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夜渐渐深沉,晚上11点的临江市,跟10点时相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厚重的云依旧压在天幕之中,沉甸甸的,仿佛随时有可能摔下来;远方的高架桥上,路过的车辆犹如流水,车灯密密麻麻,织就一片光海。
后山那座无名破塔上,泛黄的旧乐谱散落在地,谢翡盘膝坐着,迎着夜风,瞬也不瞬地眺望远方。
他从疗养院出来已经有一阵了,没有去镜月湖,而是回去学校附近那个小小的一居室里,带出来了琴。
那个病房里没有琴,所以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上课。
假想之中演奏出的乐章终归只能在假想中鸣响,想要将声音传达出来,必须伸手触碰实物,而如果挺胸抬头就能克服心底的阴影,那谢翡根本不会有如今的痛苦。
谢翡努力过。
三年来,他努力了太多次,但从来突不破那扇门。门后是他自己给自己加上的锁,没有钥匙,想要打开,除非直接将之摔碎。
不过为了不让老师太失望,在离开的时候,谢翡还是带走了这些乐谱。
一页一页手写的乐谱,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仍能感受到上面温柔的笔触。
是的,温柔,仿佛春风拂面,青枝抽出细芽,从细微处绽放花朵。
他哼唱起其中的一小段,又从这春风般的温暖中,察觉出了某种分明藏在深处、却用尽力气想要传达的……歉意。
明蓉在向他道歉,为她在最后那一段时光里,所展现给谢翡的太过残忍残酷的那一面。
病症让她喜怒无常,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高歌时而低咒,宛若一个疯子,凡有的东西都把它们摔烂。
而谢翡是个早熟的小孩,清楚明蓉痛恨着这个给她带来痛苦的世界,因而极尽全力,去安慰她、照顾她,试图让她打心底开心快乐。
他付出了很多努力,拼命练习,参加各种比赛,捧回一座又一座奖杯,尝试着让她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感到骄傲。
可这些都没有用,直到后来谢翡才知道,明蓉恨的人和事当中,排头名的当属自己。
她恨他是累赘,恨他拖着她不得不在世上苟活,恨不得带上他一起去死。
“但你又做不到带我一起死,于是选择了抛下我自己去死。”谢翡眺望着散落在城市夜色里零零碎碎的灯光,低喃出声。
所以谢翡怎么都想不到,时隔数年,明蓉会以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歉意和温柔送到他面前。
那么轻柔,让人眼眶发酸。
“你在向我寻求和解吗?”谢翡缓慢眨了下眼,“可你都死了那么多年啦,我才不会跟你和解。”
又坐了一段时间,谢翡终于动了动——他拿起了手机,解锁屏幕后,跳出的界面赫然是一个微信对话框。
“顾句号。”几个字符显示在正上方居中位置。
谢翡问他,你是不是也希望我能重新开始拉琴?
顾方晏说:“虽然你从没有说过原因,可我看得出你对琴很排斥,甚至到了抗拒的程度,我不希望你带着这些情绪去重新开始。但如果单就问题本身而言,我的回答是——当然想。”
他说这段话,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措辞,当时谢翡一直盯着屏幕,看“顾句号。”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又从“对方正在输入”变回去。
谢翡能想象出对面的人在打下这几行字时的神情,先是眉峰微蹙,再渐渐舒展开,不过神色的基调仍是冷淡的,柔意与温和只在眸眼深处可寻。
其实早在顾方晏同意担任舞台剧旁白角色的那个晚上,谢翡就隐隐发现了他的这种想法,所以问过顾方晏为什么要答应那样的要求。
彼时气温不如今夜这般冷,顾方晏只穿了一件风衣,手上捏着咖啡纸杯,听见这个问题,隔着袅袅升起的白雾朝他偏头看来,笑着说:
“我希望看见你站在舞台上。你天生就是耀眼的,该受人瞩目。”
少年人,低低冷冷的一把嗓音,晕开在呵气成雾的夜色里,听上去异常悦耳。
谢翡点开微信输入框,续上这段间隔了数十分钟的对话:“算是新年愿望吗?”
顾方晏回了个“算”字。
谢翡按灭手机屏幕,起身走向靠墙放置的琴盒。
开锁。
数字密码是根号二小数点后的六位,指纹是他的右手中指,验证通过之后,听得咔嚓一声,盒盖掀开一条细缝。
谢翡取出里面的小提琴,熟稔地将音校准,再拿起琴弓,拧紧绷直,用松香反复均匀涂抹。
然后起身。
伴随着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谢翡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缓慢闭上,再睁开时,左手倏然翻转,将琴夹到颈间。他右手执弓,却宛如持着一把剑,指着不远处洞开的门扉,指着积满阴云欲坠不坠的夜幕,低声道:
“我不是想跟你和解,才把它拿出来。我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满足某个人的新年愿望。”
但事实上,他持弓的右手尚未碰上琴弦,就有些颤抖了。
那些黑色的、血色的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呼啸而来,旋转着狂舞着拼凑完整,如同狂风掀起巨浪,叫嚣着要将伫立岸边的人打翻。
谢翡狠狠闭上眼,可这些图像存在于记忆之中,既是虚无又是客观,即使闭眼不看,也挥之不去。
他又干脆把眼睁开,盯着远处犹如长龙的灯火,盯着汇聚在广场上等候跨年钟声的人群,强迫自己调动手臂力量,把右手抬起。
仍旧在颤,甚至连涂抹在琴弓上的松香粉末都落了下来,在幽暗的夜色里旋转飘舞,轻盈得仿佛是什么精灵。
他手指没有落在指板上。终于,弓尖搭上四弦之一的e弦。谢翡缓慢地递出力道,由下而上运出一记上弓。
传来的并非空灵清脆的空弦音,而是时断时续,时大时小,甚至伴随着某种杂乱摩擦的噪音。
是的,噪音。
与以往做过的尝试没有不同。
再来。
这次由上而下,是下弓。
结果没有任何不同。
再来。
噪音依旧刺耳。
再来。
……
这仿佛成了一场战斗,名为记忆的魔咒不肯放松对谢翡的束缚,让他在内心深处便开始畏惧颤栗。
他永远畏惧着那一天,永远走不出那一天。
他囹于那时那刻,那片方寸天地。
那个大雨如泼的夜晚,少年在掌声和祝福中走上舞台,拿下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奖杯,所有人都对他贺喜。
但当他回到家,想要把这个喜讯分享出去时,见到的却是一幅由黑与红渲染交织成的画面。
明蓉坐在长长的餐桌之后,穿一件鸦黑色旗袍,长眸长阖,唇带笑容。
她死了。
死在他比赛之时,死在他人生中最为喜悦的那刻。
更甚至,死在——他们都挚爱着的乐器之下。
那个时间段,明蓉已经流露出自杀意图,谢翡将所有刀具、尖锐利器包括铅笔都收了起来,但还是被她找到方法。
先用细长晶莹的e弦划破手腕,再由g弦将伤口切深,无数的血涌出来,在地上流淌出绝望悲切的一生。
尚不及15岁的少年捧回奖杯,和雨伞一起砸落在地。
水珠飞溅,而他被永远困在了这一天。
所以他……还是做不到吗?
破旧的无名塔上,谢翡重新闭眼。
还是如之前那样,如同以前做过的数十次数百次尝试那样,仍旧做不到吗?
无论怎样调整姿势,无论用什么样的力道,都无法奏出清越的声音吗?
2019的最后一瞬,2020即将到来的前一刻,阴霾天空,乍遇落雪。
初时是小小的一团,尔后渐渐大起来,乘风飘落在漆黑的山林里,往夜色中的临江市上点缀上一片白。
谢翡的脸色同样苍白。
他再睁开眼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不再泛着光,那眸底深黑如墨。
铛铛铛——
远处传来12点的钟声,时间终于走完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迎来新的伊始。
这一刻,这座城市有多热闹。
“所以说,依旧是这样的结局吗?”寂静的山林中,谢翡垂下右手,极轻地笑了声。
“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出当年的阴影么?”
“你真失败啊。”
山风吹来,纷纷扬扬的落雪顺着洞开的窗和门扉飘入内,掠过谢翡额际,滑过他脸颊。他脸上所有表情都褪去,缓慢偏头,眺望远处灯火,眺望城市高楼,眸光平静,神色淡漠。
衣角在虚空里起起落落,勾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可倏然之间,谢翡握紧琴颈,用力掷出!
新年伊始的歌声在远处飘荡,人群为新的开始和初雪欢呼雀跃,漫无边际的夜幕中,烟火升空,绚烂夺目,而荒山破塔之上,冷风寒天之下,唯有一声沉重的——
咚!
外形优美的小提琴从谢翡手里摔出,背板朝下,琴颈折断,四弦嘶鸣。
谢翡垂下眼。
临江市的冬天才开了个头,但他觉得,已经冷了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