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头是个大夏天,派出所里的电扇开得嗡嗡的。
民警出了一后背汗,满屋子都是淡淡的酸馊味。
“你也才成年没多久,你给他当监护人?”民警字写了一半,拿圆珠笔指指旁边的小孩。
那是小时候的顾长浥,大夏天的穿着一身整齐笔挺的衬衫长裤,扣子系到了脖子底下,有一种和年龄不符合的麻木和阴沉。
姜颂的脸也绷得很紧,第三次重复道:“他爷爷是我的书法老师,在临终前指定我为顾长浥的监护人。”
他拿出银行开的年流水,郑重地放在玻璃桌面上,“我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而且他没有更合适的近亲属。”
“嗬,小年轻儿倒是挺稳当。”民警又扭头看顾长浥,“孩子,你愿意让这个哥哥给你当监护人吗?”
顾长浥只是垂着眼睛,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
“可怜见儿的,孩子还这么小,老一辈的艺术家都太不容易了。哪像那些个小明星,拍张照片都拿多少多少……”民警似乎要感叹些什么,被姜颂截住,“字签好了,现在我能带他走了吗?”
太阳毒辣,但好歹有些风。
那时候顾长浥刚到他胸口高,姜颂一低头就能看见他头顶上三个毛茸茸的小旋,是这个孩子身上难得的稚嫩。
他听顾老师说过这孩子两岁背唐诗三岁解方程,但再怎么神童怎么早慧,此刻的顾长浥也只是一个一夜之间失去至亲的十岁孩子。
姜颂心里一软,把他的手拉住了。
小朋友的手指干燥冰凉,被握住之后也没有一丝暖意。
“长浥,你是不是都不太记得我了?”姜颂没话找话,“你刚出生的时候还是让我给取的名字呢,你小时候我也常去你家练字的。”
顾长浥刚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一直由他爷爷抚养。
姜颂早几年在他爷爷门下,还教小奶糕一样的顾长浥认过水果和小动物。
后来家里让他专注学业,断了他其他的喜好,他也没什么机会去老师家,没想到顾长浥都这么大了。
那只小手冷冰冰的,只是麻木地由着他牵着。
“你刚会说话的时候管我叫哥哥,但老师说算辈分不算年纪,一定教你叫我叔叔。”姜颂很有耐心,“你还给过我橘子糖,记得吗?”
好长时间不去顾家习字,他的确不确定这孩子是不是还记得他。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顾长浥声音很低地开口,“渭城朝雨浥轻尘,取温润谦和意。”
不知道为什么,姜颂第一次在老师去世后,真切地体会到了悲伤。
他压下眼眶里地热意,看向旁边卖冷饮的报刊亭,“热不热?喝橘子汽水吗?”
他掌心里的手指微微一抖,蜷了起来。
姜颂安静地等着。
刚刚还硬撑着的小孩慢慢转身抱住了他的腰。
梦里的感觉依旧很真切,软乎乎的,温暖到湿润滚烫,小孩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只被吓坏的雏鸟。
那张不肯抬起来的脸贴着姜颂的腰,是在哭。
等了一会儿,姜颂扒拉他两下,“男子汉了顾长浥,不哭。”
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顾长浥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问他:“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爸爸妈妈才会离开我?爷爷才会离开我?”
姜颂并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孩子,“你是最好的,顾老师一直为你骄傲。”
“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吗?”顾长浥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很久,“爷爷告诉过我总有一天大人会离开孩子,因为孩子会变成新的大人。”
毕竟那时候姜颂年龄也不大,也或许是那两扇被泪水粘成簇的卷翘睫毛把他的心挠软了。
他低着头对顾长浥说了一句矛盾又温柔的话:“你在我这里,可以一直当个小孩儿。”
那双泛红的眼睛仰视着他,“那如果我变成了大人,你也不会离开我吗?”
姜颂太心疼了,揉揉小孩的头发,“你变成什么我都会留在你身边。”
可惜才过了六年,姜颂说的话就不算数了。
“叔叔,你说不管我变成什么都不会离开我,是骗我的吗?”
彼时那双姜黄色的眼睛尚带着些稚嫩,满布了血丝和不置信,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姜颂在黑暗中睁开眼,感觉昏昏沉沉的,却似乎不单单是因为没睡醒。
他用手背贴了一下额头,果然有些烫。
在床头摸索了一下,姜颂从一堆药瓶里挑出来两样,扒拉了几片干咽下去。
过了一会儿烧也没退下去,脑子里头跟住了把凿子似的快把他脑袋疼劈了,姜颂压着太阳穴,头重脚轻地从床上爬起来。
他打开手机,才半夜三点多,社区医院估计只剩下值班的护士了。
姜颂的驾照早被吊销了,只能用软件叫了一台网约车。
晚上车少,他烧得七荤八素的也没看清,等出了家门才发现那车离着他还十万八千里呢。
出都出来了,姜颂也懒得再回去,叫外面夹着雪片的冷风一吹,着火似的额头也舒服了不少。
姜颂眯着眼,看见对面那栋别墅的灯还亮着,脑子以极慢的速度转了起来。
昨天晚上,顾长浥远远地跟他打了个照面,就径直走进了对面的大门。
那家二楼拉着一面薄窗帘,暖黄色的灯光透出来,一个剪影像是投在幕布上,勾勒出一张宽阔结实的后背。
他是买下对面了?还是刚回国在朋友家暂住一下?现在还没睡,是不是因为时差还没倒过来?
姜颂烧得眼睛疼,干脆闭上眼靠在了门柱上。
雪片不停飘下来,在他睫毛上结了很细的一层水雾。
“姜先生。”顾长浥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的嗓音比姜颂记忆当中低沉了许多,柔和有磁性。
姜颂没想到他居然下楼了,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嗯?”
“姜先生半夜不睡觉,是有赏雪的好雅兴?”顾长浥身上只披着一件短夹克,显得他尤为肩宽腿长,让人想起敏捷的肉食动物。
“没有,我出门办点事。”姜颂含糊了一句,极力忍住嗓子里的咳嗽。
顾长浥转头盯着他。
和姜颂梦里不一样,他的眼睛变得狭长了一些,虹膜被雪色映得极浅,目光却深不可测。
好像他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一点热乎气也不会散出来。
半晌他开口了,“辛苦姜先生栽培我那些年,只是我走之后你一个电话都不肯接,连个道谢的机会都不给我?”
其实联不联系这个事姜颂是有考量的,但是好多事都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他也不想让顾长浥再为那些旧事纠结。
他选了个不疼不痒的解释,“你一向稳当又独立,在国外念书,我挺放心的。”
“哦,”顾长浥嘴角一抬,却没有丝毫笑意,“也就是说,我书读得好不好,生活顺利不顺利,都和姜先生没什么关系,是吗。”
虽然顾长浥对他有怨气并不令人意外,但姜颂让他一口一个“姜先生”喊得头疼,忍不住用指节压了压眼角,“不是。”
顾长浥转过头,看着路灯在雪中的昏黄投影,“那对于当年执意要送我走,姜先生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姜颂的轻笑在空中团起一团哈气,滚烫的呼吸灼烧着鼻翼,“当时国内的学习资源显然不能满足你了,老师将你托付给我,我肯定会为你寻求最好的成长环境。”
顾长浥沉默地听着,安静的侧脸仿佛一尊希腊雕像,“这么多年,姜先生有没有过一天的后悔呢?”
姜颂指节撑着太阳穴,努力掩饰着愈演愈烈的头疼和眩晕。
“后悔你迫不及待地甩开我,后悔像是躲避病菌一样的躲避我,又理所应当地不闻不问?”顾长浥平视着眼前的空气,情绪没有半点起伏,“或者说,我现在回来了,姜先生是不是非常遗憾?”
“顾长浥。”姜颂忍不住用手背压住额头,“你在国外是修了戏剧创作的双学位吗?只是出国上个学,怎么能想得这么离谱?”
顾长浥的声音依旧平和,却愈发冰冷,“回答我。”
姜颂被他罩在阴影里,感叹铁腕顾总的威慑力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也很想让他这些年憋的火一次冲自己撒个够,但又实在难受得厉害。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网约车的距离,“我车要到了,长浥,我们晚点说。”
顾长浥一抬手握住了他的小臂,“回答我。”
这些年别的没攒下,身上大小毛病不少,哪怕隔着厚衣服,姜颂的胳膊也就刚够顾长浥的大手一攥。
顾长浥低下头,半天没开口,似乎在确认什么,手指稍微紧了紧。
高烧带来的骨痛让姜颂感觉自己快被他攥折了,但他没力气挣脱,忍不住地低哼了一声,“长浥,松手。”
顾长浥的脸色越发阴沉,目光在姜颂的围巾上逡巡,“你在生病?”
网约车到了,车头灯在雪夜中打出两道光柱。
墅区禁止鸣笛,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先生!你们叫的车吗?”
漠然地看了姜颂一眼,顾长浥五指微松,毫不迟疑地脱开他的手臂,任由他走进纷扬的大雪。
四周安静下来,玄关外的声控灯熄灭了。
顾长浥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雪的冰凉和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甜梨一样的香气。
他缓慢地睁开眼,就像是要握碎什么,重新攥紧了虚空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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