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方才夫人将灶房上的两个婆子也一并打发走了。算上前两日逐出府的,这下名单上的人是都齐了。”
青砖地吃了雨水,颜色变得乌沉,似抹了层油。春纤仔细托着沈黛的肘弯迈上廊阶,压声在她耳边说话。
风雨中还含着华琼的悲戚声,春信熄了伞,回身朝月洞门啐道:“敢在姑娘身边安插人,还有在这脸哭?怪道每回姑娘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是第一个赶到的,大罗金仙都没她这脚程。姑娘就只是将她丢出门去,实在太便宜她了。”
沈黛笑了笑,将写满姓名的纸揉了,“自然不能就这样便宜她。她能在我身边安排人,我也能送她几双眼。府里换人的事先不要漏出去,在抓到有力把柄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若非前世亲眼在宫中瞧见,名单上许多人,她原都是不信的。果然人心隔肚皮,要不是有这群白眼狼在,华琼也难助苏元良成事。
如今她有幸重生,自是要以牙还牙。
廊下竹帘或卷或放,风从篾竹的间隙里吹入,拂起鬓边的发,撩得脸颊痒痒的。沈黛抬指捋了下,继续不疾不徐地安排着。
天光斜了她满怀,精瓷般的面颊透出细腻恬淡的一层粉,剪影落在竹帘上,袅袅随风流动,衬着满院鸟语花香,俏生生一幅美人游春的画儿。
饶是见惯了姑娘的美貌,春纤亦不自觉看呆。
姑娘过去一直被家中保护得很好,性子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与人交往从来都以心相待。虽能换来同样的真心,但也容易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可这回一病,姑娘就像变了个人,性子里沉淀了岁月的稳重,遇事也会多加思量,不再盲从。就好比一块精心打磨的璞玉,去了外头的浊石,光华便再遮掩不住。
方才华琼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叫她的眼泪诓了去,现在看来,竟是她杞人忧天。
“姑娘快别想这些烦心事了,皇后娘娘早间命人送了新裁的衣裳过来,姑娘快回去试试,可漂亮了!那么多受邀的闺秀,只有姑娘得了这赏。等到春宴那日,姑娘一定要穿上,叫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统统闭嘴。”
春信磨牙霍霍,恨不得明日就是春宴。
这几天卧病在床,沈黛虽不知外头情况,但大抵也能猜到,铁定传不出什么好话。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她已不会像从前那般,非要在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争个长短,但到底是不忍叫这些真心待她好的人难过,便顺从地笑着道:“好。”
“听说最近京郊闹匪,闹得可凶了,也不知春宴会不会受影响?”春纤忧心忡忡。
春信却一脸自信,“怕什么?这回可是宫里头操办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就是担心姑娘。”
……
两人还在絮絮说着话,沈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心思早去了别处。
她虽是重生,但这重生的时机也委实尴尬。
再过不久,那封构陷沈家的密函便会出现在御前,成为一切祸事的开端。
说到底,华琼不过是闺阁中人,且又是这么个身家。失了自己的助力,她便成了折翅的鸟,浪掀得再大,也翻不出这深宅高墙。
麻烦的还是苏元良,还有那桩恶心人的婚事。
如今朝堂之上,二皇子一脉独大,陛下也颇有封苏元良为太子,并有放权让他监国的意思。放眼整个大邺,能与之抗衡的就只有戚展白。可她刚把人得罪了个干净……
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睚眦必报。
当初戚家式微,那些垂涎兵权的人都争先恐后来踩一脚,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头去。
可后来西凉来犯,朝中无人能敌。还是他在御前签下生死状,不成则亡,凭一腔孤勇帮大邺夺回失地。不仅让戚氏一族重归名臣阁,更让昔日作践他的人全栽了大跟头,至今不得翻身。
那日自己这般羞辱他,戚展白就算再大度,只怕也已气煞。否则自己病了这几天,他怎会一点动静也没有?没准就在家里头琢磨怎么收拾她呢!
偏生这节骨眼,爹爹和哥哥都不在京,母亲又不通政事,她只能去找戚展白帮忙。
马上就到春宴了,自己若是主动道歉求和,他能搭理吗?
该不会把她丢湖里去吧……
沈黛浑身激灵,秀眉一点点耷拉下来,甚是愁闷地叹了口气。
同往夕一样,今年春宴依旧设在帝京城郊的一处皇家别院。
这里曾成就过凤翔帝与纯懿皇后的一段风月佳话,被世人奉为姻缘圣地。院中那座曾指引帝后相遇的木拱桥,更是有“连理桥”、“鹊桥”之美称。
才下马车,沈黛便由宫人接引,径直去往后院。
三月春和景明,院里亦是一派生机盎然。木作的长廊在花红柳绿的世界里蜿蜒,直要走到桃花源去。
被这样的景致包围,沈黛沉闷的心稍稍打开些,正迈步下廊阶。一团肉嘟嘟的橘色毛球,忽然迎面飞扑进她怀中,眯着眼,“喵~”
沈黛掂了下它的重量,扯着它圆滚滚的肉脸,嫌弃道:“哎呀,知老爷,你怎的胖成这样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也就你说它胖,它才不生气。这要换做旁人,它早一爪子挠上去了!连我都说不得它……哼,养不熟的白眼猫。”
廊子尽头是一片湖,旁边落着一座四角攒尖的红亭,飞起的檐角宛如美人画斜红。猫主人懒洋洋坐在里头,嘴上喋喋抱怨。金芒透过槛窗在她颊边洒落柔旎的光,一颗泪痣点在眼梢,恰到好处的娇俏。
正是宁陵公主,苏清和。
见沈黛过来,她把掌心的干果往碟子里一扫,拍拍屑末,朝她勾了勾食指,“过来我瞧瞧,可是叫湖水泡发了?”
沈黛掀掀眼皮,“你当我是木耳呢!”
几步上前,将猫往她怀里一塞,坐到石桌对面,随手把她最爱吃的那碟蜜饯拽到自己面前。
今上子嗣稀薄,苏清和是他膝下唯一的公主,自是宠爱有加。而她因幼年失恃,一直养在皇后身边。沈黛小时候常随母亲进宫看望姑母,二人就这么熟络起来,私底下也从不计较身份规矩,骄纵的性子凑到一块啊,敢上金殿揭瓦。
“泡发了也是你活该!”
苏清和冷哼,“叫你总听那姓华的忽悠,我的话倒一句也听不进去……要我说,戚展白就不该救你,就该让你在水里头好好清醒清醒!”
她嘴上狠一通叫嚣,扭头还是打发宫人,把自己从禁中捎带出来的补品呈给她。高高一摞小山,足可盘下帝京最繁华的街市。
沈黛忍笑,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前世,苏清和也曾苦劝她不要与华琼来往,还委婉地提醒她,苏元良并非表面那般良善,倒是戚展白的确值得她托付终身。偏她一句也听不进去,闹到最后两人几近决裂。
可后来,她中/毒后度日艰难,苏清和却不计前嫌接济了她不少珍贵药草,否则她也没法子支撑过两年。
终究是她太糊涂……
抿了抿唇,沈黛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是我有眼无珠,错交逆友,害公主为我担心了。”
突然这般严肃,倒叫苏清和愣住,忙搀她起来,可心里还憋着气,端起架子哼唧,“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以后你要是再敢同那姓华的来往,我便……”咬了咬牙,“我便叫人去勇毅侯府,打断她的腿!”
打断华琼的腿,而不是她的?
沈黛忍俊不禁,摇着她的手,“遵命,公主殿下。”
苏清和也知自己这话有歧义,撅嘴摸了摸鼻子,从别处找补,“你可别多想啊,我不怪你,还不是怕某人寻我麻烦?”
这回轮到沈黛愣住。
苏清和很有种反将一军的快感,凤眼些些吊起梢儿,满是揶揄的味道,“院里新栽的昙花,可还喜欢?为了那花苗,某人可都放下架子求到我面前,就差去偷国库了!”
宫人们抿着嘴憋笑,春纤和春信交换了个眼神,脸上也染了笑,就沈黛还云里雾里。
她是喜欢侍弄花草,院子里也的确种了昙花。
花苗是去岁夜秦国进贡的珍品,较一般昙花要娇贵不少。陛下赐给姑姑几株,姑姑对这些兴致缺缺,便都赏给了她。为防止人踩踏,她特特将花都种在墙脚,还在上头支了木架。
这都种了快一年了,怎么就成新栽的了?
沈黛一脸茫然。苏清和故意吊着她,就是不说。两人闹了会儿,最后还是春纤上前纳了个福,解释道。
“姑娘脱险那晚,奴婢去院里头巡夜,发现花架子垮了,花也叫人踩了一脚。这么个靠墙的位置,平素压根不会有人经过。况且淡月轩的人都知道,姑娘极爱那花,不会故意破坏,奴婢便留了个心眼,结果……”
春纤“噗嗤”笑出声,“就在前天夜里,王爷偷偷翻墙,蹲在那儿帮姑娘种花,叫奴婢逮个正着!”
沈黛懵了下,圆着眼睛下意识追问:“王爷?哪个王爷?”
亭内荡起一片欢愉,穿梭往来的眼神俱都含着暧昧,知老爷也不例外。
沈黛一下明白过来,小鹿在腔子里雀跃,撞得她面红心热。连日积压在心头的郁塞,都随着这一撞,一气儿全都打通。
“姑娘是没瞧见王爷当时的模样,脸憋通红,眼珠子乱瞟,身板倒绷得笔直,跟杆枪一样,非说自己只是路过,让奴婢不要瞎想,否则就治奴婢的罪,然后就不说话了,嘴闭得比河蚌还紧。”
“奴婢以为,他总该再辩解两句,哪有人深更半夜,路过别人家院子种花的?谁知他偷瞟着主屋窗子,半天就憋出一句‘她还好吗’,语气还低三下四的……”
亭内欢笑一下止住,四面悄寂,唯槛窗上悬挂的竹帘轻摇,“嘚嘚”叩着桐油漆面的抱柱。
慵懒绵长的调子,仿佛岁月吃醉了酒。春纤的话散在里头,尾音也自然带起几分惆怅。
春信长叹了声:“谁承望最后,竟是王爷待姑娘更好。这几日姑娘卧病在床,二皇子除了头日里打发人来问过,说了几句漂亮话,就再没下文。别说姑娘,我们做丫鬟的心都寒透了!倒是王爷,总七拐八弯借别家名头送来不少补药,被拆穿了还不肯认……”
沈黛惊讶地抬头。
春信惊觉失言,懊丧地拍了下嘴,垂着脑袋嘟囔:“是王爷不让说的……”
果然……
沈黛垂了眼,风涌着鬓边的发,她抬手勾好,纤白指尖停在耳边,久久,紧攥成拳。
原来不是不愿来看她,只是不敢。真就是个呆子啊!
被她羞辱一通,竟也不生气,还想着来看她,甚至不惜翻墙。踩坏她的花便踩坏了罢,他一个大权在握的王爷,自己能拿他如何?可他还是原模原样地给种了回来。被抓现行,连辩解都不会,还有功夫关心她?
谁能想到,铁血数年、鬼神见了都要绕道的湘东王,骨子里却是个赤诚干净的少年。
喜欢一个人,不会说,就只会闷头一心一意待你好,方法或许笨拙,却毫无杂念,甚至都不求你知道。
只要你好,他便知足。
苏清和亲自泻了盏温茶,递到她手中,语气是少有的郑重,“以我的立场,原不该和你说这些,但不说,我良心不安。”
“今日春宴的目的,你我都清楚。这几日你卧病在家,应当也瞧出来了,他们俩究竟谁才是真心待你的。你若真想嫁给苏元良,我绝不棒打鸳鸯。但你若有别的思量,可千万抓紧,今日奔戚展白来的,可比冲苏元良来的还多!”
沈黛心头一踉跄,惶惶起来。
这话不假,凭戚展白今时今日的地位,谁不想攀附?且这二皇子妃之位都已内定给了沈家,大家就更削尖脑袋往湘东王府钻。
她今日来赴宴,不去见姑母,而先来寻苏清和,就是希望她能帮忙牵个线。
事情紧急,沈黛也不再绕弯子,握住苏清和的手急道:“我不想嫁给苏元良,我想、想……”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半夜路过她家院子种花的少年,她心底发热,脸跟着灼灼烧透,仿佛真被他种满了无数小花。
可她还没说完,苏清和就狡黠一笑,扯着嗓子冲她身后喊:“喂——听见没?她说她不想嫁给苏元良!”
沈黛一愣,幼鹿般的眼睛呆呆眨巴两下,愕然回头。
帝京近来雨水丰沛,今儿也是个将晴不晴的天,厚厚一层云翳在天上密密搭建,边缘倾泻下一排参差的光瀑,周遭景物便如浓墨遇水般在里头融化开。
那人自一株合抱粗细的垂柳后绕出,负手立在光下。
面庞白净,五官俊秀,比之武人要多几分清隽,较之书生又不失血性刚毅。虽藏了一半在面具后头,却丝毫折损不了他的气韵,反而更添几缕清冷神秘,像远山寒月,可望不可及。
一身玄衣绣着精细的平金竹叶纹,明明是温润的纹样,硬是被他撑起了种力拔山河的雷霆气势。猎猎浮动间,折射着细碎的辉煌,一丝一缕皆是峥嵘往来的壮阔。
周遭空气都因他的到来而冷了不少,冻住了一样。
内侍连滚带爬地从树后头钻出来,一叠声向他磕头求饶,裤子都快抖湿,“王爷,并非奴才有意诓您至此,实在是……求王爷恕罪!”
戚展白牵起一边嘴角嗤笑,冷冷望向亭子里的罪魁祸首。
宫人们脑袋立时矮下大截,屏息不敢出声。苏清和闪身躲到沈黛背后,还很有灵性地往前推了她一下。
沈黛反应不及,就这么径直望进他眼底。
恰有一缕光斜切过他眉眼,乌浓的眼睫一根根描摹出纤细的金边,底下幽深的一潭泉却淬满风霜寒意,黑黢黢望不见底,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入得了他的心。
可当里头投映出她的身影时,沈黛却清楚地瞧见,那深不见底的渊潭底下,冉冉升起了一轮白月光。
轻轻一漾,便照进了她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