?”
段竹震惊地看着她。
小瑶有些害羞道:“我朋友是何景老师的忠实粉丝。我是路人粉啦!因为你俩之前关系不好,我都没表现过一丝热情。”
小瑶声称自己是路人粉,科普的比翁甫这个老友还详细:“从小就聪明,长的也帅,家境应该也不差,上的顶级大学,在校园里被发掘,一出道就火爆,脑袋很好,做什么都擅长。好多人都可惜他来当明星了。”
段竹不由想起自己从前的人生,除了学习没那么好,也是一片坦途。虽然父母离异,但爷爷奶奶对她极为宠爱。爷爷是国际名导,她就成了家喻户晓的童星,长大后是最年轻影后:富有、美丽、受人喜爱……
后来爷爷离开了,她还有一个亲人般的师兄。她甚至想要和师兄永远在一起。她那时候怎么会想到,日后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阳光渐直,周围看表演的人少了,毕竟大多数人忙着生活,像她这样的闲人还是少数。段竹的视线在人群中随意扫着……忽然停在一处。
她想把墨镜摘下,被小瑶看到阻止。这么一打岔,再看过去时已经没有了。
她想,大概是看错了吧。
场上换了个变戏法的,气氛火热时,吆喝着让人上前,许多人围过去。段竹不好去凑热闹,只小瑶过去。
她遗憾地看周围零星的人头:守着包裹和小孩的、聊天的、睡觉的……多么好笑,还有一个也戴墨镜看表演的。
段竹猛眨了下眼睛,她也许没有看错。
真的是赵雪行。
她又想,在这里见到他,并不奇怪。他一向喜欢这些:安静、独自观察……所有被认为丰富而无用的东西,都在他的视野里。
段竹不自觉间往前走了几步,心里仍在犹豫。
赵雪行没注意到她,他穿着简单的休闲服,短檐的帽子,目光一直投向前方。
他们年少相识,他是段导亲授的弟子,她是他老师的孙女。在这些身份之前,他们还是一所大学的同学,都过了好哄的年纪。
爷爷不让她直呼其全名,她嫌赵雪行名里两个字不好称呼。“师兄”怎么来的?早已忘掉了——她少时只记无关痛痒的琐碎事情——最后是莫名其妙成了他师妹的。
舞台上敲起锣鼓,气氛热烈起来。
“我不知道他有一天会来看我,今年春天,一个家中的表兄来信。……”
段竹脑海中浮现这段台词,低声喃喃。这是她和赵雪行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也许是那时背的太熟了,看到他便自然地想起来。
几十米外那个人的面目终于熟悉了些,段竹继续走过去。
赵雪行对她的到来毫无所觉,然而中央跑来一个纤瘦的身影,带着欢快的笑声,令他抬头看,露出笑意交谈起来。
段竹不料他还有同伴,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