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有些人酒池子里洗胃,有些人书山题海里跋涉。俞任回校后马上就面临考试,这次成绩依旧稳定在年级第一。对此俞任并不觉得欢欣雀跃,就觉得是个阶段性的标识罢了。但是为闺蜜小卷毛她很开心,因为怀丰年从文科年级三十突飞猛进到前五名。
俞任觉得进入高二以来自己更多在吃过去勤奋的老本,而怀丰年是正儿八经地努力。课外读物小卷毛也看,只是比以前慢了点,课余时间她从高一数学英语开始复习,基本功相对弱一点的小卷毛从每个章节开始地毯式扫题测试,终于将老大难的数学科目问题卸下。
小卷毛从没对人说起过自己的高三计划,只和俞任在操场闲逛时讲,“俞任,我可能要比你迟一年读大学。”
她的计划精密到俞任都压抑:高三尽力考好,再去柏州其它拼命挖复读班苗子的学校复读。“如果能考top2,奖金十五万。top10也有五到十万。”小卷毛说她这年纪耗得起,现在考虑的只是赚一年钱还是两年,也就是复读一年还是两年的问题。
俞任要收回“怀丰年还是个孩子”这句,用俞晓敏说自己的话,怀丰年这属于“小事云淡风轻,大事一包坏水”,当然“坏水”在小卷毛这儿是褒义。
“你可以早点考上好大学、早点工作赚这些钱啊。”俞任对钱的概念还停留在俞晓敏一个月给她六百、任颂红过年给三千上,怀丰年却将耷到额上的卷毛往后扒拉,老道地问,“俞任,咱们学文科的,什么工作能在本科毕业第一年就让你赚十万块?”
俞任没想过,她只是在不同专业之间衡量兴趣。“你统计过?”她问怀丰年。
怀丰年说非常非常少,不同于紧俏专业的理科工科生,文科生马上赚钱的选择不多。再说她的未来规划是进大学当老师,所以肯定要读研究生和博士。为什么要当老师?因为一年三个月假期。为什么要当大学老师?我不能比我爸差劲吧?小卷毛也有压力,“可我妈说,只供我到本科毕业,其它自己想办法。”她就盯上了这个不算歪门邪道的法子。
“有了十万块打底,我大学就不用管我妈看脸色,我爸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小卷毛说她这十万块不会乱花,进大学还要申请助学金考奖学金,“俞任,研究规则后我只有这条路。”
怀丰年过年回家并不愉快,父母依旧见面没几刻就开始吵架,爸爸说他没钱,他的工资要给家里二老补贴和看病。妈妈宋绘香说那就离婚,嫁给你这些年我看透了,也吃够苦头了。她现在不怕丢人,大不了以后不在乡下生活。冷战几天后的夫妻俩谁都不关注年夜饭,小卷毛自己和面发面调馅儿,包了一顿饺子期望父母能坐下吃顿安稳饭。
然而她妈妈还在气头,将那屉饺子倒向楼下,“成天吃馄饨饺子你没吃够?”她无可奈何下只能开馄饨店,但心里厌恶极了这个生意。再时时想起自己的婚姻遭遇,怀丰年妈妈就觉得愤恨不值,“哪个女人像我一样,有丈夫和死了没两样,家里什么都不管,钱一分没有还得我去赚。我早上四点起床,晚上十一点才能睡,一点点的攒房租水电买原材料,还要供孩子上学……”哭诉又来了。
她太辛苦了,怀丰年是看在眼里的。说出去好听点是个校长的老婆,可基层乡村学校里靠着苦干提拔的校长,也就相当于个副科级。哪里能供母亲沾光?
怀丰年因为宋绘香的辛苦才懂事地在馄饨店帮忙,用心学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一旦形成对她的依赖,她的业余生活就全部给榨进了凉面馄饨碗筷勺子里。她没有娱乐,没有物质享受,更没有和母亲交心深谈的时候。宋绘香永远苦着一张脸,将女人的磨难写在上面。怀丰年只能逃进书本后能休息片刻,或者躲到学校才能真正放松,所以花着最少的生活费算什么,熬夜学习算什么,数学难题又算什么?
她十五岁,属马。更小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一丝憧憬,她要化身为马驰骋自由。现在怀丰年认清了,“俞任,我是牛。”她在八中最幸运的事就是认得俞任,两个女孩互相依靠,各有各的悲伤,各疗各的伤口。
要说坏,她父母倒也没怎么打过她。除了她小时候跑父亲学校去玩,溜进实验室打碎了那个生物课骷髅架子。她爸爸才倒提着她脚后跟狠狠打屁股,这事儿时隔五六年还被妈妈时时提及,原因是那个架子花了爸爸半个月工资才补上。
相亲结合的夫妻磨合了这么久都没有感情,就只会在金钱上算得一清二楚。账这玩意儿不能精密对待,越是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对别人的憎恶就像更清晰几分般。宋绘香就是越算越暴躁,越暴躁就越吵,吵到了离婚尽头又心里发虚,说算了,为了孩子我先忍忍。
“归根结底,我就像那个让父母含辛茹苦又忍辱负重的源头。可我没求着出生。”怀丰年十五岁的脸上被累出了沧桑感。
听了怀丰年讲了这么多自己家的事,俞任沉默地和她一起撑着后脑勺躺在学校操场望天。这世界不是只有自己可怜,俞任想。每个人内心的沟壑纹路不一,深度不明,沉默地理解是她给怀丰年唯一能给的尊重。最后,她拍拍小卷毛手心,“来,晚上食堂小炒,姐姐我请客。”
“诶!”怀丰年又从刚刚深沉的模样跳回孩子脸。
俞任还在开学第一周就给三儿送去新书包新衣服鞋子,袁惠方一看那价格就不便宜,连声说不能收,她这回不是假客气,是真担心——这小孩压岁钱不少就这么乱花?
但没见到袁柳的俞任却说这是特意为小柳买的。她用东西仔细,这钱用得回本儿。再问袁柳去哪儿了?
袁惠方支支吾吾不好说出家里丑事,对门那个卷刘海的宿海吃着烤肠咂巴着嘴,“俞任姐姐,小柳回乡下了!去她亲爸妈那儿啦!”
什么?俞任意识到自己和三儿错过了在乡下的相会。
袁惠方不好意思瞪宿海,又怕俞任误会她对孩子不好,“是这样的,她爸身体不好,我一个人照顾两个人照顾不过来。就先把小柳转学到她亲生父母那儿一学期。”其实是要好好收拾刘茂松,得把婚离了,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刘茂松不仅仅是瘟神,还是时时要爆的炸-弹。
袁惠方不可怕什么领养的孩子回亲生父母那儿不愿意回家,她户口本领养手续等等都是齐全的,于是乎,她寄存在袁柳名下的两套房子也是安全的。
至于她对俞任说的话基本都是实话:刘茂松身体的确不好。出院后老是喊这里疼哪里疼,扶着脑袋往牌桌钱一坐,立马病症全无。输完钱再找袁惠方要,袁惠方说没有,他就要去派出所告母女俩,无果后在家里砸东西,闹腾得租户都心惊胆战。而且,刘茂松对袁柳越发恶劣,出院不到两周,打了孩子四五回。他是拿袁柳出气,也是给袁惠方上眼药。
袁惠方心想这样不行,孩子那眼眶都给他打肿了,差一点就会瞎。他这口气还憋着,袁柳就不会有好日子。于是她和胡木芝商量,说家里有事,把孩子放她那儿一学期,“学费生活费我给就是。”养母像亲妈,亲妈像做生意,袁柳就这么被送回了俞庄。
孩子是在五年前熟睡时被她抱走的。现在七岁了,她追在袁惠方后喊“妈妈”,胡木芝心情复杂地在门口看热闹,袁惠方那天却在石板路上抹了两滴泪,回头瞪袁柳,“好好待着!妈事情办好再来接你啊。”
“什么时候来接?”小柳的苹果脸上都是泪,眼睛里透出不安和惊慌。
袁惠方说一学期,你听家里姨母姨父的话。她和胡木芝约好,袁柳称呼对方“姨母”,免得以后孩子回家又尴尬。
袁惠方狠心扭头继续走路,袁柳还跟在后面拽她衣服,“妈,你不要我了?”
“胡说什么?!”袁惠方哭笑不得,“我为什么不要你?不要你老子两套房写你的名字?
孩子这才笑了,捂住小嘴,“我不说。”
“这才对嘛。”袁惠方说她每个月都会来看袁柳,这才将孩子安心甩下自己回了柏州城。
袁惠方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却来了气,“你这是不负责阿姨,你既然领养了小柳,就不能再丢下她,永远不能!她爸爸会打孩子,她姐姐就是被打聋了才死的!”她气得脸通红,上下换了口气,“我为什么对三儿好?因为我亲眼看到她爸爸打聋了她姐姐俞娟!我抱着她到两岁!我亲眼看着你从俞娟家抱走三儿的!”俞任走前又回来拿走东西,“我去给三儿!”
俞任气愤,这些所谓的大人怎么能将孩子当物件一样甩来甩去?觉得孩子是提线木偶一般可以控制感情?在孩子面前肆无忌惮地吵骂打架,还以为孩子是聋子瞎子都不知道?
她愤然离开后,剩下袁惠方看着她后影发呆,“我说怎么对小柳这么好?对啊,她也姓俞呢!怪不得有点眼熟。”
俞任这周天没回家,自己转了两趟短途班车回到了俞庄时已经是傍晚。她心口的气一路也没全消,心疼三儿又担心她受欺负。她得来抱抱这孩子,告诉她自己不会丢下袁柳。
俞任拍着俞开明家的大门,“俞锦?俞锦在家吗?”
拍了好一会儿,俞锦才怯怯地开了半条门缝,见是俞任她很惊讶,“俞任?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俞任挤进门环视着俞开明家的院子,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没有了俞娟,多了个调皮的小男孩在院子里打水-枪,枪-口里的水线在三月天倒春寒时一缕一缕往墙角袁柳的脖子里钻。
袁柳侧着身子想挡水时看到了俞任,她忽然站直愣住,脸上还被水柱呲了好几下,袁柳不在意,她小睫毛眨了眨,眼泪滚落时跑向俞任。
“俞任姐姐!”俞任又被她抱住了腿。
“诶,姐姐来看小柳了。”俞任放下手里的东西,再抱起她,擦着她脸上的水珠泪珠,“怕不怕?”
袁柳怕的,家里这个小弟弟太调皮,才来不到一天就撕了她半本语文书,还喜欢拿水-枪打人。夜里她和俞锦挤在一张小床上,她想说说话,俞锦却转身不理她。
男主人是成天不说话的阴沉脸,姨母腿脚不好,但力气很大,她一把拽过来自己问,似笑非笑地有点凶,“你还记得这儿吗?”
现在不怕了。袁柳靠在俞任肩头,如同风暴中之中安全靠岸的小舟。
“哈哈!”两指水柱又呲到袁柳眼睛里,她眯着眼使劲擦。俞任看着那小孩,想起了他并不知道的大姐,还有被迫送走的三儿,气不打一处来的她一掌推倒他,“你给我老实点!不准欺负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