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九月二十四日。
澳门本地天气:东北风三级,浪高二尺。
……
天一亮,水兵们便拆除营帐,推着辎重粮草到后面的货场去建立大营。金士麒说话算话,这两座炮台都还给了葡人。来接管炮台的葡萄牙士兵总计有50多人,服装和肤色各异,大多数都是志愿民兵和奴隶,职业炮手只有零星几个。
见葡军阵容零落,金士麒就叮嘱属下们:“我们与葡军是盟友。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明国发财,却被围城杀戮,多可怜啊。你们不许欺负人家!”
在离开炮台之前,金士麒又一次爬上了望塔。他举起一个精致的风力测量仪,只见两片铜制叶片微微倾斜,角度比昨日又低了些许。风越来越小了,真让人欣慰。
就在这时,炮台下不远处忽然一阵骚动。
好像是水兵在与来换防的葡萄牙人在对峙争吵,互相推搡,还有人丢了手雷……喔,是个火龙果,还好!接着就有一个红头发的白人洋番被推到了。
金士麒忙下了望塔,只见当值的水兵中队把那个洋番押过来,还有大群的水兵和葡国士兵在后面吵闹着。一个水兵百总抢先跑了过来,兴冲冲报告道:“将军!这厮长着一头红毛,且形迹可疑,定是红毛番的探子。”
“红毛……这不能怪他。”金士麒摇摇头,又大声问:“他干了什么?”
“禀将军,这贼子方才跳过了围栏,用千里镜窥看我们的快船!”
“嗯,看来有鬼。”金士麒大喝。
“哈。还是被咱兄弟发觉了!”那百总神采奕奕地嚷着,后面的水兵们高举着手雷欢呼着。今天的水兵们斗志昂扬,情绪亢奋,此前的悲戚情绪已经一扫而光。金士麒心中一宽,心想昨天自己挨的鞭子没白费。
早在柳州水营组建之初。金士麒就制定了“勇敢、团结、亲民、专精、守纪、活泼”十二个字的“营训”。但由于水营的人员来自天南地北,品性参差不齐,金士麒治军也不够严苛,所以水营的风气一直是“活泼”有余,“守纪”却不足。水营中总是洋溢着一种油滑、恬静、闲散的……热带风情。
但昨天,金士麒以身担责对自己痛下毒手。几道鲜血淋漓的鞭痕让水兵们为之一震。他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尤其对“陌生人靠近”非常敏感。因此这个洋番一显出异常,立刻被人发觉、扑倒在地。
说话间,那个洋番已经被拖了过来。他约三十来岁,长着一头悲催的锈红色头发。他瘦小的身子被几个大力水手们牢牢擒住,疼得呲牙裂嘴。他一抬头看见金士麒。顿时如见了救星一样欢叫着:“金将军!误会误会,我是来接你哒!”
这红毛的一口汉话说得倒很流利。
金士麒盯着他看了半晌,“我不认识你。”
“我们早就约好了呀!”那家伙欢笑着,“我是炮厂的万诺.卜加劳,为你效劳!”
金士麒早就听说过,澳门有一位名叫卜加劳的铸炮大师,他在整个远东都极富盛名。他专注火炮技术三十年。各种铸铜、铸铁火炮质量可靠品种齐全产量充足,远销于东半球各地,西亚、印度、日本、菲律宾、马六甲,甚至返销到欧洲本土。大明各地的官僚和将领都曾小规模采购。金士麒的恩师孙元化也曾赞扬过卜加劳炮厂——孙元化在天津主持兵工时,从这家炮场引进过技术。可以说金士麒与这家炮厂算是未曾谋面的老朋友。
昨天,金士麒曾托人联络了卜加劳炮厂,约定于午后前往参观洽谈,后来因为“鞭子”而推迟到今天。没想到这位卜加劳先生竟然亲自来了。金士麒疑惑地盯着他,“是卜加劳大师?你……好年轻啊!”
“将军误会了,‘铸炮大师’是我父亲。我是‘小卜加劳’。”他示意水兵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正是昨天金士麒发往炮厂的手函,“听说将军今天要来参观,我特来迎接。”
“喔,是卜加劳……大公子啊。误会误会。”金士麒下令为其松绑。各部兵士都纷纷散去。
小卜加劳获得了自由。立刻表示了感谢。他又解释说:他老爹岁数大了,精力已大不如前,只能专注于生产方面。所以炮厂的运营和销售都由他小卜加劳来负责。金士麒盯着这位公子哥,脑袋里顿时产生了“富二代、啃老族”的不良印象。
金士麒低声质问:“虽说是误会,但你偷窥我的战船,你需要给我个解释。”
小卜加劳忙抱拳道:“是为了解客户嘛,抱歉抱歉。”他说着又是深深一鞠躬,再抬起头已是满脸堆笑,“嗨嗨!金将军!我知道你,你是战场上的英雄,听说你还升职了皇帝的‘大象卫队指挥官’?”
“那是驯象卫……那只是一个名誉职务。我专注的是水师,不是大象。”
“我听说你还是明军的武器设计师?”
“业余爱好啦!”
“听说将军在广西也生产火炮?”
“是呀,我们是同行,要多交流。”
……
与金士麒的迁江兵工集团一样,卜加劳制炮厂也有种类繁多的产品。除了各种身管武器之外,还有钟、乐器、神像,一切金属器件他们都能承接。小卜加劳邀请金士麒登上一辆四轮马车,顺嘴就说这辆马车的底盘也是炮厂制造的。没想到金士麒立刻趴下来研究其结构,怎么劝也不起来,直到小卜加劳答应送他一辆才罢休。
小卜加劳、金士麒和几个军官坐上马车,在亲兵和仆役的簇拥下前往澳门城西的制炮厂。
此刻的澳门仍然处于半瘫痪状态,所有的房舍门窗都紧闭着,居民都躲藏在教堂和城堡里。前天晚上,金士麒对澳门进行了一场小规模的肃清。处决了一批趁火打劫之徒。他昨天又敬告澳门当局,要求加强治安管理、保障华民的合法权益,否则本将军就要亲自动手了。
澳门官方虽然不耐烦,但还是略有作为。现在每个路口都有堡垒和拒马栅栏,还有三五成群的民兵在守卫。他们头上戴着铁盔或者软帽。怀里抱着火铳、长枪或者大戟。他们坐在屋檐下,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待着战争的来临。当金士麒和小卜加劳的马车经过时,有些民兵就起身举着酒杯高声呼喊,看起来情绪还不错。
小卜加劳与金士麒同乘一车,就坐在他对面。但这红毛一路上都紧闭着嘴巴,一副牙痛的样子。直到马车抵达了澳门城中心。小卜加劳才忽然探过身来,“将军还不知道吧,其实两天前我就与你打过照面。”
“哦?”
小卜加劳把手指向不远处的总督府大炮台,骄傲地说:“除了商人之外,我还有一个身份,是澳门的临时炮兵队长。前天晚上将军你进入澳门。从大炮台上向你们开火的就是我。”
“喔……我们是同行,要多交流。”金士麒点点头。他心中却想:这家伙还真有几分实力,不能低估呢。
“对对,多交流。”小卜加劳微微一笑,“我偶然听说,将军你的船炮使用的是铅弹?其实海战应该用铸铁弹,铸铁虽然轻一些。但穿透力强,更容易打烂荷兰人的船板。”
“喔,受教了。”金士麒沉吟片刻,便开诚布公地说:“不瞒你说,我也略知铁弹丸的好处。但铸铁难度大,我们很难保证弹丸的浑圆,若有丝毫偏差,射击精度就大幅下降。而铸铅则容易很多,打磨也更省力。我们使用铅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炮弹我可以卖给你。”小卜加劳立刻说,“我炮厂里就有存货。大约400发,够用吗?”
“这……你知道我火炮的口径?”
小卜加劳嘿嘿一笑,“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的武腾号上共有16门炮,都是广东军队借给你的。你们称之为‘5斤红夷炮’,其实按照葡萄牙的算法。是7磅炮。”
金士麒眉头一皱,“你知道的太多了!”
“哈哈,其实那批火炮就是我们炮厂的产品,我当然了如指掌。而且不瞒你说,当你的船队在广州维修时,我就派人上去查了个一清二楚。”小卜加劳得意地笑着,“将军别生气。了解客户,是我必须做的准备。”
“我不生气。”金士麒咬牙切齿地说,心想这家伙好凶险!“你下这么大的功夫,不止是为了400颗炮弹吧?”
小卜加劳顿时眼睛一亮,“没错!开门见山地说吧,将军更急需的是‘真正的’大炮吧?”
金士麒淡然一笑,心想你还是要谈生意嘛!本来是挺美好的事情,干嘛非在这隆隆作响的马车上说呢,搞得这么猥琐。
小卜加劳已经进入了商业模式,语速顿时加快:“金将军,听说是大明皇帝命令你来澳门?你还在广州城当众许诺要战胜荷兰人,真是令人钦佩!但以你当前的火炮装备……说句不礼貌的话,就是送死啊!你不知道吧,我们欧洲帆船上的常见火炮是12、16、18磅,海军主力舰用的是24磅炮。你那些7磅小炮,呵呵,不过是轻帆船的自卫武器……”
金士麒乐呵呵地听着,心里却骂:废话嘛,谁他娘的不喜欢大炮,但那要银子啊!比如18磅级大红夷炮,火力威猛犀利无敌,一炮能糜杀十丈范围。但全大明也只有20多门,半数在宁远城吓唬建奴,半数在北京城给皇帝压惊。哥哥我这次能借到一批7磅炮,明里暗里花了不少银子呢,被你说得一钱不值。
贬低客人已有的东西,然后推销更好的货物,这就是奸商最常用的伎俩!金士麒轻声说:“卜加劳公子,你说得都对。但现在战事紧急,你炮厂里可有存货?”
小卜加劳轻轻点头,“将军,你运气真好!”他把身子凑近过来,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我们有一批现货,分别是‘12斤重炮’和‘8斤中型炮’,都是短身管的船用型!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感兴趣!”金士麒立刻点头,但又一愣:“你说的规格是‘斤’,而不是‘磅’?卜公子,你们怎么会用大明的度量?”
“当然是为了卖给大明官家啊!”小卜加劳立刻说,“这些火炮就在炮厂,将军你马上就能看到。但先说清楚了,12斤炮卖价3000两银,8斤炮1500两,不能砍价。”
“嚓,那么贵!你是不是汉话没学好,多说了一个零?”
“不贵不贵,这可是紧缺货。将军你运气好,只要付了银子今晚就能拉走。你若不买,我照样能卖给别人。辽东的毛大将军,福建的俞大将军都跟我打过招呼。”
金士麒微微一笑,“你有多少门?”
小卜加劳顿时笑开了花,“你要多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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