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谁?
犹如黑夜中一双眼睛,正在无声地窥视着,让人后脑发凉,脊柱紧绷。
这双眼睛不但骇人,且带来问题极其严重,不仅仅是今天苏瓷事,甚至杨延宗将所有动作叫停了。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
杨延宗慢慢铺开一张纸,把事前所有知情者都写在上面。
李盛恩等十余名军中心腹部下,阿川,阿康阿照冯铁雄几个人,杨延宗很快就排除掉了。
——他们知道秘密可多了去了,其中最关键一项,有关大西南大西北部署,以及这些时日在军中密锣紧鼓安排,都是他们亲自经手,要是他们泄密,还不如直接说这些。
另外,还有亲兵们。
负责护送苏瓷亲兵,每一个都是杨延宗仔细斟酌后才圈定,无一不是跟随他十几年出生入死,为他挡过刀并不止一个。
且这些人,知道秘密也很多,其中大半人还参与过往西南西北秘密运银,以及往那边往返送传讯。
他们能泄露绝密也不少,要是奸细是他们之一,季元昊也肯定不止现在这反应。
——季元昊反应,让杨延宗断定对方此刻并不知情他计划。
杨延宗思忖片刻,把苏瓷院里婆子侍女也划掉了,他和苏瓷单独说过要走之后,并未曾告知身边伺候人,都是临时说走就走,这时间太紧了,想在有亲兵轮班守卫公府核心正院往府外送信,难度极高。
思忖一下苏瓷被拦截位置,以及季元昊那边安排部署,根本就不似是临时才急慌慌追上去。
“去,去把苏燕叫过来。”
阿照屏息守在门外,整个外书房大院气氛沉甸甸,他不敢进去,等了许久,才听到里头主子哑声吩咐,他连忙应了一声,匆匆去了。
不多时,苏燕和杨延贞一起赶来了。
杨延宗锐利眼眸盯着苏燕:“你与你母亲,可曾不经意间往外泄露过你妹妹离都消息?”
丫鬟,婆子,抑或庶房及什么交好人家,无意中漏过口风?
苏燕心一沉,苏瓷被截消息还只是小范围知晓,苏燕也是刚刚听说,又骇又急,闻言几乎马上就跳起来了,“这怎么可能?!”
“我们又不傻,怎么可能往外透半句?!”
苏瓷怀孕,陈氏几乎每隔一天就过来看她一次,苏家三口也是事前知情,杨延宗第一时间怀疑就是苏家这边不慎外泄,但怎么可能啊!他们不傻好不好,苏燕断言:“就算刀子架在脖子上,我娘也不可能往外透一句!”
她和她爹也不可能!
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儿!!
“你确定?”
“非常确定!”
苏燕急道:“那现在怎么办?我妹妹呢,她怎么了?”
杨延宗瞥了她一眼,冷声:“她在宫中,并无大碍。”
“我会把她救出来。”
杨延宗撂下一句话,不再多说这个话题,只吩咐苏燕:“你马上回去,询问你母亲。”
苏燕咬咬牙,一阵风般卷出去了。
杨延贞回头看了一眼,他也急得不行,可是他哥已经重新垂眸,将视线定在那张大纸上。
他想了想,也急急跟着苏燕往苏家去了。
杨延宗垂眸思索,将没有涉及过西北西南运银及传讯亲兵,反正有可能泄密人名,抄录在另一张纸上,另外,他最后还是把正院婆子侍女也写上去了。
他叫来阿川:“马上查,但凡有可能泄密者,宁枉勿纵!”
冷冷道,他眉宇一片肃杀。
“是!”
阿川立即领命而去。
因为纸张上名字并不多,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结果并没有查出不妥。
因着除了领头七八人,底下直到苏瓷离开前一天,才确切被通知他们被选中护送夫人离开。
当天挺忙,首先就是开会商讨计划上路线,具体谁负责前哨,谁负责殿后,谁负责护轿,遇上哪种突发情况,他们要用哪一种应对措施,各种事前推演安排,最后就是知会这次行动会采用暗号和手势。
之后还要试衣服妆容,熟悉伪装,统一口径,林林总总,反正一个白天折腾下来,大家都待着一起,没有时间和空间落单。
而他们当时已经悄悄转移到内城边缘那个宅子了,这个暗道杨延宗之前从没有启用过,所以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接触,基本断绝了什么老方法老路线传讯可能性。
散会之后,大家一头一脸黏腻妆粉,赶紧去洗澡,洗大澡堂,睡是大通铺,阿川亲自一一去询问,名单上人,都没有落单,包括未能生还。
至于那些丫鬟婆子,都很自觉伺候着正房内“夫人”,她们有点做贼心虚,压根没往外走一步,守院亲兵也有刻意留心,他们很肯定了这一点。
连夜排查,至天明时,阿川将结果呈上。
他也是老手了,他能呈上这个结果,基本上可以断定名单上这些人百分之九十九是没有问题。
杨延宗坐了一夜。
天慢慢亮了起来,曦光从薄薄窗纱中滤了进来,投进他面前大书案上。
杨延宗看过了阿川呈上结果,视线停顿了好几息,最终,他目光慢慢重新移到一开始那张大名单上。
这样使用排除法,将人筛了一轮,结果是没有问题。
以至于将杨延宗思维,引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方向上去了。
一个最不可置信人,哪怕他其实很符合初始条件,杨延宗一开始也从未怀疑过他人。
杨延宗视线移到大纸上,从最上端被划掉人名一路往下,下到末尾。
所有人人名最底下,甚至杨延宗当时写,也只是随手写上,连姓都没带。
“……延信,延贞。”
杨重婴十分关心苏瓷这一胎,每天至少问一遍,现在苏瓷要走,杨延宗便禀了杨重婴,当时杨延信杨延贞后脚也来看父亲,阿康阿照见是两人,便没有拦截。
他们正好也听了个尾巴。
杨延宗当时根本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这是他亲兄弟,可现在,一刹那,他生了疑。
他目光,慢慢定在了第一个名字之上。
……
近几天,苏蓉有些紧张。
“娘,娘——”
“哎哎,别吵,乖,听话啊。”
苏蓉心不在焉地拍着孩子,不知为何,她总有种心惊肉跳感觉。
引发这种情绪原因,是今天早上带着孩子去给杨重婴问安,她提出想带孩子回娘家住两天,却被杨重婴一口拒绝了。
——自从颜氏不在家之后,苏蓉小日子实在轻松了不少,杨重婴不可能为难儿媳妇,也很疼爱她儿子,她惦记生母弟弟,第一次小心提出想带孩子回娘家住两天,杨重婴点头应了。
他十分宽容,之后但凡苏蓉想回,他都未曾拒绝过。
这还是第一次!
且杨重婴没说为什么,只嘱咐她一句,“这几天安生在家里待着,别乱跑。”
当时苏蓉心下就一跳,她可是经历过穿越暗道往庄子上避难人,事后她才知道,杨延宗逼宫杀了老皇帝!
苏蓉不敢再问,并立即回房,悄悄把几张大额银票和地契逢进内衣夹缝里。
她闭紧嘴巴,紧张等着,可等了好几天,却没有等到撤离。
反而,府里气氛却变了。
变得极其紧绷,整个杨国公府,有一种隐隐压抑和外松内紧感觉。
这种不同寻常改变,让隐隐猜到一点点内情苏蓉心惊肉跳——她确实没猜错,原来杨延宗确实打算先送了苏瓷离开,之后就是父亲和苏蓉母子。
苏蓉也隐隐猜到了,她们走,苏瓷肯定不会被落下,甚至对方可能比他们早走一步也不出奇。
反正,作为杨延宗搁在心坎上妻子,少了谁也不可能少了她,且她还怀孕了。
隔了一天,消息也渐渐传开了,徐后初孕,下了懿旨,请他们夫人进宫陪伴。
宫里???
宫里现在是谁地盘,傻子都知道了!
苏蓉心脏一阵狂跳,难道是苏瓷离开,出了岔子,被逮住了?
这时,侍女提着食盒回屋,一边摆饭,一边抱怨:“也不知在查什么,出个院子去提个饭都盘上个三五遍,不就是丢个银子吗?……”
——昨日,府内以失窃引起火灾为借口,开始严卡府中人员流动。
侍女嘀嘀咕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个“查”字,让苏蓉心脏怦怦狂跳。
作为半个知情人,难道,是内奸,细作……
不然,以杨延宗对苏瓷重视程度,怎么可能啊!
那,那得多深入细作,才能触及这种机密啊?
刹那间,这个念头突然就浮起来了,而同时浮现,却还有杨延信这几天某些不大自然小动作和微表情。
——她原不应该想得这么深入,可刹那杨延信日前某个略显紧张表情在脑海中一闪而逝,这个念头就这么突兀浮起来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杨延信回家了,苏蓉一紧张,抱得孩子有点紧,孩子扭着身体“啊——”一声往杨延信伸手。
杨延信往常倒不拒绝抱抱孩子,但这几天明显没这样心情,他瞥了苏蓉一眼:“把孩子抱好。”
他心不在焉说了一句,坐下来匆匆吃了几口饭,之后就往书房去了。
苏蓉低头夹菜,一边喂孩子,等杨延信起身,她急忙抬头望了他一眼。
后者根本没留意,直接转身走了。
……
杨延信确实挺紧张。
强自镇定,在外看不出来,但一掩上书房门,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想起府内风声鹤唳,以及外书房紧绷沉凝,不知为何,他心里却隐约升起一种朦胧畅快。
开弓没有回头箭!
要说后悔,杨延信更多紧张,生怕露馅。
不过几天下来,他也渐渐稳了。
要说他这么做原因,究其根本,还是源于不忿。
——他大哥都封爵国公,进太师衔,超一品大员,手掌军政,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作为他亲兄弟,杨延信现在才不过一个从五品小武官,你敢相信吗?
从前还不显,可自杨延宗平步青云这几年,眼见着一个又一个人,平级,甚至下属,一个个领了其他任务建功爬了上去,而他和延贞只挂着从五品衔,阳都地界一块招牌下来就能砸死几个,你敢相信吗?
这种深藏不忿原来也只是不忿,杨延信再不聪明,也深知他作为杨延宗亲兄弟,一荣未必俱荣,但一损绝对全损。
他也不可能干这种吃里扒外事情。
可杨延信另有机遇。
在当年苏瓷和任氏失踪那次,他闻讯立即带人往永济桥方向增援,不料却救下了被冲散车队只带着一名侍女且正被二流子调戏季二姑娘。
季元昊女儿,还是现今德妃所出长女,皇帝二公主。
他急忙将二公主拉上马,喝退流氓。
当时并没什么,小姑娘羞红脸蛋,急忙下马道谢,杨延信也顾不上她,命个人送她回家就匆忙掉头了。
可两人非常有缘分,之后又私下遇见过几次,杨延信又救了她一次。
两人情愫暗生,后来甚至有了肌肤之亲。
就是这个肌肤之亲,真正给了杨延信底气,这年头,失贞女子,哪怕是公主,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季元昊循循诱惑,许以官位爱女,最终成功将杨延信收拢为最重要一枚暗棋。
杨延信日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贪婪和不忿占据上风,他最后还是这么干了!
一不做,二不休了!
杨延信紧张了几天,发现自己安全,惊慌情绪褪下,畅想渐渐占据上风。
他取出和二公主私信,又细细看了几遍,这才小心撬起一块地砖,将其放回原位。
归拢一下,回房休息。
……
杨延信担心了几天,终于睡了个好觉。
而苏蓉却彻夜难眠。
她听着身侧男人鼾声,心绪纷乱。
有些东西不能细想,苏蓉其实是察觉到蛛丝马迹。
杨延信这几天紧张和隐隐慌色,在外再努力维持,但回到以他为天依他而生、他强她弱妻儿面前,多少总要露出一些。
他并不是个演戏天赋多高明人,也并不是个心智如何过人者。
微表情,小动作,一惊一乍,还有过分紧张和不耐烦态度。
苏蓉细细回忆,越想越心惊。
——更有甚者,作为枕边人,她曾听过杨延信多次牢骚,抱怨谁谁又上去了,他没上,郁郁不悦,言语中甚至有时透露出对兄长不满。
且每逢去庄子探望过颜氏之后,这种不忿感觉还有更多一些。
是,是不忿!
什么连兄弟都不照顾之类。
这些这些,种种蛛丝马迹,苏蓉一一回忆起来,其实都能串联在一起。
她忍不住咬牙,她身边这个男人,平庸,心高,又自负,兄长太厉害了,以至于他这水涨船高起来人对自身水平有过高评估。
苏蓉其实挺烦他这一点,她认清这个男人之后不由十分失望,但总来说,还行,她也跟着水涨船高,公府二夫人生活,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
所以她也愿意捧着杨延信,附和他,安抚他。
但到了今时今日,却不行了!
回忆渐渐串联,一个可能呼之欲出!
万一……不,不能,绝对不她娘俩绝对不能被这个蠢货拖死!
苏蓉不知道季元昊使了什么法子,但万一是真,她母子俩就完了!
嫁进杨家这么些年,她太知道杨延宗这个男人手段和心性,让人胆颤雷厉风行,见血无数,心狠手辣!
要是真,她母子绝对会被拖累死!
不行,她要自救!
苏蓉心念电转,她有过一次报讯经验,她知道就算查实不是真,杨延宗也大几率不会暴露她。
可万一是真,这就是她和儿子唯一出路了!
杨延信要死,他自死去,她绝对不会奉陪。
苏蓉想定,次日,她早早带着儿子去鸿瑞堂请安,在快到时候,脚下往外书房方向一拐。
“我,我想见大公子!”
苏蓉告密了,一一将她这几天所见所闻,以及昨夜所回忆线索,不带私人情感,一五一十都说出来了。
末了,拉着儿子,重重给大书案后杨延宗磕了一个头。
她走后,书房之内一片死寂。
没有任何人发声,只听见一道粗重呼吸声。
阿照阿川不敢抬头,只是他们余光看见杨延宗放在大案上边缘手,在微微颤抖,片刻倏地攒紧了桌角,青筋暴突。
这一瞬不可置信,这一瞬间引爆暴怒,许久,上首恨道:“杨延信!!!”
“你好,你太好了!!!”
杨延宗这一刹恨意,恨不得亲手将杨延信千刀万剐,他脸都青了,一片铁青,很好啊,好,太好了,这就是他一手带大亲弟弟。
这就是他一手扶持,从沙场血泊保护出来亲弟弟啊!
他一开始想过所有人看,但就是没想过他!
他哑声冷笑:“呵,呵呵,就这,我还想着过去之后,许他一世荣华富贵呢!”
亲弟弟啊,这就是他亲兄弟!
杨延宗恨极,重重一拍,厚重楠木大书案上所有东西重跳一下,被他扫落在地!
杨延贞不可置信:“……不,不可能,不可能!”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眼前忽然模糊,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他不敢相信,愣愣站了片刻,霍冲出去。
“站住!给我回来。”
杨延宗厉喝一声。
他眉宇一片冷冽寒冰,冷冷吩咐:“阿川,去查,按苏蓉说,小心些。”
“是!”
这般由阿川亲自出马去查,杨延信心绪未宁,很快就暴露无遗了。
甚至,连藏在地砖底下那几封留作凭证倚仗信函都被翻出来掉包了。
杨延宗愤极过后,心内一片冰凉。
他抬目看着眼前佯作无事二弟,淡淡道:“这些日子,家中不宁,你好生留神营里。”
杨延信忙道:“大哥您放心,我会。”
他关心说:“大嫂如何了?”他忧心忡忡,“大嫂还有身孕呢。”
说起这个,他心中一暗,不得不说,这个也是促使他最终踏出这一步原因之一。
杨延宗苏瓷多年未有孕,不由让他暗中生出一个不为人知念想,要是大哥无嗣,而他膝下有子,那……
可这个妄念,前不久被无情粉碎了。
杨延宗抬眸注视他,淡淡一笑:“她尚可,季元昊暂不会动她。”
“好了,你去罢,多去看看父亲。”
“我知道了,大哥。”
杨延信恭敬应是,规规矩矩告退。
他倒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只是杨延宗在他转身一刹,笑意敛起,眉目如冰。
过后,杨延宗对李盛恩等人道:“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内鬼查清,李盛恩等人也知道了。“是,主子。”
“先留着他,还有用。”
这个李盛恩他们当然知道,确定了奸细,后续可是能发挥大作用,当然不可能现在处置。
他们都懂,只是不禁皆叹了一声。
前头杨延宗背影如出鞘冷剑一样绷得笔直,大家无言站了一阵,最后李盛恩上前:“……主子,那咱们现今当如何?”
内鬼查出来了。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目前,是有两条路。
第一,季元昊根本不知道他们计划,他们其实是可以按照原计划行事。
对方盯着军中,倒也不是不能让他们调整一下前期计划,顺势在这里找个借口。
——哪怕明知不臣,也要有个哗变撤离借口。
所以其实原计划,是可以继续操作。
不过就要舍弃深陷皇宫之内夫人了。
只是,这第一个选择却遭遇杨延宗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他霍地转身,一字一句:“我功业,绝不用女人孩子来换!”
杨延宗一生杀人无数,他自认不是个好人,但他事业,他成功,是绝不用妻儿来换!
“也不用汝等来换。”
除非木已成舟,局势已无可挽救,否则他也绝不采用牺牲小部分人来成就大事诡计。
李盛恩等人本来还犹豫着自己该不该为了大局去劝,闻言心口一热,“是!”
“主子英明!”
心血一瞬上涌,众人一拂衣单膝着地,重重“啪”一声:“我等愿为主子效死,赴汤蹈火,生死无惧!!”
其声铿锵,一瞬冲破了偌大书房高檐重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