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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二,清晨的皇帝寝殿中,依旧热闹非凡。
阴者司的司首极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连续两次受皇帝召见。
司首心中明白,这频繁的召见,当然不是因为亲切。
皇帝动怒了。
不过倒也不稀奇,皇帝最近总是动怒。
“朕想知道,在你的计划中,珹王世子妃什么时候死?”
司首没答话,皇帝的有一个问题紧接着而来。
“还有朕让你寻的人,你说已近在眼前,如今又教他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神出鬼没?”
司首头微垂,做出一副恭谨姿态,却不想嘴角透露出一抹笑。
“属下只是觉得,陛下一面在清除北方派来的奸细,一面又忙活着帮那边的主上找人儿子,实在是有些矛盾呢。”
即使是皇帝身边,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两样事的其中一样,就算有王虎那样的人知晓,也绝不敢这样出讥讽。
然而他敢,只因他是阴者司司首。
皇帝本就烦躁,听了这话反倒冷静,喃喃道:“这是两回事。”
“先前陛下不也是与属下确认过,柳丝韧须得死在婚后,这婚礼尚未举行,陛下缘何急躁起来?”
说得倒也没错。
可皇帝就是不快,他身边有太多令人着急的事,怎就不能有一件能板上钉钉地做好?
“陛下有旁的烦心事影响了心情么?”司首又问。
皇帝当然不会将他的难之隐说与他听,于是闷声道:“没有。纵然柳丝韧一时半刻死不了,那抓人的事呢?”
司首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复又行礼道:“那是陛下交予的任务,阴者司定会竭力完成,不会拖延怠慢。只是那人不仅身手非凡,藏匿伪装的本领更是臻于化境,所以……”
皇帝冷笑道:“你想说到底是你们阴者司教的好咯?”
司首连忙否认,“不不,还是个人天分比较重要。”
还真当在同你说笑呢?皇帝板起脸来,“朕不管是不是天分,人现在就在金陵不曾走远,朕给你个期限,一个月,现在就算是四月底,六月我必见到他的人头。”
又想了想,皇帝还补充道:“还有眼珠。”
“是。但是陛下,”司首下拜,缓缓道,“属下还是想劝,若您铁了心要将这对眼珠送给北瓯君主,那么柳丝韧就不该死了。”
皇帝觑着他,发自肺腑长长地叹了口气,但凡他有一支更强大的死士部队,他如今也不必坐在这听这糟老头子聒噪。
“陛下想让珹王世子妃死得蹊跷离奇,死得天下尽知,北面自然也会知道。您眼下与北面定盟约的大计,与颠覆世子的声望,孰轻孰重,想必陛下心中也有计较。”
说得很有道理,有道理就有道理在,这事就算没道理,他不去做,皇帝也没辙。
皇帝终究还是妥协,“朕会再想想,让她死晚一点也不是不行。”
殿侧的帐幔后,王虎向皇帝使出了一个手势。
皇帝探脖子瞥见了,赶忙对司首道:“那就先这么着,朕还有事,你退下吧。”
“属下告退。”
司首缓缓走出了大殿,仰头望着晴空烈日,眯眼怔忡。
这一对天生倒霉的冤家,怎么就都被他聚在了阴者司里。
事到如今,他也到底只能弃一个,保一个了。
殿内,王虎自帐幔后出来,还带出了一个乌满。
“陛下,今日臣可以继续为您讲述神女的故事了……”
比起皇帝听故事,京城中今日有更重要的事。
珹王世子的婚事。
黄昏时分,夹道而迎的半城臣民终于见识了这位向来低调的世子,看他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是今日的新郎。
迎亲、过门、拜堂、礼成,对于一场充满了谜团、纷争的阴谋的婚礼来说,一切进行得过分顺遂了。
然而礼成之后,不期之事终究来临。
“世子,有客人要见您。”
“是谁?替我招待就是。”李衡正疲于应酬,无暇顾及。
雍叔沉吟了一阵,却给出了一个中肯的建议,“您最好亲自去见。”
今日登珹王府门的宾客比这七年中所有到过珹王府的人加起来还多。
道贺声不断,贺礼不断,却甚少有什么客人会指名道姓要见新郎。
李衡这才放下了手中的酒盏,随着雍叔一路前行,来到偏厅,见到了想见他之人。
他本以为会是钟意之或薛云直,却不曾想远远望见一个微躬的背影,还有平天冠下花白的头发。
那年迈的士大夫转过身来,才是李衡最为吃惊的时候。
“赵、赵大人?”
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赵皇后的祖父,南晋的开国元勋,平章知事赵辅国会出现在他面前。
“呵呵,世子殿下,看到臣来恭贺你新婚之喜,很是意外吧?”老者轻笑了两声,眼底却毫无笑意,显然,他不全然是来道喜的。
李衡能感受到自己肩背处的衣衫洇出了一些汗,无论按亲疏或辈分,赵辅国都确实不该出现。
他只能如实作答,“晚辈属实意外。”
“臣隐约耳闻,世子近来除了婚礼,还有别的事忙。似乎……是在查一桩旧案?”
李衡闻,手中握紧。
与此同时,端坐与新房中的新嫁娘也凭着敏锐的听觉发现了躲在窗外的不速之客。
“出来吧。”
没有动静。
她不得不放下扇子,盯着凤冠霞帔,亲自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不曾将预料中的人抓个现行,反而将自己吓得惊退一步。
“司首……属下拜见司首。”她不顾头面沉重,骨子里刻着的恭肃令她即刻下拜。
“站着吧。”司首负手而立,上下审视她,笑道,“很有世子妃的模样,你本该就是这样子。”
冰流这时倒是无所触动,只是试探问道:“大人,您突然现身,不会是为了来参加婚礼的吧?”
司首摆摆手,“今晨刚被陛下召去了,现在来这不过是顺路。”
冰流皱眉,“他要催阴者司动手吗?对世子妃?”
皇帝与司首的对话,本不会与她一个小小阴司使相关。只是今日司首对她格外亲切,她才敢问。
“是也不是。他还催我们做另一样事。”司首不待她问,便已经讲了起来,“陛下为了与北瓯修订盟约,答应了帮北瓯的皇帝一个小忙,要一个人的眼珠,还有他的皮肉和骨头,简单来说,就是要阴者司抓住一个人,然后送去千刀万剐,装进盒里,送去北边。”
司首一面说着,一面全神贯注盯着她的脸,企图从中寻到一丝动静,却只是徒劳。
“这样麻烦,人找到了吗?”她淡淡问道。
“此人可不好找。可能,他就在你我的身边,而我们都无法发现。”司首道,“但他就在金陵。冰流,做世子妃的同时,也当帮我个忙,留心些吧。”
“属下遵命。”她低头。
司首说完云里雾里的话,仿佛又变回了方才那个慈祥的长者,笑道:“不管真假,今日是你的婚礼,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一天。我这老家伙,不再给你添烦了。”
冰流只有恭谨行礼,“属下恭送大人。”
她低着头,静静等候司首施展超凡的轻功遁走,她才先抬起了眼睛,里面多了一丝戾气。
先前不知道,但是,现在她在想,她的一生最重要的一天,或许是离开阴者司的那天。
待到夜深,宾客散去,珹王府在一片大红色的喜庆中归于寂静。
脚下这条走廊还是李衡记忆中的模样,可走到了尽头,他却发觉,许久未来,他已经忘记了该向左还是右。
于是他扶着圆柱,缓一会儿。
他甚少饮酒,于是今晚便醉了。
神智有些混沌,以至于他现在脑子里回旋的只剩赵辅国的那句话。
“作为当年之事的亲历者,我奉劝世子,不要再查下去了,挖开一层层的黑泥,最里面可不一定是世子想要的结果。”
“我不妨再透露给世子一些消息,从明日起,朝堂上会有人开始向陛下推举立你为储君。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加入他们的行列。”
“赵大人这是在与我谈条件么?”李衡当即便反问,“让我放弃的条件。”
“不管你查不查旧案,推动立储都是势在必行,算不得什么谈判。”
赵辅国还说着话,这就已经往外走了,临出了门时,他又转过头来,留下一句,“只是,既然能登上那万万人之上的皇位,还有必要为自己的身世困扰么?呵呵……”
李衡额头抵在柱上,手握成拳,呼吸有些急促了。
他还记得今日拜堂时,他和冰流拜的是正堂之上两张空空荡荡的座椅。
即使珹王府的大门今天敞开,他的父亲依旧被严密看守在王府内院。因为担心他的疯癫会惹人议论,所以他连观礼的资格都没有。
可笑,赵辅国又懂什么?李衡想着,就算真的坐上了皇位,那他也只会更认真地一铲一铲将黑泥亲手铲个干净,倒要看看,最里面是什么样的芯子。
他睁开眼睛,发觉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阑珊灯影里,是她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