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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蝶花美人图·下」(一)(1 / 1)

为何画师甄仁美会在柳知的官船上?

此事当要再往前回溯几日。

白如依、程柏和史都尉在分析案情时,都觉得,甄画师如果跑了,很可能已出了明州城。

明州是大港,水路通达,逃跑最方便的途径肯定是爬上某条船,跑得远跑得快。

但督帅府只是暂时接管明州,不便派兵往明州之外的地方追捕,亦不便直接下追捕文书或要求明州之外的地方衙门配合。

这事应由明州府衙门做,但府衙仅存的官员官阶都不够高,发不出这样等级的公函,用不了大印。

唯有求助柳知。

程柏亲自写了一封书信,说明案情,附上白如依的剖析和甄仁美的画像等等,飞传与柳知。

柳知接到后,当即发出寻拿告示。

这篇告文后来成为了此类文书的模范,而今仍被各地方衙门学习。行文典雅庄重,大合官府体统;通俗明达,凡识字的百姓皆一看即懂;言析律法,慑之刑责,令案犯及包庇或知情未告者悚惕惴惴;明悬赏金,直惠利益,使围观者心动技痒。

捕告发出未久,甄画师便被某城官府拿到,解送至柳知的官船。

桂淳道:“当时白先生说,他觉得甄某往北跑了,还有人趣他,是不是学过掐算之法。结果真是如此。”

巩乡长称赞:“这位白先生实似神异。”

桂淳道:“我们当时也这么觉得。但白先生说,他虽在书里写过挺多神神鬼鬼的,他自己并不会占算,都是乱编的。他不过是推想了一下甄仁美最可能的作为罢了。”

白如依当时分析。

甄仁美是明州本地人氏。本朝官话偏北音,明州乃南方大港,当地百姓惯说官话,但言语里总是带着几分本地乡音。熟悉各地方言的人一听就知他是哪里人。甄仁美如果逃到乡村或小城躲藏,很容易被人发现他从哪来的。倒是去大城,天南海北各方人氏皆有,多他一个,如粮堆里多了一粒米一般,毫不突兀。

所谓大隐隐于市,即如此也。

甄仁美又不富,跑的时候带不了多少盘缠,行船跑车马的眼光都在油锅里炼过,一眼就能看出谁身上有事,大约携带多少银钱。他们这行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官府举发旅客,但在路途中或少不了敲打敲打甄仁美,榨取些油水。甄画师兜里的银钱多要砸在路上,长久生活需得赚钱。他有了点岁数,体虚,手受过伤,干不了重活,应仍是做笔墨相关的营生,倘若去了小地方,他一口带明州音的官话本就挺显眼,再做笔墨行当,简直像把告示顶在脑袋上让人拿。到大城门路多,能安稳赚钱。

从明州往南,大城路途较远。

在明州北,则有一串大城,苏、杭、扬、江宁……每一座都是千古风流地,金玉富贵乡。甄仁美这样爱画春图的老画师,焉能不心动?

白如依摸着下巴道:“他恐怕还想,柳知府由北来,老夫偏迎着他去,出他个乎乎的意料也!”

程柏当时笑道:“本觉得先生臆测忒过,但听你这一说,又大感有理。也罢,待写进信里,请柳府君参详。”

大城这么多,甄仁美会去哪一座?

参详地图,看位置顺路线,算算甄仁美逃跑的时间和他兜里的钱,料想其多半在苏州。

白如依又推测,甄仁美刚开始赚钱糊口多半不敢去画画。他字写得不错,画书绘常看书,同卖吉祥画的鲜戴交情好,对筮卜相算占之类应略知一些。这一类,真学极难,但乱编胡骗又很容易。多半他是支个摊儿帮人写写信看看相之类。

只是,这样行当亦属江湖生意,寻常人不拜师入门轻易做不得,会被真正行里人教训。即便万幸遇到厚道长辈,不与他这临时讨生活的计较,行内年轻小辈肯定有觉得他硌眼的。

将告示给苏州当地的衙门,多往那些市集杂乱之地散一散,自会有人举发。

后续果如白如依所料。

甄仁美正是在苏州被人举发,落了网。

被抓的时候正在给人批流年。

官差边给他套锁链,边笑着问:“先生没给自己算一算,今天适不适宜出门?”

客人目瞪口呆:“都说这位先生清新不俗,非寻常相士可比。却是这样的不俗!”

人群中有人笑:“他是个装把式的假仙,自然清新。看相算命可不是下馆子,尝个奇巧鲜儿,千古流传下的学问,哪容得瞎诌。”

甄仁美经年累月被追债,锻炼出了胆识气概,挺身就套,向人群中嘲讽的方向一瞥,强撑门面,哈哈长笑:“老夫料定此去必无祸事,却是转危为福,方才同尔等一行。当下何必断言?且看结果!”

围观人议论纷纷,嘲讽之人又拖长音道:“先生这辈子没上戏台,倒是可惜。”

正请甄仁美算卦的那位土豪倒有几分被唬住,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人阔也不在乎仨瓜俩枣,仍掏出卦钱,又添上些许,递给差役。

众目睽睽下,差役哪里敢收:“他是被发了文书追捕的,进牢都得住单间儿哩。这钱我们容他拿,他也暂时没处花,员外找个地方替他捐了积德吧。”

甄仁美凝视土豪,微微眯起双目:“老夫与员外有缘,将此卦送你,无需卦资。”又深沉一点头,“员外必荣华五代,富贵一生。”被衙役挟着转身离去。

众人目送其背影,倒多是钦佩。

差役们也觉得甄仁美有些架势。兼众人皆知江淮知府柳知是位大清官,素被人赞颂仁爱,又是柳相爷之子,他点名要的人,全须全尾送去为上,所以甄仁美住在苏州府衙门的小单间里,有吃有喝,也没遭罪。甚至有衙役让他画过几张像,批过八字。

待柳知官船到了苏州,甄仁美即刻被送到船上。

几天后,柳知的官船抵达明州码头。

柳知领江淮重地,官高明州知州两阶。明州府衙而今七零八落,竟凑不出合适的迎接排场,幸亏督帅府衙门再度伸出援手,揽下接迎事宜,连接柳知的官轿都是从帅府抬出来的。

前去迎接柳知的人中就有桂淳。

而今他讲述此段,十分谨慎,斟酌词句赞颂。

“只恨卑职是个老粗,讲不出先柳府君万之一二的风采气度……卑职生在京师,后来南下在军中,再回京内,托大说一句,大人物也见过不少,但比得上府君的,真是数来都不用五根手指。”

冀实见过柳知,颔首一同赞美。

穆集、巩乡长和常村正附和仰慕。

桂淳心道,他们必然当我为了拍小柳断丞马屁,巴结柳家人才这般说,哪知道我半个字的谎都没扯,这样的人物,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着的。

他回忆当时情形,他们去接柳知,心情实有些复杂。他自从军起就在程帅帐下,程帅是跟着先怀王一同打出来的,但众所周知,这位柳府君的爹柳老太傅一向与怀王不太对付,屡屡向先帝进言削怀王的兵权,程柏也连带着挨过削。

当年在桂淳看来,朝廷把柳老头的儿子派到明州,显然是所谓均衡之术。程帅亲自写信向柳大人知会案情等等乃正常公务。甄画师被迅速拿到,这位柳大人确实有才能手段。日后就如此这般公事公办呗。柳大人归州府衙门接待,待他到了,程帅出面跟他吃个饭,客气客气,而后桥归桥路归路,双方各派一两个人,偶尔碰一下,想来案子很快能破,也不用碰太久,之后事全归衙门,他们只管明州城和百姓们的安全就成。

怎料程帅竟主动要去接柳知,他一提,州府衙门连客套都不多客套几句,立刻欢天喜地把球塞过来。如桂淳这样的小兵都觉得大帅的胸怀着实太广阔,赛过整片大海。

程柏看出他们不情不愿的,教训道:“你们知道什么?这位小柳大人乃当世一流的人品,与怀王殿下甚有交情,不敬说一句,跟他爹老柳大人完全不一样,你们见了就晓得。”

由是桂淳与一众亲兵站在岸边迎接柳知时,见一位身着红色官服的人在众人簇拥中下船,不禁暗暗凝神,用挑剔的目光细细打量。

他而今仍记得,初只远远看到身形时,便心中一动,不得不暗道,不愧世家出身,相爷之子。待再走近些,看清面目,他这大老爷们儿都眼前内心瞬间空了一空,待缓过神,满心唯有赞叹,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什么词句形容比喻,只剩一句——世上竟有如此人物!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人家怎么就恁会长呢?!

而今再回忆,桂淳仍觉得,他当下尚找不出第二个与柳知相似的人。

若单论相貌,先怀王与今怀王父子,当朝的兰侍郎,云太傅,在桂淳看来都可称稀世绝色美男子,比之柳知,各有千秋,他个老粗不好评断高低。

但令人稀罕的是,柳知虽出身高门世家,当时亦已当了挺多年官了,却是一身超尘脱俗的浓浓书卷气,仿佛仙人一般。只是在桂淳看来,有些瘦了,过于文弱,脸色也偏苍白。

再拿当今人物对比,如柳大人的妹夫兰侍郎,明明是苦出身,气质却越来越雍容和润,一看就是官场境界越修越高。

当前在座的柳桐倚,面容颇似其父,两人身量也差不多,但气韵完全不同。小柳断丞少年气浓重,好像南方春天的柳树,嫩绿嫩绿的,生机勃勃,枝叶正在萌发。

柳知则让桂淳想到帝京郊外群山清晨的秋景,极蓝的天,极清的气,锦绣绚丽。

程柏亲自上前迎接柳知,两人互相见礼言谈,相让入车轿,柳知先到州府衙门,查看卷宗,与府衙诸官员相见,将初会之必须公务一一处理,方才前去接风宴席。

席面十分朴素,程柏与柳知主座,史都尉等几位将官和州府官员相陪。

席毕再会衙署,柳知细看此案卷宗,询问:“久仰白先生之名,渴盼一会,敢问先生在何处?”

左右禀道:“白先生是帅府的贵客,今日想是又去市集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白如依大清早就出了帅府,与史都尉和府衙的几位捕快一起去探访五位被害女子住处和遇害前到过的地方。

史都尉中午回了一趟衙门陪席,先行拜见柳知,其余人继续查案。

几人到了晚间才回来,桂淳与几个小兵守在角门,一见他们,立刻告知,柳大人正在帅府,请白先生前去一见。

白如依因要查案,穿了一身平素闲逛常穿的半旧布衫,跑了一天,风尘仆仆,头发凌乱,满脸胡茬,遂笑道:“这般德性恐不堪拜见,待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又恐令柳大人和大帅久候。”

桂淳道:“大帅特意说了,先生不必拘束,回来直接去便是。”

白如依便随他径到内院的后花园。临水池的小榭内摆着一张小桌,程柏身着一领家常锦袍,坐在桌边,另一人一袭青衫,仿佛一卷成了仙的书册,却是柳知。遥见白如依至,柳知起身,竟迎出亭榭,白如依亦大步向前。

两人在月下停步,端袖见礼。

“仰慕白先生多年,今日终得相见,实乃至幸。”

“在下更思慕大人多年,今得相见,欣喜至极。”

二人再相视一笑,似多年旧识,并肩同往榭中。

只见灯火月色中,一人清逸出尘,仿佛仙人下界;另一人边幅未修,满身俗世尘烟。

如此同行,却异常相配。一个小兵向桂淳嘀咕:“白先生平日里总跟我们厮混玩笑,竟什么场面都撑得住,见这位柳大人都丝毫不怯,真有高人风范了。”

众人听桂淳讲这一段,都不禁陷入想象。

巩乡长道:“先前听捕头讲述,觉得这位白先生十分通达世情,听到此处,方见其狂傲不羁之一面,果是文士。”

张屏默默看向柳桐倚,柳桐倚亦回视他。

在座唯有他二人明白,白如依与柳知相见为何如此。

西山红叶生初见白如依,理应如此。

柳知与白如依一同进了小榭,再与程柏见礼落座,史都尉亦来到榭中,四人谈笑一番,待白如依和史都尉差不多填饱了肚子,即谈起案情。

史都尉正好将今日与白如依所查得的情况一同禀报。

早有随从将案件卷宗捧上。柳知取过纪录被害女子详情的一册。

“我粗看过卷宗,惭愧尚未看出这五位女子除却都是年轻的良家女子之外,另有什么特别的共同处。”

史都尉叹:“卑职无能,更未有什么结论。”

白如依道:“依在下之愚见,凶犯杀这几位女子,不太像出于□□,乃别有缘故。”

柳知道:“今日又审那位甄姓画师,他仍称自己并非凶犯。”

白如依点头:“小册子画得色眯眯的,但没有恨,不是他。”

程柏正色:“当下不宜武断定论,还是要查他。”

白如依笑:“在下只是揣测,大帅这般细查才是周详。”

程柏哈哈大笑:“当着柳府君的面,白先生着实客气。”

柳知亦微笑,四人举杯一饮,放下酒盏后,柳知又道:“遵大帅叮嘱,查过江淮、江南一带的刑案卷宗。可惜匆匆赴此,所查实寥寥,伤害女子刑案,每年每地都甚多,不敢轻断是否属同类。”

程柏感叹:“这案子真的难查,当下连凶犯是本地还是外地都还不知道,突地开始在城内杀人,手段如此凶恶。听说这样的人都行凶癖好,只是他杀人的路子又有点飘。”

白如依道:“多亏大帅与都座英明,看出这案犯颇有气力,下刀狠,练过些刀法,使的是长直刀。”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杀害,尸身有受虐痕迹,不止一处伤,致命伤各不相同,凶犯十分狠毒,每次都连下多刀。

程柏无奈:“有什么用?明州城这么一个大港,走镖的,做买卖的护卫,好舞刀弄棒的,唱戏的,街上耍刀卖艺的,都有这种刀。这人还是个右手刀,若是惯用左手,兴许能筛得更准些。唯可欣慰,这人应不是军中的,军中用兵器天天操练,已经跟喝水吃饭一样了,刻意改也能看出不一样。”

柳知道:“冒昧一问,有无可能,这人惯用左手,改右手使刀,或左右手练不同的刀法?”

程柏道:“府君所想甚是。可恕小将直言,这样人物,戏文传奇里的侠客挺多见,现实中,许是我见识少,没见过几个。刀法是记到心里的,不论用左手还是右手,使的时候两只手完全不一样……天下广大,某不敢武断说没有这样的奇才,只是就常人来说,难。”

柳知抬袖:“多谢大帅教导。”

白如依挑眉:“在下可学着了,下一本里就用上,把颠酒客比下去!”

柳知嫣然:“正是,比下他去。”

程柏爽朗一笑,史都尉道:“待书坊里开卖了,白先生一定告诉我们一声,兄弟们帮你多搬空几家。”

白如依拱手:“多谢多谢,到时在下请吃酒。”

几人说笑毕,柳知又问白如依:“又需冒昧请教,听闻先生断定案犯为男子。可这几位女子均未被奸污,为何先生如斯笃定是男子行凶?”

白如依道:“大人不必如此尊称,喊我老白罢了。唐突说一句——大人一派斯文,平素应少见泼辣妇人,亦没怎么见过妇人打架吧?”

旁观的桂淳和小兵们不由得冒汗,心道白先生着实虎,在大帅面前倒罢了,跟柳大人都这么不见外,真是忒不拘小节。

没想到柳大人竟似白如依这般说话再合理不过一般,摇头道:“实……也见过些,的确见得不多。”

白如依道:“这五名女子的尸身,除了未被奸污之外,还有一个特征,想来大人早已留意。”

柳知双眼一亮:“先生是指,这几名女子都面容完好。”

白如依肯定地回望着他:“正是!女子动手,极喜欢攻击面部,非打耳光即抓,或连耳光带抓。或还捎带上头发。”

程柏悠悠道:“白先生这是经验之谈哪。”

白如依一拱手:“万花丛中过,难免香满身,大帅见笑。当下说案子,被害的五名女子都是年轻的良家女子,家世背景不同,应不会与同一人有新结或累世的深仇。其中有两位女子已成亲,婚姻十分美满。几女抢相好,一个杀了另几个,也不太可能。且若是情敌,恐怕不会放过对方的容貌。女子不伤对方的脸,应是对此人有情……”

程柏肃然:“有无可能,女子对女子有情。”

白如依神情更庄重道:“大帅说得是。但一般女子不似男子多情,一口气爱上五个,再因爱生恨,统统杀掉……”

程柏道:“或就有特殊的?”

白如依再点头:“大帅着实洞悉人性。可五位女子身上的伤都只见怨毒,不见□□。”

史都尉搓搓手:“卑职冒昧一言,记得是在戏里或传奇里看过,有一种痴情人,喜欢上一个人,得不到,就找其他人代替,但又觉得代替的毕竟跟心里那人不一样,就挺闷闷不乐的。会不会,这闷闷不乐,更浓烈一点,好像喝酒似的,喝不起贵的,买了其他的,一喝不对味,反而喝上了火,咔,把杯子砸了!”

白如依、程柏和柳知都深深凝视他。

史都尉有点不好意思:“随便扯的,见笑,见笑。”

程柏一拍他肩头:“可以啊,小史,要不是这五位女子一个长一个样,实在想不出同时像她们五位的会是什么样,这说法,我就信了。”

史都尉脸红了:“一时想远了……”

柳知温声道:“许多大案,特别离奇荒谬的理由往往竟是真相。但我也知白先生的意思,若凶手是女子,不论什么缘故,对这些女子心怀怨恨,大约都会伤到她们的面容。”

白如依抬袖:“多谢大人,某絮叨半日,难抵一句。”

史都尉亦又接话:“确实凶手下刀的手法也像男子,一般女子不会这么狠。”

柳知思索:“若无关于情,便唯有仇怨与恨。”

白如依缓声补充:“极特殊之恨。”

当时情形,桂淳不可能一一记得复述,只能将记忆中的片段尽量拼凑完整讲出。

张屏肃然不语。柳桐倚听着,面上亦不动声色,心中各种情绪纷杂,更对桂淳充满感激。

他小时候虽一直在父亲身边,但对父亲的印象总笼着一层朦胧光晕。

父亲很疼爱他,手把手教他写字,亲自为他开蒙,教他功课。

但父亲公务繁忙,不能陪他太久,有闲暇时间就待在书斋里。

柳桐倚对父亲的回忆总混着墨与纸张的幽香。

他极其崇拜父亲,知道大家都仰慕称赞父亲的才学,便拼命读书,怕给父亲丢脸。

父亲却让他不要一味地念书,多走一走,玩一玩,看看山野和市集,甚至塞杂书给他读。

我们柳家人,多有些固执,常被经文规矩框住。你万不要如此。不论身在峰外,遥视江海,还是处之方寸,细观纤毫,心中都要开阔明畅。读书乃为广博,学得格式,识了定性收敛,更要懂放与宽。有条有理,是以无拘无束,圆融旷达。

他在父亲过世后,才隐隐明白父亲当日言语的深意。

而今能听到父亲昔日过往,心中印象,更又清晰。

桂淳继续讲述。

柳桐倚留神不放过每个字。张屏默默帮他倒了杯茶。

程柏让随从又取来一壶酒,连酒盏也换过,再一一斟满,将第一盏让与柳知。

柳知谦让,程柏道:“理应如此。”自举起另一盏,史都尉和白如依亦各自饮之。

柳知凝视酒盏:“多谢大帅厚赐,下官却由此想到——这般连续杀人的案子,第一位受害人,往往尤为重要。惭愧下官当下仍未想出为何凶犯会挑她下手。”

桂淳讲到这里,又顿了一下,感慨:“待后来结案的时候,卑职再回忆,真觉得先柳府君大人着实神了,一言点出此案的关键。”

张屏听着,心中微微一动。

多年前,在小茶楼中,他听说书的讲到此处,身边那人亦对他说——

仔细听这段,第一名女子这里藏着极关键的一根线,试试你能否发现。

本案被害的第一位女子,姓洪,名欣莲,二十三岁,明州越亭镇人士,十八岁嫁到明州钟家,已生一子。她遇害时,孩子才四岁。

洪氏娘家在乡间颇有些田产,都租给别人耕种,阖家住在镇上,镇子街道上亦有几处房屋铺面,算得小富之家。洪氏的公公钟圭做点小生意,昔年到越亭镇谈买卖,租了洪家的房屋居住,偶感风寒,多得洪家关照。钟圭感激在心,发现这家的姑娘尚未许人,遂为儿子下聘,结成亲家。

洪、钟两家皆忠厚本分,自家回忆加邻人作证,都说从未与人结过大怨。

欣莲虽是娇养长大的女儿,性子却很和顺,说话慢声细语,很爱笑,心里从不存气,也不善与人斗嘴。家人都说,她若不高兴,便把身一转,不理惹她的人,跟她赔个不是,一哄就好。即使不哄她,过一时,顶多一晚上就完全消气。

她嫁的是钟家长子伯康。婆婆高氏才四十多岁,内宅事务皆是高氏掌管。欣莲有点懒,素喜做甩手掌柜,婆婆让她学管家,每每念叨总不能等八十岁了还替你们小两口管着,欣莲就笑嘻嘻地说:“没事,等到那时,您老的孙媳妇,重孙媳妇都该顶用了,看她们哪个有才哪个来,反正我看着账本跟一摊摊的事就晕得慌。”

府衙的捕快和史都尉等人都问过,洪氏是否喜欢打扮妆饰。家人皆说,欣莲并不奢靡,甚至因为懒,在家时都不怎么打扮。蝶花衫裙其实是婆婆高氏买布料让裁缝给她做的,她的妯娌们也都有。

欣莲唯有一个爱好,喜欢吃零嘴儿,最爱甜食,尤其糖缠酥脆与各样果仁蜜饯。她偏又吃不胖,天然肌肤细白,身段窈窕。她的容貌在遇害的五名女子,乃至那本蝶花美人图册中都是顶尖的。

她吃不胖,或也因她好四处走动。钟家商户之家,女子不太受约束。按本朝规矩,商贾家不能养奴婢,钟家的随从仆妇都是雇工。因欣莲有子,单有两个勤勉的妇人和一名奶娘服侍。欣莲常常留一名仆妇守在家中,自带上孩子、另一名仆妇和奶娘一同去街上转转。

钟家宅子在明州城北,离街道市集都不甚远。

欣莲平常只在家附近的一两条街上转。街有个品记果铺她最喜欢去,铺中的莲子核桃栗子等糖缠与百果酥堪称明州一绝,她隔两三日就买几包。

两名仆妇一般轮流跟她上街,奶娘则是欣莲带孩子出门便必跟随。她们都觉得欣莲遇害前没有任何异常。

欣莲与其夫伯康十分恩爱,欣莲绝对品行端正,钟伯康亦无别处风流。

欣莲遇害的那日前后,正是钟家铺子近几个月对账之期。钟圭高氏夫妇与长子伯康连着几天在仓房点货,洪欣莲心疼相公熬夜看账,遂亲自煲了汤,给公婆和相公送去,奶娘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两名仆妇都跟着她,乘坐钟家自己的马车。

这日恰好是九月十六,从钟宅到库房,必经过一条兴茂大街。此乃明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街上有座宏法寺,也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寺。每月初一初二初三,与十四十五十六几日,寺院附近都有集市,街上的铺子亦有许多优惠。

欣莲不常到这一带,见集市繁华,不由心动。待送汤回来,即在兴茂大街下了马车游玩。

两名仆妇都跟着她。车夫赶着马车预先到街的另一头等候。

欣莲信步顺着小摊看赏,再进各家店铺中逛。两名仆妇成天跟她出来,都知道她的脾气,也有些懈怠——反正即便跟丢了,在果子铺一准能找到大奶奶。她们都是本地平民,帮佣乃为补贴家用,自也有丈夫儿女,亦皆正是好玩好看的年纪,瞧着热闹集市满目琳琅,怎不欢喜?私心也想给自己和家人买点东西,又正应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都觉得对方紧跟着大奶奶,自个儿可以偷个懒。

一个在木器铺略一住脚。

一个进香料店稍微一转。

两人在皮货摊前打了照面,大眼瞪小眼一定,不由都发问——

“大奶奶哩?”

“不是你服侍着么?”

“不是你跟着?”

到此两人还不觉得什么,光天化日,这么大一个人,怎会丢了?

肯定在果子糕饼铺里。

不然绸缎庄?

再不然卖小玩意儿的摊子?

又不然……

总不能在药铺里。

莫非进庙里了?

可她们到街上的时候已是申时了。寺院过了未时便会关闭大门不再让香客入内。

两个仆妇找到天黑,衙门来人了,整条街都清了,连上临近几条街,加上寺院,每个铺子,每扇门内,都搜过,没有欣莲的踪迹。

直到隔一日清晨,兴茂大街附近的某条小巷口,一个做鲜果生意的店主早起开门,发现门前有个布袋,内里竟是欣莲的尸体。

凶手为什么选她下手?

查案的众人思索多日,难得结论。

史都尉叹道:“卑职无能,当下还想不出凶手因何起意。洪氏确实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但那天那条街上,年岁与她相近,家境不错的美人也不少。当日洪氏去过的店摊,路上见过的她的路人,都说她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脾气蛮好,应没跟谁冲撞急眼……”

白如依道:“在下以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掳人,极不容易。凶手并非临时盯上洪氏,而是早有预谋,有合适时机便下手。”

程柏道:“掳人不易与早有预谋之间,似并无直接关联。凶手提前安排路线,或就是想在市集掳一妇人杀之,洪氏恰巧撞进他眼中。没有洪氏,也可能是绿氏黄氏青氏紫氏。”

柳知凝视卷宗:“大帅所言甚有道理,这五名女子皆是在街市被掳走,又无太多相似之处,凶手临时随意从街上的年轻女子中随意挑选,目前看来更为合理。”

白如依把玩酒杯,并未说话。

史都尉打圆场道:“若这样,更难查了。卑职倒希望白先生推想的是真的。”

柳知接着道:“我亦留意到一点,洪氏生前爱吃果脯蜜饯,她的尸身被放在鲜果店外,是否藏有深意?”

白如依转动酒盏的手一定,史都尉道:“禀大人,今日白先生与卑职等,去钟家问话,特意问到这一条哩。”

柳知钦佩地道:“这一点先生果然留意到了。”

白如依道:“某今日顺便问了一下钟家人,洪氏平日里隔几天就要买甜食,买的还不少,她自己岂能吃完?”

钟家人都说,洪氏买了并不是自己吃,家人都有份。吃不完就赏仆妇。她娘家送了她铺面当陪嫁,零花都是她自己的钱。钟家的另两个儿媳颇羡慕乃至有些泛酸,觉得洪氏有钱腰杆儿硬,当然会做人,难怪婆婆偏心眼。

史都尉神色复杂地补充,那些仆妇当他们的面称赞洪氏,并叹息惋惜,但从别处打探得来,仆妇们受洪氏这些小恩小惠,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她们都是勤快妇人,觉得洪氏就是个会投胎的好吃懒做败家娘们。这些东西反正她也吃不了,白做人情罢了。

提到洪氏平日喜好时,洪氏儿子的乳母含蓄地道:“小少爷一嘴虫牙,大夫说不让吃甜,大奶奶还是买,买了又不让小少爷吃。小少爷急得哭个不住,大奶奶也是心大,还笑嘻嘻的总拿零嘴儿逗少爷。”

另一位仆妇忙找补:“大奶奶极疼小少爷的,多是亲自带孩子,小少爷离了大奶奶一时就哭着找。这些时日,小少爷夜里都睡不着,总问大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话到这里,哽咽不能语。

程柏道:“如此,岂不是又合上了那本美人图册?都以为无干系了。”

美人图册的第一页,洪氏的画像旁,绘着一枝莲花,数片花瓣凋落,题了几行小字——

欣欣出水自娉婷,吐香含露更多情;一朝享得甘甜尽,何问花好便凋零?

程柏拍桌:“甘甜,这俩字,不就是说洪氏爱吃甜?!”

史都尉愁眉苦脸叹:“末将也是很晕乎。”

柳知皱眉:“画师甄仁美一直咬定,所有图册中的女子都是鲜戴教他画的。题的字句,亦是鲜戴与他一同斟酌想出。”

程柏挑眉:“姓鲜的怎么说?反正这些人的嘴,轻易不能信。我就说这俩孙子绝不能放!”

白如依道:“之前可能未向大帅禀报详细,鲜戴招得倒是挺痛快,说他确实认得洪氏。是他把洪氏的相貌告诉甄仁美的。”

据鲜戴供认,钟家是明州城内老门老户的人家,他早就认得,亦一早听闻钟家老大娶了个酥嗲嗲的俏佳人。钟宅所在的那一带住的多是小商户人家,女眷大都精明能干,似洪氏这样的女子不多,她又爱出来转悠,街坊间挺多关于她的闲话,说钟家大媳妇真是个蜜罐里养着能享福的女子。

不过鲜戴只见过洪氏一回,可巧就在洪氏遇害前不久,他往街上的一个铺子里送吉祥挂帘,迎面见路边停着一顶小轿,一个小娃在轿边打滚痛哭,一名年轻女子站在近处,旁边还站着两个岁数大一点的仆妇。

鲜戴知道此女肯定是小富人家的女眷,远远瞅着,那女子打扮与身段便不一般,他低头快步走,到近前时深深看了一眼那年轻女子,顿时赞叹,漂亮,怎的就如刚从树枝上刚摘下的荔枝才剥了壳一般的娇艳!不知谁有恁大福气!

仆妇察觉到他的眼神,挥袖驱赶。鲜戴听那娃是在哭喊牙疼,吃糖,灵机一动,从随身背袋中取出一幅卷轴,上前唱念:“牙疼吃不得糖,确实苦得慌。不忙,不忙。夫人少爷请容小的禀,请往此方看,小可这里,有神仙像一张。尊神之圣讳,千古人颂扬,忠义盖寰宇,豪情震霄汉;赤兔咤雷电,青龙斩魍魉;天下谁不知,关帝字云长。不论它,稀奇妖乔精灵怪,还是那,刁钻蛮滑伶俐虫;管教它,神光一点身粉碎,圣容显处湮做灰。三支香一盏水,珍肴蜜糖吃满嘴;长敬礼虔诚拜,子孙万代福自来!”

地上打滚的小娃听他唱着,竟不哭了,那女子掩口扑哧一笑:“哎呀,从没听说关公能治牙疼。”

一名仆妇斜挡住女子,呵斥:“唱莲花落的花子竟也穿绸着缎的了。去,去,没的赏钱给你!”

鲜戴作势一揖:“小可书画为生,一寒士尔。真真不是姐姐们所说的花子。见小公子哭得苦恼,方才冒昧上前。须知牙疼是牙虫作怪,关圣镇得住世间魑魅魍魉,小小一两只牙虫,何足道哉?”

女子嫣然道:“小儿的牙虫岂敢惊动关圣,唐突冒犯,万死,只消请郎中看治,多谢尊驾厚意。”微一福身转步上轿,仆妇自也抱起小儿送进轿中。

鲜戴目送小轿远去,询问路人这女子是谁。

路人暧昧笑道:“怎的聊了半晌竟不知其芳名?就是钟家大公子的娘子。”

鲜戴向白如依唏嘘地道:“我当时还震惊,听说钟家大郎娶的是个乡下镇子上小门户的女子,竟如此娇憨美艳,又辗转问得她的闺名,谁知未过多久,就起了凶案……”

程柏冷笑:“这货,难怪能想出画那缺德册子!他跟那个画画的,都得接着审!”

厅中,常村正和巩乡长听着桂淳讲述,也不禁动容。

巩乡长道:“再冒昧一猜,方才捕头说,先府君大人慧眼神断,一下便点出破案关键在第一名女子身上。是否这女子遇害的缘故身爱吃甜食?她的尸身被放置在鲜果店门前,或是她平时颇多浪费,凶手觉得她贪吃且奢靡?”

桂淳拱手:“乡长几要看破真相,令某钦佩。实不相瞒,当时办案,也曾这么猜过。”

但是略偏差了一点。

张屏沉默端坐。

听出来了么?

那时,那人问他。

张屏点点头,他不敢再大声讲,便凑到那人耳边悄声道——

是不是因为……

那人愣住,盯着张屏。

啊呀,你这孩子,真是不得了。你怎会……

张屏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拨弄桌上的松子壳。

那人微笑起来,双眼亮闪闪的。

是了,你是个孩子。有些地方,你不会多想,反而能直接抓住关键。

张屏低声道:但我不懂。

那人揉揉他头顶:都被你看到底了,你还哪里不懂。

张屏再看看台上。

为什么他讲这么多,就是不直接讲凶手是谁。

那人再爽朗一笑:这叫包袱套,写文章和说书必要用到。

张屏眨眨眼:为什么?

那人再一揉他头顶:为了让你接着听,继续看哪!

桂淳道,当日,史都尉和巩乡长做了同样的推断。

“莫非凶手觉得洪氏好吃懒做?将她丢在鲜果店门口,是讥讽她爱吃果脯甜食,浪费钱财人工?但她是富家女子,吃的都是一般人吃得起的东西,并非龙肝凤髓。寻常人谁没有个喜好,譬如我们大老爷们爱喝口酒。她花自己的嫁妆,还请上家人,赏了下仆。没有支使过别人,给人添乱,我若是店家,她天天这么买,高兴还来不及,便是有人酸她两句,不至于起杀人的恨吧。”

程柏冷冷道:“连个小媳妇吃点零嘴儿都动上大恨,这人得多不像样。”

史都尉又道:“不过,譬如那个刚拿住的婆子,就很匪夷所思,她只害了一位女子,这人害了五个。白先生他们书里也讲过,此类恶徒,已不算人了,不能拿人的心肠猜想他。”

程柏点头。

史都尉再道:“卑职因那婆子,也想,会不会是那凶犯也看洪氏天天在街上逛不顺眼?但,明州大街上都是女子……再则,另外几位不幸遇害的女子,与洪氏性情行事完全不同啊。”

程柏与柳知再颔首。

白如依亦自斟了一杯酒。

第二位遇害的女子,即与洪欣莲从性格到作风完全相反。

这名女子叫戴好女,二十五岁,明州慈山县人,在明州城西宝脂堂膏脂工坊做工,未成亲,住在工坊女工专住的小院内。

戴好女身量瘦小,肤色微黄,貌不出众,性情孤僻,不爱与人交谈。

但这位看似平凡的女子,经历竟出乎意料地曲折,让查案的众人绕了一个大弯。

戴好女在宝脂堂工坊中做了快两年,起初负责清洗装膏脂的海贝蛤蜊壳,管事娘子喜她勤勉仔细不多话,将她调去搅拌膏脂。

宝脂堂乃明州老字号,专做护养肌肤的药膏,自有秘方。防皲裂、冻疮的药膏尤为一绝。明州是海港大城,湿润多雨,行船的水手、常住的百姓都爱用他家药膏。

宝脂堂分外堂和内堂。外堂男子主掌,总管经营售卖等铺面事务。内堂则管工坊,历代由当家夫人掌管,其余女眷分管各房,制膏装盒一应工序全用女工。

戴好女在工坊中不怎么与人往来,住的地方是一间打通的大屋,里面住着十几名女工。戴好女住在临着门的墙根处。同屋的女工都说她挺少讲话,更不谈自己的事,但人很干净,喜欢打扫房间,又安静不扰人起居,更不爱出风头与人争抢,因此没人特别喜欢她,也没人特别烦她。

只是常有男子来找她要钱,且是不同的男子,共有三个。一开始工坊里传闻她欠了债,又说她给人当姘头,后来才知道,这三个男子,一个是她哥哥,另两个是她弟弟。

在戴好女遇害前数日,她的兄弟之一又来跟她要钱。据工坊中人说,戴好女与她兄弟起了点冲突。戴好女不肯给钱,她兄弟指着她鼻子骂,贴不出去的老墙皮,以为得了意,自私刻薄一时,死了都没块地埋!

戴好女哭道:“我若自私刻薄,你们是什么!打小卖了我,吃喝都从我身上盘剥,难不成我做什么都要供养你们?你们一家家的都没手和脚!”

工坊的护卫将戴好女的兄弟轰走,其走时又不干不净地骂,戴好女原来是傍上了一群野汉,看哪个真肯接她这块皮,咒自家兄弟的货,死的日子在眼前!

戴好女气得大哭:“我哪个也不贴,自个儿能活一日是一日,到死的时候我自找个野林子,也不靠你埋!”

当时史都尉在主查丹娥的案子,得知这条线索,即让一位姓严的参军带几名精兵与州府衙门的郭捕头一同到慈山县查戴好女的兄弟们。

结果三人及家眷都有铁证,戴好女遇害的当日与前后两三日,他们一直慈山县中,不可能赶去明州城行凶。

也是经这一趟,才知戴好女着实是个苦命的女子。

她家贫穷,父母在县城边的棚屋居住,戴好女的的娘生过八个孩子,五个成了人,戴好女在活着的孩子里排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戴好女的父亲不识字,也没学过什么技艺,全凭力气吃饭,在码头给人搬货不幸失足从高处摔下,肩膀和一条腿折了,看大夫花光家中积蓄,眼看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风,没奈何就卖孩子。

长子不能卖,于是戴好女被卖掉了。

戴好女的哥哥说,他们的娘心疼大妹,不让人伢子卖给花街柳巷。戴好女的弟弟说,是大姐太丑又蠢,窑子里的妈妈没看上,扫茅厕都不要这样的。

那日大骂戴好女的就是这位大弟。查案的人大都见过戴好女的遗体,她虽遭虐杀,容貌并未受损,可看出生前虽非娇艳绝色,却十分清秀,即便亡故,仍别有楚楚动人的风姿。看来戴好女兄长的话更可信。

最终,戴好女被卖到隔壁岩溪县一位童秀才家,伺候童家老太太。

戴好女的兄弟说到童家的事,都很含糊。那位大弟嘴角一撇,呵呵道:“大姐在童家么,我们毕竟没亲眼见,不敢随便说。请官爷们去童家查呗。”

岩溪县和慈山县都是明州府治下的县城,可直接调查。严参军等人遂转往岩溪县。

哪知案子正在此处起了波折。

查案的一行人到达岩溪县,严参军和郭捕头各派一名文吏前去县衙知会,其余人径直赶往童秀才家。

严参军预先打探过敌情,这时童秀才正在宅内。

到达童宅,童秀才战战兢兢迎接,严参军和郭捕头刚在前厅坐下,茶甫端上。内宅仆婢哭着来报,童秀才的娘子自尽了。

严参军等人很意外,不禁想,童秀才的老婆,该不会和这桩案子有关吧。莫非又是一位不露相的奇妇,蹿到州城,残害少女?或童秀才是凶手,他老婆知道将要败露,恐吃牵连之苦,先行死遁?

童秀才和童娘子当时都年近花甲。丹娥案尚未破,督帅府和州府的很多人仍觉得白如依是个好事的文士。严参军等人想起白如依在大帅面前神神叨叨跟个阴阳先生似的,一口一个杀这些女子的肯定是一个青壮男人,杀人时住在明州城内。整得他们都晕乎了,哪知竟查出这些?

果然姓白的只是个大忽悠。所谓写书的心说书的嘴,全是飞在九霄云外的鬼。大帅啊,不该信他!

因这一根旁生的枝杈,严参军一行多花了几日工夫,才查清戴好女在童家多年的情况。

童娘子的死亦与戴好女有关,但并非严参军和郭捕头所猜的缘故。

戴好女当年被买到童家时,童老太太已疯了十多年,乃因过世的童老爷子着实不是东西,至死风流,据说就死在刚娶的十几岁小妾床上。成亲几十年,把童老太太这位夫人当块牌位一样供着,对面时也没多少笑脸。偏偏童老太太爱老头极深,世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曾有算命的对童老太太说,老太太和老爷子是累世的姻缘,老太太前前前前世是一位花仙女,老爷子是一位树变的仙男,大树天天为小花遮风挡雨,两个一同修炼成仙,成了一对仙侣。得下凡历劫几世,才能成为太乙真仙。老爷子纯阳之体与精纯仙气引得许多雌妖精垂涎,且大树向上生长,延伸枝枝杈杈,小花在其脚下,树或不能时时注视,小花又受大树恩惠,需多还债。他们下凡历劫,注定多波折。

老太太极信此说,觉得都是那些妖精太骚了,老头此生是个凡间男子,面对缤纷魔力,怎能把持?而老头最敬她,待她和其他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可见她是老头的唯一真爱,永无可动摇。如算命的所说,她守着的,是老头的根,树长再高,也离不得根。老头之死,实是被妖精暗算,也或是以身度化了妖精,功德圆满,先行飞升了。

童老爷子死后,老太太竟伤心到神智不清,见到年轻少女,便要大骂妖精,动武驱邪。若是见不到,就猜疑是不是附在了儿媳孙媳们身上。

童秀才系一孝子,寻觅少女,专为给母亲演练驱邪神功。

但让小姑娘天天受折磨,实不道德。

恰逢戴家卖闺女,童秀才夫妇觉得,戴家走投无路,他们买时多给点银两,算行善积德,如此有过亦可相抵,恰是合宜。

戴好女的哥哥说,他们的娘真的疼大妹,忍痛把闺女卖到童家,还到寺庙里请师父给大妹起了个名字叫好女,保佑她逢凶化吉。

或此名真的有用,戴好女进了戴家,经年累月被童老太太殴打辱骂,老太太常向服侍的女孩们吐痰,泼秽物,她有一根桃木拐杖,动辄劈头盖脸将婢女们一通殴打,曾有少女不堪折辱自尽,还有被打伤残了,被转卖别处。但戴好女服侍老太太多年,奇迹地手脚俱全。

戴好女的哥哥说,大妹从小就心里挺有数,表面闷不吭声,老老实实的,惹人疼,像娘就向着她,到死都惦记她和小妹。戴好女的大弟弟说,是大姐太丑了,老太婆一看就放心。

戴好女二十二岁时,童老太太终于修成正果,飞升去和老头团聚。

这时戴好女的父母早已相继病逝,兄长和弟弟们也已各自娶妻成家。

童秀才的娘子念戴好女多年的功劳,又喜欢她吃得苦的性子,留她在内宅干点粗活。在童家管骡马牲口的老田头,将要七十岁,几年前死了老婆,琢磨着娶个温柔贤惠的续弦,看上了戴好女,托童秀才娘子身边的嬷嬷说合。童娘子已被说动,想要促成。

戴好女不愿意,嬷嬷大骂她不识抬举,正僵持着,有人捎信给戴好女,说她妹妹病了,想见一见她。

戴好女的爹娘在卖掉戴好女之后,没隔几年便把她妹妹戴幺妹也卖掉了。

戴幺妹小时候长得比姐姐漂亮,被卖到了花船上。

这年戴幺妹十七岁,已身染恶疾。爹娘几年前病逝,姊妹俩各出了棺材和坟地钱,但她们一个是别人家的奴婢,一个是烟花女子,都没资格在碑上留名。

戴幺妹想偷偷回去给爹娘烧点纸,兄弟家和邻居都不准,说她走在坟地里会脏了地。

她们的兄弟之前常来找戴幺妹要钱,待她病了都不来了,但给龟奴塞了钱,说等戴幺妹不好的时候告诉他们一声。

偏偏龟奴消息递的不及时,是戴好女告假赶到船上,见了妹妹最后一面。

戴好女的哥哥隐晦地说,大妹会算,这就能看出来了。

两个弟弟都直白地道,谁不知道幺妹儿干这事来钱快,大姐去了一趟后,幺妹儿身后就剩下几件旧衣裳两件银首饰,谁信?这钱大姐都有脸独吞,找她是不忍她丧尽天良被雷劈,谁料她执迷不悟,果然遭报应了吧!大人们好好查查,应就是她想拿钱贴个汉,露财反被人砍了。

戴好女回到童秀才家,却意外不必再嫁老田头。原来宅中竟有婢女羡慕她能嫁老田头,得知她妹妹是花船的姑娘,遂向主人告发了她,夺她机遇。

秀才娘子非常震惊,戴好女被买进宅后,她就没再多留意这个丫头。老太太那边婢女换得快,她记人记得也模糊,只觉得这丫头看着老实巴交的,挺能捱苦,留在宅子里当个长久使唤的挺不错,未想其竟有那样一个妹妹。先不论姊妹性情是否相通,单她去过烟花之地看她妹妹,回到宅子内,即已污染了书香门第的内宅。

而且,童秀才承袭其父作风,宅内早已暗暗滋生大批妖孽。老太太过世后,童娘子常有种少了镇宅神的寂寥,回忆婆婆她老人家生前许多言语作为,看着疯,细品却点滴隽永,丝缕若金。

童娘子曾向童秀才提到过戴好女和老田头的亲事,没料到某日童秀才竟向她问这事成了没有。

童娘子唯恐钩出童秀才的邪念,含糊回道,当时考虑过不止一个丫头,她觉得另一位好,老田也更中意另一个。

童秀才道,罢了,老田也是老风流,那叫好女的丫头能当他孙女了,想也不能成。找个寡妇婆子配一对儿不好么,非要小丫头。

童娘子又道,这个好女,岁数也不小了,粗笨性子倔。老田比她岁数大得多些,倒是能容她。可惜她没福。

当时在场的另一位嬷嬷后来向严参军等人道:“若是话就到这儿也罢,本来老爷也不多问内宅的事,偏偏那天老爷不知怎的,就跟太太一直说上这事了。”

童秀才道,是么,我看那丫头顶多十**岁吧,细眉秀眼轻声慢语挺柔顺的。我本想,老田那老癞疙瘩眼神挺毒,真会挑。

老嬷嬷道,反正她觉得,太太当时神情就不太对了。

童娘子勉强笑着说,想不到老爷认得这丫头,她伺候老太太好些年,怎可能才十几岁,真不小了。

赶巧这天童秀才跟被什么上了身一样,又接上说,那可真看不出,我记得这丫头是邻县那边买的吧,还受了这么多年的罪,确实我们江南姑娘,秀气天成。

两三天后,快中午时,戴好女正在扫院子,童娘子身边的大丫鬟突然唤她,递给她些钱道:“太太做针线短了绒线,一时找不到跑腿的人,怕使唤小厮,他们眼拙认不清,你出去一趟吧。”

并叮嘱戴好女一定去城南的谈家铺子买。立刻就去,莫要耽搁。

戴好女想回房换身衣裳,简单梳洗一番,被大丫鬟拦住,呵斥:“大街上哪个会看你!”戴好女只得拢拢头发便匆匆出宅子。

刚出了小角门,又有个婆子赶上她,递给她一个油纸包:“谈家铺子离得远,太太怕你饿着,街上吃东西不干不净又耽搁时间,与你些点心垫着。”

戴好女接过纸包,里面是一大块雪花酥油糕,她极少吃这样精细的点心,千恩万谢地接过。

岩溪县城不算大,但童宅在城北,谈家铺子在城南,走过去得近一个时辰。

戴好女走了一阵儿,有点饿。

她自幼吃苦,养成了极俭省的脾性,太太赏的糕点,她想留下细细多吃几日,便打开纸包,只掰了一小块糕点吃了。

再走了一段路,她突然一阵头晕眼花,跟着两眼一黑,跌倒在地。

待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矮屋内。

一个老妪坐在床边看着她:“阿弥陀佛,姑娘你是得罪了谁,旁人想要你的命啊。万幸遇见我老太太。不然你早就做鬼了。”

救戴好女的老妇姓齐,在路边摆摊卖茶水,邻里都喊她齐嬷或齐婆。

查案的众人辗转找到齐婆,齐婆大方讲出当日经过。

她说戴好女当日算是命大,一头扎在地上,路人都不敢问,怕被讹上。唯独她老人家瞧着是个瘦得可怜的姑娘,清清秀秀,看着一丝凶恶气都没有,反正自家无儿无女也不怕,就让人抬进茶棚,灌各种汤水又请郎中一通施救,总算把人扳回来了。

戴好女清醒后,齐婆问了问前后经过,便道:“不消说,肯定是你家太太想要你的命。”

戴好女不信,争辩道,太太极慈悲心善,待人宽厚,自己也本分做事,太太怎会想害她。

齐婆似笑非笑:“我老人家就是指点你一二,你不信也罢。我再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想死还是想活?”

戴好女当然不傻,立刻求齐婆指点迷津。

齐婆说:“要是想死,路很多。第一,回童家,立刻死。害你的人本就恨你,见你没死,你又察觉到她意图,她若不把你结果掉,后患无穷。第二,去报官,也能死得快。童老爷虽只是个秀才,他家在县里算个老门户。你个外县买来的奴婢,主人家养你多年,你却突然告主,告的还是杀人大罪,大老爷怀疑你扯谎,稍微赏你几板子,你这瘦伶伶的小身子骨就得交待在公堂上。”

戴好女哭着问,那想活要怎么办。

齐婆道:“活也容易,分好活和赖活。赖活么,现在远走高飞,少年女子,孤身难活,须得心明眼亮些,别被人骗了,傍个可靠的汉子,是条活路。”

戴好女说:“我去出家。”

齐婆道:“阿弥陀佛,你当出家那么容易?是个人去了寺院就收?得有大缘分。我老太太积德半世人都不收哩。不信你去试试。”

戴好女再求齐婆指点,齐婆方才道:“看你家太太平日行事作风,却也不是那种全然心狠手辣的,如此倒有个方法,能让你不必做奴婢,光明正大从那家脱身出来,日后路就好走。只是这事你一个人办不了,再加一个老身也办不到,还得请帮手。我有些话得说在前头,请人帮你脱身,其他东西,可能你拿不了。”

戴好女道,能活命已经是老天恩典。她全听齐婆指点。

齐婆遂雇了一个水手,让他扮作戴好女的兄弟,拿着一半包雪花酥油糕的纸张,到童宅求见童秀才的娘子。

童娘子十分惊慌,她第一次行凶,经验不足,谋算是把戴好女支出去买绒线,戴好女吃了毒糕死在街上,可以说成是她自己在街上乱买东西吃坏了。或说她有姘头,前去会情郎,意图夹带买绒线的钱逃跑。

如斯漏洞百出的计谋,甚至连个盯梢戴好女的人都不曾派,被齐婆一眼看出是个雏儿,使出反诈之策。

戴好女没回来,童娘子正在做姿态,让人先去问问戴好女的家人,是不是想家趁机回去看看了,再让衙门查查,但别太声张……忽地有人上门,她不由得方寸大乱,便让人把水手传到偏厅,自坐在屏风后询问。

水手按照齐婆交代好的话道:“小人是戴好女的四弟,往日疏于礼数,未曾来向老爷和夫人请安,请夫人恕罪。今日冒昧登门,乃因大姊日前奉夫人之命上街买绒线,未想半路晕倒,怕是身上有病症,就回家休养了,思想没有福分照顾夫人,特派我前来告罪。”

童娘子一开始还故作镇静地呵斥:“派她买件小东西,就此无影无踪,钱和人都不见,怎又有这一说,真是岂有此理!”

水手继续恭恭敬敬地说:“我大姊福薄,难以消受夫人的恩德,实在是身上不适,不能前来,才让我过来,怕夫人不信,特带来夫人赏的包雪花酥油糕的纸一张。糕我姊姊没舍得吃完,放在身边做念想。另有一件事禀报夫人,大姊自幼订过亲,因姊夫一家多年前迁去北边,久无音讯,以为无缘。没想到姊夫已投效军中,前几年在边关,不能回来完婚,近日前来迎娶,要带大姊去北边。大姊也需在家准备嫁妆。大胆来请夫人恩典,若夫人不肯开恩,执意告官,也只能认了。”

童娘子脸色煞白。

她其实知道戴好女跟童秀才并无苟且之事。她素来注重贤名,唯恐旁人说她像婆婆。童秀才已年过半百,进取功名之心尤甚炙热,内宅名声也十分关键。婆婆可以疯,他们顺着,能得个孝名。她却不能妒,妒了她没好名声,更影响夫君前程。

童秀才的几个儿子都是小妾生的,叫她一声娘,毕竟隔层肚皮。童娘子也已五十有余,难再生子。这宅子里,她最亲的人只有童秀才。

童秀才娶的那堆小妾她都一向好声好气地对待,真的得了童秀才宠爱的小贱婢们她也不敢刻薄。

但,岂能完全不恨?

看着童秀才和那堆贱人,看着客客气气向她请安的儿子儿媳孙辈,她常常想,你们真心拿我当什么?我又算什么?

竟连这个叫好女的,宅子里最低贱的小丫头,都敢忤逆她,跟她说,夫人奴婢不想嫁老田。

都是惯出来的。被老太太拿棍子抽的时候,小贱蹄子敢吱一声?!

连这贼眉鼠眼的样子,也想入老爷的眼?

老娘竟连你都收拾不了么?!

童娘子盯着水手半晌,哑声问:“我若放她出宅子,之后怎样?”

水手仍恭敬地道:“若得了太□□典,大姊嫁了人,就随着姊夫去边关,不知今生还能否有福份再服侍夫人,让我代她向夫人道谢道别。”又捧出一张纸,是齐婆写好的谢放身书,满纸称颂恩德,摁着戴好女的手印。

童娘子缓缓点头,命人取来戴好女的卖身契,又写了一张放良文书,也按了指印,又取童秀才的印章盖了,另让人备二十两银子,一并交与水手。

“毕竟她在我家服侍一场。当是嫁妆了。”

水手出了童家,按齐婆交代,先把文书交给等在童宅外的另一人,那人是个久帮人办文书的经纪,立刻飞奔到衙门,以文书为凭,将戴好女脱出童家奴籍,转归良籍,连同新的身份文牒之事一一办妥。

水手也把钱和戴好女在童宅的东西带回。

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袱,里面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服,两支铁丝缠了旧纱的头花。

齐婆安慰戴好女:“久闻童秀才家抠,这般出来,肯定像样的都不会让你带。只要脱身,日后重新置办,比旧的好。”

戴好女道:“并未扣下我的东西,本就只有这些。”

齐婆原以为戴好女只是嘴硬,实际应多少跟童秀才有一小腿,这时才知真的没有,不禁更怜惜她。戴好女遵守诺言,说二十两银子齐婆尽可拿去,自己能脱身就行,齐婆倒又给她留了些许钱傍身。

她听戴好女说了家中情况,让她莫要回慈山县,不如跑远些。

戴好女不敢跑太远,记得有远亲在明州,便先去了明州。

童娘子心中仍不安,总觉得此事还要发作,她不知戴好女不幸又遇害了,严参军等人登门,她在内宅,听下人禀报说外面来了衙门的人,还有军爷,说来查以前在咱家做事的那个叫好女的丫头被害的事儿。

身边服侍的婢女偏又嘀咕:“那个好女不是被太太开恩放良了么,怎就被害了?谁会害她?”

传话的仆妇道:“婢子在前边偷看了一眼,来的人中有位爷,一看气度,跟一般人就不一样,身份必然不凡。那好女的家人先前说她要嫁个军中的,竟不是吹牛?别是真撞大运成了什么夫人来找茬吧。太太待她不薄,咱们更没欺过她。”

童娘子脸色苍白,说有些头疼晕眩,将仆婢遣出门外。

童秀才面对严参军等人,十分战战兢兢,他早将那个叫好女的丫头忘了,遂一面迎接,一面命人去内宅,向太太询问好女相关。

仆妇在童娘子卧房外叩门通报,不见回应,门缝中窥见房中有异,大胆砸开门扇,见太太在床头自缢了。桌上还留有遗书,简单写明某年某月某日,因婢女戴好女不服管教,一时动怒,便在糕中下毒,意图杀之,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与旁人无关,尤其和童秀才无关。万幸戴好女未死,但自知有罪,情愿赎之,望勿牵连他人无辜。

众人将童娘子解下施救,因以前常有婢女不堪童老太太虐打寻短见,内宅颇擅抢救之术,还聘有一位郎中,竟将童娘子从鬼门关拽回。但自缢之人,血脉气道堵塞太久,命虽回来了,人却痴傻了,从此仿佛行尸走肉,吃喝拉撒都需人服侍,只能发出短促的嘶嘶声。

童秀才及其家人当然不敢把童娘子的认罪书信让严参军等人知道。

严参军与郭捕头由此反生疑心,多查了查童家,绕了个大弯路,颇耽误了些时日。

他们这厢暂时耽搁在岩溪县,将消息传回明州,由其他人继续将明州城那边的线索一一捋出。

岩溪县的齐婆说,她老人家在明州城没什么门路,去明州是戴好女自个儿的主意,戴好女说有个亲戚在明州,可以投奔,齐婆也没多问。

那么,戴好女去明州城,究竟投奔了谁?她如何能到宝脂堂做工?

宝脂堂的内堂管事道,戴好女是自己过来试工的。

工坊的活计十分抢手,很难出缺,可巧那段时间制壳房有名女工有了身孕,另外一位女工得了孙女,要回去照顾儿媳,即将空出两个缺。一般出现这种情况,都是管事或其他女工介绍自家的亲戚或相熟的人过来,根本不会招工。谁知那天上午戴好女过来了,和另外几个女子一同进了门。

制壳房的牛妈妈遂以为戴好女也是被谁介绍来的,看她瘦小怯弱,本不中意。谁知试了试工,几名女子中竟是她手脚最灵便,力气也出乎意料地大。再看文牒,发现她是转归良籍的奴婢,这般岁数,尚未成亲,牛妈妈有些犹豫,戴好女苦苦哀求,牛妈妈上报管事,管事再让这几人试工,仍是戴好女最好。因当时需清洗贝壳,几名女子都挽起了衣袖,管事见戴好女手臂上许多旧伤,似经年被虐打所致,心中怜惜。工坊的女工都要经郎中和医女验看身体,确定戴好女没什么病症,便将她留下。

史都尉查得这些后,又疑惑,戴好女如何知道宝脂堂要招工?

白如依道:“在下有个想法,再问一个人便知。”

史都尉遂让小兵,把那个人——乖巧吃牢饭的鲜戴,请到一间厅内。

“我翻了那本图册很多遍,有件事一直没想通。被害的前五名女子,洪氏等人你都可能遇到,唯有那个名叫戴好女的女子,在工坊做事,不怎么出门,与你时常出入之地也对不上。她不算出挑,更无殊异之处,你为什么认得她,记得她?”

鲜戴哆嗦了一下。

白如依慢悠悠道:“在下喜欢没边没际地乱想,因此有一件特别明显的事,不由得就琢磨上了——鲜老板单名一个戴字,戴好女也姓戴,是否乃巧合。

史都尉轻叩桌案:“白先生这么一提,我也疑惑了,请州府人查了一下鲜老板的户册,发现更巧的是,令堂姓戴。”

鲜戴恭敬地道:“都座英明,先生聪慧!小人不敢隐瞒,戴好女实是小人一个远房舅舅之女,算小人的表妹。但小人真没怎么见过她,小人外祖家算大族,她家那一支与小人外祖家隔了好几层,一向无走动。”

白如依道:“那么她忽来投奔,戴老板得知宝脂堂工坊有空缺,指点她前去,算是热心肠了。”

鲜戴垂头:“果然都瞒不过青天大老爷们的神光。小人也不知道她怎记得我们,还找上了门。也合该她机缘,刚好有个在那边做工的婶娘,在小人这里请过送子娘娘,求保佑她儿媳怀孙,请进门不久,她儿媳就有了,生了位千金,也是喜事。她又找我商议还愿,我想她要伺候儿媳带孙子,工坊就得辞了,即让表妹去试工。”

巩乡长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个姓鲜的,真真寡廉鲜耻,不是东西。再远亲,那是他表妹。被害了,哪怕是个不相识的人,心里也该有些怜惜。他却把表妹画进那样的册子!”

穆集慢慢道:“此人或正是因为表妹被害,才萌动灵机。”

在史都尉和白如依面前,鲜戴挤出几滴泪,打了自己几巴掌,痛心疾首地说,自己不是人,当时实在是被恨蒙了心。也确实他真没怎么见过表妹。

白如依再问:“戴好女的兄弟,莫非也是先找到鲜老板,再找到戴好女?”

鲜戴哽咽:“小人一直以为,表妹来明州,她家里人知道。她家当时还有哪些人,我更不清楚。竟一个两个都找到我,我也晕得慌。毕竟他们是亲一家子,我这外姓人,不好掺合人家家事。她兄弟,也是小人的表弟。表弟来找他们的亲姐亲妹子,小人能怎么办?”

于是刚得到一份好活计的戴好女,又被兄弟找上。

但,除了她的三个兄弟一直缠着她要钱,戴好女并未与任何人结怨。工坊的女工都说,她应该不认得别的什么男人。

与戴好女一同逛市集的女工们回忆,那天在市集,她们拉着戴好女去买新衣裳。市集上也有蝶花等印花布料,都是仿货,倒也挺漂亮。她们扯了几块互相在身上比划,议论谁适合什么花色,戴好女脸色渐渐和缓。

一名女工劝她:“平时不见你穿鲜亮颜色,其实这几块料子都挺配你的,衬得气色也好了,就大方一回,买一身哩。”

戴好女有些犹豫,又一名女工道:“你若没带那么多钱,我借你。待发了工钱再慢慢还。咱们一个屋,我不怕你跑了。”

戴好女再一犹豫,便向摊主说,买一块料。

几名女工都称赞她会挑,她们在工坊做事,无论成没成过亲,都统一梳单髻,方便绑裹头巾。想是摊主看出戴好女年纪,便道:“再选点别的呢,给郎君孩子也扯两块,全家穿新衣,如意更和美。”

戴好女僵住。

一名女工打圆场道:“哎呀,我们可都没这些。只管自个儿呢。”

摊主忙道歉,又道:“蝶花裳,旺贵婿,上身便将有佳讯。”

戴好女冷着脸不语。

另一女工再圆场道:“这暂不敢想,听天由命罢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怪美的。”

戴好女突然笑了一声:“正是,自个儿一个人才美!不必管那些累赘!”竟又挑了一块花布料,一并付了钱。

几人离开布摊继续往前逛,前方突地蹿出了一个花子,唱词讨赏。

“一见姑娘喜连连,再看姑娘福满面。福满面,是春风到,是桃花开,是喜鹊儿叼喜联。这上联,联上了,月老的红线;另一联,写明着宿世美姻缘。神仙急将老汉遣,专呈送到姑娘前。恳请姑娘玉手接,随赏几文钱……”

花子边唱边舞,作揖伸手,戴好女却尖声大叫:“没钱!”

几个女工和花子都吓了一跳。戴好女举起包着布料的包袱砸向花子:“没有没有没有!你给我滚!我没钱!我啥也没有!”

花子惊得呆住,挨了几下,才想起躺倒在地,立刻蹿出几个他的同伙混嚷道:“打死人了,打死老年人了!”

万幸当时市集有衙门的人巡视,上前将花子一伙驱散。

有看热闹的笑:“这小娘子有趣,老花子说的都是吉祥话,女子最爱听贵婿贵子的,头回见这么大棒槌。”

戴好女尤站在原地,立刻又高声道:“我就是棒槌!”

连衙门的官差都吃了一惊。

戴好女捂脸痛哭:“我就是棒槌,我没钱,我啥也没有,我啥也不要。我就一个人,我就只管我自个儿……”

几名女工将戴好女哄了回去。

女工们说,她们那时听了,心里都挺不是滋味,还想着以后多跟戴好女出去逛逛街,让她多散散心。

但戴好女好像挺不好意思的,这次后又有点躲着她们。

另外,那次逛市集,戴好女很喜欢看绢花发钗之类,女工们听她羡慕地说,如果她也这般巧,会扎花制钗,开这样一个摊子就满足了。

有女工见她偷偷拿些布头之类练习。

戴好女留在工坊中的遗物里确实有用碎布篾片等试做的花饰。

那个市集她没再去。有女工告诉她另一个市集,离得稍远些,更大,有几家头花发饰的摊子和店铺。

那天不用上工,戴好女独自离开工坊。

工坊中没人跟她同行,亦无路人留意她。

只有市集一个纱花摊的摊主说,有位相貌近似戴好女的女子在摊子边徘徊好久,问能不能拜师当学徒,学做发簪。

摊主回答道,摊上卖的并不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别处取的货。

那女子再问,哪里取的呢?能不能告知工坊地址。

摊主说,她只卖最时兴的发饰,从扬州苏杭那边运过来的。明州城有没有这样的工坊,她不清楚

那女子便垂下头离开了。

自此再没有人记得见过戴好女。

工坊发现不见了人,询问同屋女工后,猜测戴好女是不是心绪不佳,去哪里走亲戚了,决定先不惊动官府,等几天再说。

隔一日,市集一家银器店的伙计清晨起来开门,发现门外有一具女尸,惊慌报官。

官差在女尸身上发现了出入宝脂堂工坊角门的牌符,牌符背面刻着脂五十六字样,是戴好女升入膏制房新发的,牌符下还有戴好女向邻床识字的女工请教后,自己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好好。

工坊的女工前来认尸,确认死者是戴好女。

戴好女尸身上伤口多且深,显示她遇害前奋力挣扎反抗过。

她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齿印,双目没完全闭拢,未施粉黛的脸上凝结着泪痕。

凶手很满意这泪痕,将戴好女装进布袋,搬运尸体时,都小心地让泪痕未被擦拭。

而那本图册中,戴好女的画像是与她本人最相像的一幅,又是差别最大的一幅。

鲜戴把戴好女画入蝶花册或无任何愧疚不安之意,但甄仁美笔端仍是留了情。不知是鲜戴吩咐,还是甄仁美碰巧发挥。戴好女的画像在图册中亦是最端庄的。

画中她神色温柔恬淡,裙裳首饰素雅贵重,皆是她此生从未穿戴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之物,细长眼眸中盈着平和笑意,如若古人绘卷中临窗观花的娴雅仕女。

页角画着像飘絮又似蒲公英的几点,亦题着几句话——

都道好字寻常见,古今几人得两全;茕茕孑立寂寥处,薄烟已散水云间。

常村正听到此处,不禁道:“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氏被弃尸鲜果铺门前,而这位戴氏则被凶手放在银器店门外……她姓戴,所谓穿金戴银……鲜和戴,鲜戴……”

但,会有凶手故意暗示自己的名字么?

巩乡长接话:“是不是把那个唱歌的叫花子也抓起来,他和鲜戴是一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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