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
弘文馆里,国子监所有学子被打乱,按照名单上的顺序依次往下坐。
祝峰被叫到名字时,回头看了看赵清,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要这样坐呢?他和四郎、吴光还有老朱早就商量好了,待会考试的时候四人围绕着赵清呈“众星拱月”状,到时候也好“交流交流”。可现在排的这样乱,他们怎么办呢?
赵清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之前他们商量的时间他就觉得不妥当,以楚司业的利眼,一定不会看不出来他们打的主意,到时候被抓到就完了。现在这样倒好,直接绝了他们的念头。
坐好之后,楚辞大手一挥,仆人们抬来两筐考卷出来,厚厚的一大叠,就像豆腐块似的排在里面。
楚辞适时地站了出来,拿着一份样卷给学子们答疑解惑,原来这试卷分为甲乙卷,两套试卷难度相当,到时候统一计分。试卷按百分制来算,每道题后面都有相应的分数,题目又分为填空、选择、简答和论述四部分。考验的东西从三字经到四书五经再到九章算数,囊括了他们现阶段应该掌握的所有东西。
学子们听了楚辞的话,顿时脸上就浮现出各异表情,有人跃跃欲试,有人则颇感无趣,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干脆心如死灰。
泛着墨香的考卷被一张一张地发到大家桌上,有那眼尖之人发现,正如楚司业说的,他和前后座的考卷果然都不相同。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眼尖的祝峰干脆绝了那丝作弊的念头,认真看起题目来。希望他身上的流动红旗,能保佑他考个好成绩吧。
这套试卷是楚辞从得知要分院起就开始出的,他和寇静讨论了很久,还让许乔南刷了许久的题,才确定下难度的。可怜的许乔南,因为短短三天刷了数百道难题,已经成功得了“考试综合症”,一闻见墨味,就几欲作呕。
为了下次能有人一起分担,许乔南决定,他一定要把文盲秦钊教的满腹经纶,这种苦不能他一个人受!
楚辞和四名夫子一同监考,他是个坐不住的人,监考时就是学生最讨厌的那种老师,喜欢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学生身后,悄无声息地盯着别人的试卷看。不像其他男老师,总是一张报纸一摊,就能一个姿势待完一场考试。
其他四名夫子也有样学样,个个蹙眉肃目,在场中不停走动,不像是夫子,倒像是牢头。坐在下面的学生们如坐针毡,考着考着就要看一下上面。
待弘文馆前的那支香燃尽时,收卷的声音响起,大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一是紧张的,一是热的。
因为国子监地位特殊,入了七月之后,朝廷每日都会按份例送几车冰过来。但考试时间太长,弘文馆里的冰全都融化了,三百多人聚在这不太透风的地方,顿时热的跟水里捞出来的似的。
楚辞自然也是热的,但碍于颜面,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挥袖扇风,只能忍了。
待收好卷子回到住处后,他瞧着四下无人,立刻把身上的衣衫解开脱下,穿着一身中衣,拎着一把大蒲扇给自己扇风。他有时候真佩服现代那些女孩子,这么热的天气都把头发披散在后面,难道不热吗?要不是古代必须这样,楚辞真想给自己剃个寸头。他撩开粘在后颈上的发丝,手拿着扇子往后扇了几下。
“怀槿?”寇静听说楚辞回来了,但又不见他的人,便过来敲门。
楚辞听见他的声音,也没多想,直接过去把门一拉,待看见寇静难掩惊讶的样子,才反应过来,涨红着脸把门用力一关。
寇静失笑,边等楚辞打理好自己,边在心里回味楚辞刚刚开门时的样子。他只着一身雪白中衣,脸上绯红,鬓边颈上满是细细的汗,发丝凌乱地粘在脸颊和后颈上,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想着想着,寇静也觉得脸有些热烫。
“大哥,小弟方才孟浪了,还请你不要见怪。”楚辞有些无奈,他一身中衣虽然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但在保守的古人们看来,他就和现代只穿内衣出门的人一样,实在有辱斯文。
“我怎会呢?不过,你方才为何……”寇静欲言又止,若不是他房中再无其他人,他都要觉得刚刚打扰了楚辞的好事。
“这天,实在是太热了。”楚辞苦着脸说道。本以为六月就够热了,可一踏入七月,他才知道什么叫做酷暑时节。这京城的天气着实怪异,清晨和夜晚还有一丝凉意,但只要这太阳一出来,就热得受不了。
按理说,现代的热岛效应更加严重些,但楚辞这种一天到晚待在空调房里的人,对此体会不是特别深。即使是社会实践活动时,他们也都是钻进各大商场超市进行调研的。
“朝廷不是每日里会分发冰块下来吗?难道你们的份被占掉了?”这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这倒不是,冰虽每日都有,但撑不到午时便化了。”楚辞现在风头正盛,哪里有人敢截他的冰呢?
“如此,我便吩咐何掌柜的每日过午都往这儿送一车冰过来,应该能让你舒服一些。”寇静说着,就要出门。
楚辞一把拉住他:“诶,别!也就今天监考太热了点,平素司业厅里四面窗户都开着,也没那么热。”
上次他请客,寇静付了账。他几次想把钱还给寇静,都被他转移话题。如今怎么好又每日一车冰呢?古代储冰手段都是靠冰窖冬日藏冰,夏日再取出来用的。就算寇家有冰窖,又能用几天呢?
“你忘了吗?我也坐在司业厅中。你就当他们运过来的冰是给我用的。”司业厅两边都是房屋,就算开着窗子,也没什么风进来。
“这……”楚辞想要拒绝,但又怕太直接会伤害到寇静,左思右想之下,突然回忆起曾经看过小说里有用硝石制冰的法子,便提了出来。
寇静说道:“怀槿真是博学多才,你竟也知道硝石制冰之法。”
“你知道?难不成你家的冰都是用硝石制出来的?”楚辞大为震惊。
寇静摇摇头:“硝石是朝廷管控之物,其他人怎可随意买卖,更别说要用它来制冰了。”
好吧,楚辞认命了,看来这个暴利的法子是行不通了,硝石是制造火药的原料之一,大魏朝已经有了火器,管控硝石也在情理之中。
“那好吧,如果你非要让掌柜送冰过来的话,就我就按市价买行吗?”
“怀槿!”寇静用谴责的眼神看着他,让楚辞忍不住觉得,他想要花钱,是一件十分可耻的事情。
“好吧,那改天休沐日,我到你家店铺里去,提点意见怎么样?”他虽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工商管理类,但是身为一个现代人,见识过的营销手段还是很多的。
“求之不得。”寇静这才笑了起来。
寇静的行动能力很快,当天下午,楚辞就用上了冰。他以寇静的名义给国子监博士院中送了一些过去,又给每间教舍送了一盆,然后其余的就全部放在司业厅里。四角的花瓶里不断冒出冷气,很快,就把温度降了下来。
楚辞叫了几个心算能力比较快的学正过来一起改卷,三百六十多份试卷,不等点灯就改好了。皆因这前面的题目都是有标准答案的,而后面的论述题也有评分标准,只要按照这上面的去改,就不怕会判出惹人非议的试卷出来,从而顾忌良多,耽误时间。
“还请各位将分数誊录于此卷上方。”楚辞拿出一张姓名表,让他们登分。
这登分一个念,一个登,也就是找名字多用了一点时间,分数很快就登记好了。楚辞给他们一人发了三张条子,让他们赶紧去吃饭,自己则坐在位置上,思考着怎么分班。
国子监一共有三百六十二名学子,按照三十个人一个班分的话,一共能分十二个班出来。这十二个班里,一到四班为上班,上班的学子前五十名者今年八月份就可以参加朝廷内部取才的廷试。
这廷试是由翰林院出题并且阅卷的,成绩交到皇上后,由皇上圈出一些人,取中者可直接派官。
前一百名者明年三月份还可参加由吏部举办的吏部试,这考试由六部共同出题并且阅卷,被六部尚书取中的,便可进入六部“实习”,待经过一年考核期满后,方可授予官职。
楚辞了解了这国子监的福利之后,再次感慨,出身还是很重要的。像普通人,要想出人头地,唯有科举一途可以走,但他们这些官宦子弟,分明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啊!
廷试和吏部试都是由司业选才,择优举荐学子参加的,往年顾司业占着是很公平了。
刚才说一到四班都是才学出众,并且年纪也稍大些的。那么年纪稍小或者才学略逊一筹的,就分在五到八班,此为中班。中班学子若在此后每月一次的考试中门门评优不下前三,那么连续三月之后,就可以升到上班。
九到十二班为下班,这里的学子要么年纪小,要么学业水平不够高,那么他们需要连续评优六个月,才能升入中班。
不过,这下班和中班要是待满了两年的学子,便可直接往前升,上班的要是三年之内未过廷试和吏部试,便要遣返回家了。当然,如果有学子素行不良,在读书期间犯了错,便要降班处置或是增加年限。
……
“分班表贴出来了,就在告示栏处,今天上午不再上课,大家各自把东西搬到新的教舍里,下午会有班主任去班上安排各项事宜。”
各班的夫子们宣布消息之后,就下课走了。学子们一窝蜂似的冲到告示栏处,挤在下面看贴在上方的几张红纸。
“快,让我们进去!先找我的,看我分在哪里!”朱明越仗着身材硬是挤出了一条血路,为跟在后头的几人开疆辟土。
大家先看了前头一张,里面除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冯陌和温然外,其他人都是原来内院的。
祝峰等人默契地将视线移到最后一张,开始找各自的名字。
“哎哎,老朱你排在第十位,还不错嘛!”吴光拍了拍朱明越的肩膀笑道。
“是吗?那你排多少啊?”朱明越一边找自己的名字,一边问。
“区区不才只排了第一位。”吴光的语气很讨打,瞬间三只手就往他身上拍出。
“祝峰呢?排多少?”
“让我看看,祝峰……诶,这儿,排第十五,哈哈。”朱明越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笑什么,十五怎么了?后面还有十七个呢!”祝峰拍了一下朱明越的头,多出来的两人,一起分在了十二班。
“四郎,你排多少?”他转头又去问姜显。
姜显看了祝峰一眼,漠然道:“二十七。”
周围几个瞬间笑出声,只要你考得比我差,咱们就还是好兄弟!
朱明越一边笑一边问:“哈哈,四郎,你怎么能考这么差呢?”
“题目太多,看得眼晕。”姜显脸黑下来,早知道就多写一点了。
“看来咱们几个还在一个班,那就不怕了,咱们五虎将永远不分开。”祝峰欣慰地说道。
“五……不对啊,我,吴光,你,四郎,目前就看见四个人的。赵清,你的名字在哪儿啊?”朱明越奇怪地问道。
他们一起朝赵清看去,只见赵清正直勾勾地看着告示栏的中间位置,上面写着:第十二位,赵清。再一看红纸左侧两个大字,分明写得是六班。
一种被背叛的感觉瞬间充斥着其他四人幼小的心灵,说好一起做学渣,你却偷偷复了习!这兄弟没法当了!
赵清从分班表上回过神后,就看见四人不善的眼神,连忙慌乱地解释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考这么好!”
“这厮是在炫耀吧?嘲笑我们没考好?”朱明越阴阳怪气地说道。
“不是!我没这么想!我这就去和楚司业说,让他把我放在十二班!”赵清气急,说完后,就从人群里挤出来,往司业厅跑去。其他四人见状,立马跟了上去,既然赵清自己愿意,那楚司业就没理由不同意,要是他不同意,他们五虎将一定要和他抗争到底!
司业厅里,楚辞正和一个学子解释他为什么没能分在一班。那学子看了分数不肯相信,直到看见考卷后才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赵清冲进院子,被何平伸手拦住。他停下来,说道:“小哥,我有要事和楚司业说!”
“那也得先等我通报楚司业一声才行。”楚辞如今几乎是国子监第一人了,何平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他自恃身份不同了,办事之前更加谨慎了,生怕不小心就被其他人比下去。要知道,下人之间的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让他进来吧。”楚辞在里面已经听见了,冲着外面吩咐一声。
“是。”何平应了一句,然后将手放下。
赵清走进司业厅,一见楚辞就拱手弯腰行礼:“学生见过楚司业,我是为分班一事而来。”
“赵清?起来吧。等我看看,你分在几班。”楚辞这一早上什么事都没有安排,为的就是解决学子的疑问。
“不用看了,学生分在六班,但我不想待在六班。”赵清不起来,仍然弯着腰。
“这分班啊,是按照成绩来的,你考了八十分,确实是要分在六班的。不如你来看看其他人的分数,或是查看一下考卷也行。”楚辞温声解释道,他自然知道大家都想去好班,可是到时候学习进度不同,对他们来说有害而无益啊。
他之前也想过把众人按好中差的水平均衡分班,但是这时候和现代不同,如此混杂,倒叫好的吃不饱,差的撑到吐,还不如尊重学生个体差异,因材施教。
“我不是想去上面的班,我想去十二班!”赵清说道。
“你说什么?”楚辞一脸莫名,他很想掏掏耳朵,看自己有没有听错,这赵清好像不是那么叛逆学生啊。
“他说他要去十二班,楚司业,你不能把我们五虎将分开!”朱明越等人冲了进来。赵清直起身子,朝几人看去。
楚辞皱着眉头看了看他们,然后对一脸焦急的何平挥了挥手,示意没事让他退下。
“你们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楚司业,我们五人是好兄弟!要生一块生,要死一起死的那种!你如今把我们分做两个班,害我们当不成兄弟了!所以我们请求你,让赵清到十二班来。”祝峰自认为自己说的十分感人,其他几人脸上分明也是极其动容的神色,但是这却没能感动楚司业。
只见楚辞轻笑一声,用指节在桌上轻扣了两三下,然后兴味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为何不提出要求,让我把你们一起分到六班去呢?”
“我们的成绩上得去吗?”朱明越一脸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确实,让我看看啊。吴光,四十九分,朱明越,四十三分,祝峰,三十八分,姜显,二十六分。这样的成绩,只能待在十二班了。”楚辞说道。
当场被念出分数,他们几人都有些不太自在。虽然那分班表上没有分数,但他们也能猜到大概,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少。
“你们知道,赵清考多少吗?”
四人摇了摇头,楚辞说了八十分后,他们都有些惊讶,竟相差这么多吗?
“你们知道八十分意味着什么吗?八十分意味着,赵清已经将四书全部吃透,五经之中,至少也学了三本了。我刚刚翻阅了他的试卷,以他的水平,若是去参加县试,运气好的话,三场皆能考过,可以取得秀才功名,被人称做一声相公了。”
“我们又不用考县试……”吴光小声嘟囔。
“是啊,你们是该庆幸,自己不用去考县试。若你们想考,恐怕都考不了。县试之前还有童子试,依你们现在的学业,连童生都考不中。”
看着几人不太服气的样子,楚辞冷笑一声,说道:“如果你们不信,便让我考一考,我敢说,你们连《千字文》都没有读通。”
“楚司业,你不要太小瞧我们,别的不说,我们的三百千还是学的很好的!”
“行,那我问你们,千字文第一句是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了!”朱明越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行,那这两句做何解释?”
朱明越一听,便又毫不费力地把意思说了一遍。
“那你说一说,这两句话,分别出自何处?”
“什么?”朱明越和其他三个傻了眼,“不是出自《千字文》吗?”
“呵呵,赵清,你来说。”
“……”赵清低头不吭声。
“赵清,听闻你祖父曾任文渊阁大学士,你是由他启蒙的,这三百千,他想必是给你讲解过的吧?”楚辞笑着说道。
赵清听他搬出祖父,为了不堕祖父清明,他小声说道:“天地玄黄出自《易经》,本为天玄地黄,后人为了押韵而改动,宇宙洪荒出自《淮南子》和《太玄经》,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太玄经》又说洪荒之世,故称宇宙洪荒。”
“说的很好,你们听一听,这就是你们和他的差距。”楚辞看了看四人,“赵清分明什么都会了,为了你们,却甘愿去到十二班,学那些他已经学过的东西。你们呢?说是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却拉着人家一起不思进取,浪费大好时光,还说什么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这分明就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行为。我劝你们别辱没了兄弟这两个字!”
楚辞从没对他们说过这样重的话,四个少年人顿时都红了眼眶。
赵清对着楚辞叫起来:“楚司业,您别说了,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急什么?我正要教训你呢!你以为你陪着他们一起吃喝玩乐就算是好兄弟了吗?真正的好兄弟,应该是互相扶持,共同上进,让对方变得更好。你不说带携着他们好好学习,反而要跟着他们一起混日子过,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出牺牲很伟大啊?”
看着这几个人低头不语的样子,楚辞心气稍平,毕竟这教书育人一道,还任重而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