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奚如还埋头趴着,听见俞访云手机响了。他就坐在自己耳边,通话那头的声音都听得清楚,对面拉扯了半天,最后问能不能换一个宣讲的主题。
俞访云断然回绝:“这题目是我提拟之后大家都同意的,而且所有人都花了很大功夫去准备。”
“但我们第一次在大学里开展这种宣讲,是不是讲一些更普通的主题更合适,师弟师妹们更想听听你考研啦,发文章时候的经验诀窍啦……”
“就因为是第一次才有重视的必要,您也在医院工作,见到它感染率高居不下的现状,没有保护措施,没有性常识,又打着性解放的口号让这样的现象有增无减,心理和生理上的防范教育更加少之又少。也许大部分人能对艾滋患者抱持简单的尊重,但置身事外远远不够。不仅是艾滋,其他疾病都是这样,谁都不该抱有侥幸心理。”俞访云一口气说这么多,始终轻声细语,始终坚定,“即使您认为我们立场微薄,声音低弱,我们也必须去发出声音。这些事,身在其中的人不会去想,需要有人去想。”
严奚如僵硬地转头,看他嘴唇抿成一道线,干脆利落,仿佛和自己对面那个笑一下都要藏起来的俞访云不是一个人。对,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俞访云挂了电话,发现这边眼神正黏得紧:“怎么了?”
严奚如摇头,笑着说:“不是,就突然觉得你长得像我以后的院长。”他把这两个面合在一起看他,似乎更加生动。
俞访云点了一个小灸盒,放在他池穴上,突然问道:“师叔,为什么我是这样的备注?”
什么?豆蔻?严奚如答:“长的像。”
俞访云没忍住,在他面前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么多天,严奚如第一次看他笑,笑得比自己祸害完的那株铃兰还好看,也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不明所以就跟着一块儿笑了。每次靠这么近,他都想戳戳他的脸颊肉,浑身都是硬壳,只有这里是软的:“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俞访云手下的灸火倏地烫了下自己,突兀问出一句:“……哪种笑好看?”
“刚才那个就挺好看的。”
俞访云侧过头,勾了下嘴角,眼睛也一眨,展示他那两颗迷你的兔牙:“这样吗?”
这明媚的神情晃到了严奚如,让他受宠若惊。——这哪里是不敢笑,这分明是很会撒娇。
俞访云起完针:“头痛按一下脊柱也是好的。”他指尖带着一层薄茧,划过颈后的皮肤,带起汗毛一阵轻微的战栗,沿着风池穴下的椎骨,一点点按下去。
“听说你们荣教授挑学生,外形是第一个必备项。”严奚如趴得舒服,“那是不是你的师兄师弟,个个都长得和梢头豆蔻一样水嫩?”
俞访云停在他腰上的手朝下一掐,手掌贴合了髂骨上的弧度,接触都灼热起来。他白大褂薄薄袖口搭在自己眼前,若有似无。严奚如抿下一口唾沫。明明被拧腰的是自己,眼前却浮一段袅袅细腰,菱花翻波。
兀然,一颗东西放在眼前,占据了整个视野——干巴巴的,布满褶皱,还长着绒毛,像颗白净一点的缩水的核桃,只放个几天就丑得不能见人了。
严奚如颇为嫌弃:“这丑东西是什么?”
对面答:“豆蔻。”
严奚如:“……”
翌日江简兴冲冲来上班,看见自己种了一个多月的铃兰蔫了头,再一看,根都烂了。“老大!不好了!我的花被人下毒了!”
“谁毒你两片烂叶子……”严奚如做贼心虚,岔开话题,“十八床的修复排到什么时候?”
江简抱着花盆伤心,闻言抬头:“你真给他做啊,不是说要转院吗。护士那儿说十七和十六听说他有艾滋,都闹着转床。”
“病毒又不经过空气传播,再说了转院能转去哪儿,踢了两下皮球最后都不管了,已经在我手里了,早点给他安排第二次手术吧。这次做完再看一个礼拜,就真的可以出院了。”刘瑞住了不到半个月,俞访云倒是和他玩的很好了,有事没事蹲一起下飞行棋。严奚如叹了口气,要是手术不做完就让他走了,俞豆蔻也不答应。
……说起豆蔻,口袋里还揣着那颗丑东西。他一片好意,想夸人比花娇,却忘了别人眼里的豆蔻是颗陈年果实,温中行气,化湿止呕,干巴巴一副脱水要死的模样。他抠着笔自言自语:“怎么还是喊豆蔻豆蔻的,怎么就改不过来了…”
江简又莽莽撞撞跑进来:“老大!十八床又不见了!”
“又不见了?!俞访云不是才去给他换药吗?”
“俞医生也找不到了。”
严奚如跑遍整层的病房都没找到那两人,看楼道门虚掩着,三两步冲上了楼梯。天台上阳光斜照,果然立着两个身影。刘瑞的轮椅停在护栏前,离边缘只有一臂距离,俞访云在边上把着扶手。这两人晒太阳正悠闲,累得是中年人。严奚如喘着粗气高声喊道:“俞访云!”
俞访云被吼一声,转身看过来:“师叔。”
严奚如无名之火窜起,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带他来这干嘛?他出了病房,出了医院,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负责吗?!你负得了责吗!”
他脾气再大也没这样冲动到控制不住动作,手下劲儿大得像要捏碎自己的肩胛骨,俞访云吃痛嘶了一声,对面才松开力气。他把着轮椅拉回了一点,让阳光洒在刘瑞的膝盖上:“师叔,今天天气好,他说想看看太阳。”
“那你就推着他乱跑?他妈知道吗?你和任何一个家属说过吗?!他三天之后就手术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这时候出了事我们怎么交代!”
俞访云仰着头,阳光顺着他好看的眉毛,鼻梁,一路抚摸到下颌,整个人在晴日下粲粲发亮:“可是今天太阳很好,只有今天。”
严奚如怒吼的声音没唬住俞访云,却吓到了刘瑞。他瞪大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俞访云蹲下身替他拉好膝上的毯子:“没事。”
刘瑞把头垂得深深的,几乎整个人要缩进毯子里,严奚如背着光一时沉默,说到底也不明白自己发的火是何名。
他妈妈赶了上来,一个劲儿地道歉:“是我拜托俞医生推小瑞上来的,都是我的错,主任您不要生气,都是我的错。”
刘瑞打断了妈妈:“不是,是我的错。”他把额头抵在俞访云的手臂上,闷着声音:“隔壁两张床病人的家属都不想看见我,我要是不在,他们会舒服一点。我要是不在了,很多人都会舒服一点。”
俞访云皱了眉:“你说什么胡话。”
刘瑞摇摇头,用劲压着手背,指尖都压白了。
严奚如觉得这场面让人心烦,扯过毯子包住了他的脑袋:“大家都是来开刀的,不少个脾就是少个胆,谁比谁没脾气,谁比谁多一个胆子?日子过得下去就过,怎么过都是日子。”
刘瑞绷紧的一条弦终于折断,伏在俞访云的肩上哭了出来:“但是他们没有身上长满疱疹,没有睡到半夜爬起来呕血,没有害怕到不敢和别人说话,他们的人生还很长,和我完全不一样。”他声音都哭碎了,“但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喜欢一个人。”
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泪水在全日光下蒸发。俞访云都只是张开嘴,无从安慰他。
”严大夫,你是做手术最厉害的大夫,但有些病人,再厉害的医生也救不了。”
语声低微,却让严奚如攥住了拳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外科医生,毫无用处。
关上天台的铁门发出沉闷一声,严奚如看了俞访云一眼:“三天之后排手术,心电监护不要下,完善术前准备,改成一级护理。”
俞访云没有马上回答,断了一下才开口:“一年前,他是自己从车上跳下来的,才会脊椎受伤路都走不了。”
“嗯,我知道。”一年前他刚确诊了艾滋,该有多绝望,绝望到第一次产生了结束生命的念头。
俞访云目光又追着他:“可这样被周围人当作怪物,每天沉浸在痛苦里的的日子,就算活下去,还有意义吗”
严奚如下楼的脚步一顿,楼梯间里的沉默千钧重。“我不知道,”他转过身,“但对于我来说,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只要躺在手术台上,什么样的生命都有价值。谁都有活下去的希望,我能做的只有给他重拾希望的权利。”
俞访云站在楼梯最顶端,看他一阶一阶地走下去。“这个问题太难了,我都不知道我活着是什么意义。”
傍晚时分砸下一道晴日霹雳,天空骤然转阴,接着风雨西斜,彻夜未停。
夜雨下了一通宵,地面上薄薄一层积水。严奚如走路上班裤脚湿了一半,提着伞滴滴答答地走进办公室,护士长正在发喜糖。“哎过来,有事问你。”她把人拉到窗边,“上次让你问的事儿问了吗,俞医生答应了吗?”
严奚如含糊其辞:“噢…没呢。”他瞥了一眼低头干活的俞访云,从昨天被自己凶了之后,一直有点儿蔫,好像江简那株烂了根的铃兰。
“什么没呢,你问了没?我侄女真的挺好的,英国牛津的研究生,学历年纪相貌都相配的,你抓紧问问俞医生啊。”
严奚如揪着烂叶子,心里根本不想答应。雨声淅沥盖过了说话声,俞访云好奇抬头看过来,撞上他的视线,又马上低头,像是回到了初见时的状态。
严奚如余光打量这颗豆蔻。昨天因为刘瑞的事冲他发了顿无名火,可回来之后他不解释也不争执,就是冷着一张脸,之前对着自己还会装一装乖巧,现在装也不愿意装了。
可谁叫他严奚如脸皮紧,这种摸不透的木头,总要他跟自己呛几句才舒畅。师叔走过路过,故意把茶沫子洒在师侄的桌上,俞访云眼皮抬都不抬,用纸巾擦掉。师叔遂又路过,把听诊器摔在地上,俞访云捡回来擦了擦灰,挂在电脑上,不蹦一个字。
严奚如怎么招惹就是得不到回应,心骂这俞访云是根弹簧,看着是能欺负,可压一压就紧,紧了就比石头还硬,硌在他心上百般不是滋味。
熬到将近中午,江简开始喊饿:“老大,中午吃什么?”
严奚如对着俞访云的方向,大声说:“不吃鱼!”
“不吃就不吃,吼那么大声干嘛……俞医生想吃什么?”
严奚如精神一擞,终于找到机会见识哑巴开口了,结果对面来一句:“我中午有事,不吃了。”——他能被哑巴气死。
沈枝喊他晚上按时赴约,他说没空。“老太太过生日,爱来不来。”对面挂了电话,严奚如叹气,自己真是个没人疼的可怜虫。
江简抱着饭回来,打小报告似的:“老大,我刚听见廖主任的学生杨铭在电梯里扯八卦,你知道扯的是谁吗?”
“我。”严奚如提不起兴趣,“我又和哪个护士还是病人家属搞上了?”——严奚如在医院的八卦数量之多,种类却单调,不外乎是些子虚乌有的桃色传闻,一开始觉得荒唐,现在听多了耳朵也起茧。
江简说:“不是你,是俞医生。”
严奚如抬眼:“他怎么?”
“杨铭说,他当初是可以留在研究所的,结果被同组的师兄占了名额,才发配来我们医院的。”
“这种事有什么可八卦的?廖思君那组真是吃饱了闲的。”
江简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但是他还说,他博士的项目是拦腰被砍的,被自己导师踢出了课题组,才从研究所流放到我们医院。而且在临床上的表现也是平平无奇,写得简历再好看也只是一个空有头衔的废物。”
严奚如眼皮一跳,摔下钢笔:“这他妈谁说的?!”
江简答:“你说的。”
严奚如:“……”
他当日在病房一番话真是嘴上闲逛,但人多口杂,几天工夫就歪曲成了这样。医院的风言风语是扒在墙头的臭苗,泼一点脏水就生得乱七八糟。
可和俞访云一起做过事的人都知道,那些话根本是严奚如信口雌黄,无稽之谈。他可能因为年纪小,少了那份足够的圆滑和世故,但摆在明面上的成绩毫无水分。严奚如又想,这研究院的勾心斗角和医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没有后台支撑,再厉害的也是独自撑桨走得艰辛。俞访云进他们医院,带了得到过的头衔光彩熠熠,谁还能注意背后的落寞和失意。要是能留在研究院,往后的人生至少一帆风顺,不像如今,再熬几年才能勉强当上个主治,还要听他一个半路师叔的呼来喝去。
严奚如啪一下合上笔盖,觉得自己胸中闷堵,堵了颗干巴巴的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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