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济世说着话,转过头打量了眼摆好的棋盘。突然他严重精光一闪,望着棋盘的目光半晌未动,许久之后,才笑着说道:“看来师弟是无心陪我下棋啊?”
“师兄你何出此言呢?”柯怀古闻言捋着胡子,抬眼迎着秦济世望向自己的眼神,笑着回道。
“这张棋谱上胜负已分,哪里还有再下下去的必要呢?”
“未尽然吧?我既然让师兄任选一方,自然是黑白双方都有胜算才是。”
“哦?难道师弟棋艺又精进了?我怎么只看出一种结局呢?”
“师兄,你太心急了。记得以前师傅说过,这下棋啊,就和人生是一样的,未到最后一步,哪里就有绝对的输赢呢?”
“既然师弟你说的如此笃定,那咱们倒也不妨试试。按理说我做师兄的,总该将方便留于师弟,不过师弟你是主场,这棋谱看上去又甚是有趣,师兄我也想见识见识,你是怎么把黑子救活的。今次我就不过多谦让了,我选白子,师弟觉得可以否?”
“但凭师兄做主。按照棋谱来看,下一子该师兄下,您请。”柯怀古说完,评伸出右手,对着秦济世做了个“请”的动作。
棋墨站在一旁,将二人对话全部听了去,他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想着:“又来了,这二人怎么一下棋就开始打哑谜呢,一把年纪还过得这么玄乎,真是不嫌累啊。”
秦济世说到做到,还真是没和柯怀古客气。只见他右手执起一枚白子,瞧准了一个位置落下后,抬头看着柯怀古,像是得便宜卖乖,又像是话里有话的说道:“有时这下棋就和谋事一样,前期耗进去多少心血,后期都能在棋盘上显现出来。前期走的顺,后期自然下的轻松,若再加上二人能力相当的话,这前期占了先手,自然要比半路才想扭转局面的人更加容易赢啊。”
柯怀古听了秦济世的话,淡然的执起一枚黑子,思索了半天落下后,才不卑不亢的回道:“师兄所言自然有理,可这下棋不比寻常,前期谋划的越多,也就越容易显出破绽,后期只要用心,未见得就抓不到反击的机会。师兄认为我说的对吗?”
秦济世当然明白柯怀古在说什么,然而他并不担心,轻松的落下一子后,有些得意的回道:“师弟你还是原来不服输的脾气啊。话虽有理,但也要审时度势,就眼下的棋盘来看,我所执的白子,处处占尽优势,师弟如果非要一意孤行的话,恐怕会输的很惨啊。”
“我倒不这么觉得,白棋虽然看上去力压黑棋,可是却有致命的疏漏,这点想必师兄也是看的清楚的。白棋若想弥补上这个疏漏,至少也有六个连子的步骤,黑棋只要抓到这个疏漏,不给白棋喘息的机会,没准儿就会后来者居上呢,胜负犹未可知啊,不信,师兄,你再看看?”柯怀古说完,潇洒的落下一子后,再来看秦济世的脸色,果然一瞬间难看了不少。
秦济世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柯怀古这一子落下之后,竟断了白棋原有的路数。现在再看棋盘,还真是双方都有赢面。秦济世有些坐不住了,他思索着柯怀古话里的机锋,一边继续下棋,一边冷冷的说道:“师弟果然好手段,看来之前是我小觑了你。不过你这一子虽然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可是锋芒太盛,倒也让我开始留心了。我承认,白子没了先前的绝对优势,但是较之黑子赢面还是多的。你我二人棋艺相当,若从此处开始共同专注于此局的话,我依旧比你有可能赢。”
柯怀古不得不承认,秦济世说的没错。这局残谱他之前也只研究过两三遍,并没有做到每一招一式都心里有数的地步。秦济世刚才的一子,已经不同于之前散漫的态度,所以若说胜算的话,他心里也是没底的。如果说秦济世的赢面,是因为白棋先前的优势的话,那柯怀古唯一占便宜的地方,也就在于对这棋局多了那么一些了解罢了。可是下棋难道只有输赢吗?和棋也是常有之事吧。就像现在二人口中说的事情一样,柯怀古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秦济世输,只要他不赢,这局自己就算下的漂亮!
这样想着,柯怀古执起一枚黑子,盯着棋面足足想了能有20分钟,棋墨在旁边站着都快入定了,也没见自己师傅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倒是秦济世不慌不忙的喝着茶水,也不急着催促柯怀古,脸上的笑意隐隐有了掩不住的架势。可就在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柯怀古突然将手中黑子干脆的落下,抬起头不再端详棋面,而是对着秦济世冷静的说道:“师兄,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吗?”
秦济世闻言看向棋盘,一瞬间脸上阴晴不定。柯怀古这一子根本就没按想赢的方向下,他完全没有想要修补黑棋原本劣势的想法,只一意用在阻断白子的目的上。按照这种下法,黑白双方都难以赢得体面,最后一定是败象凄惨,谁都占不到便宜。难道柯怀古是想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让自己如意?
柯怀古见秦济世久久不语,眉宇间愈发凝重,现在终于换到他一派闲适的喝了口茶,悠悠的说道:“师兄别怪我出手诡异,白子谋划太久胜算太强,若争胜败,我怎敢与师兄一争高下呢?可我如果只是不想输的话,那就容易的多了。白子若想保住原本优势,自然顾虑良多,有些已经铺好的路数,弃了未免可惜。可我黑子本就被压制的没有什么出路,这反倒是最大的胜算,我没有赢的可能自然也就没有赢的野心,若我不求赢得漂亮,拖垮白子,还是很有可能的,对吧,师兄?”
从来没有哪一刻,秦济世如现在这般讨厌柯怀古。你赢不了还拼了老命不让别人赢,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心态,本不该是柯怀古会有的,看来自己还是把他逼急了,有些话不说不行了。秦济世并没有急着下棋,而是拿着手中白子把玩了一会,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看着柯怀古。虽然脸上还是如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但却让人察出一丝狠决。只听得秦济世语气侬软却又不失威胁意味的说道:“师弟,你这般下棋,可就别怪师兄了。下棋求得就是个输赢,赢固然有赢的风光,可是输也有输的体面。这局师弟让我占了先机,几点不同本就不甚公平,就算师弟你输了,那也是虽败犹荣,何苦非要和白子过不去呢?少输几子不是比两败俱伤更要皆大欢喜吗?或者师弟你又什么意图,不妨你我二人明说,或许还有的商量,别因为一局棋,伤了你我几十年的和气。已经到了这把岁数,犯不上吧?”
已经迫得秦济世放了狠话,柯怀古心里明白,有些事终究是躲不过的。回想这几十年风雨一同走过来,两个人都从不谙世事的小道童,一步步成了今天上清教举足轻重的老者。还记得那一年,秦济世站在上清教主殿门口,等到柯怀古完成拜师礼后,走到他面前,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拉着柯怀古,一本正经的说:“你是新来的师弟吧?我叫秦济世,我们是同一个师傅,我比你大,我是师兄。以后你就叫我师兄,有谁欺负你你就和我说,我保护你。”那是柯怀古来到上清教感受到的第一份温暖,秦济世是这么说的,在之后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也是这么做的。曾几何时,柯怀古一想到秦济世,就觉得有师兄疼着护着,真好。可是今天再来看,却是止不住的唏嘘,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柯怀古的眼里多了一抹与年纪不符的忧愁,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秦济世看了半晌,才有些艰难的开口说道:“师兄,你我二人同门几十年,你还不知道我吗?你也说了,已经到了这把岁数,还有什么可争的呢?你问我求什么,我求的是上清教香火不断,我求的是同门间莫要手足相残,我求的是你我百年归老之后,这上清教还是一派清明,还会有如你我当初般干净的稚童,肩并肩的站在上清教,互相扶持着共同学艺,一起成长。师兄,人生一世,不过百年,就算你心有抱负,也总有难以企及的地方。若为了以后美好的愿景,毁了眼下平静的现状,孰轻孰重,是否值得。师弟道行不够,尚难顿悟,师兄你于道法一门,天赋极高,望师兄三思,能看破浮名。”柯怀古说着话,站起身,对着秦济世俯下双肩,双手抱拳,施的正是当初刚入教时同门之间,师弟对师兄的觐见礼。
柯怀古的话秦济世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的,在某一秒钟,也有一丝莫名的感伤与疲累在秦济世的欣赏一闪而过,但也只是一秒而已。几十年的欲望,十几年的谋算,又怎么回事别人三言两语就能点醒看破的呢?倒是柯怀古现在对自己行此大礼,身旁还站着一个不知名的晚辈弟子,这让秦济世颇为难堪,他只能连忙站起身,扶起柯怀古,假装怪责的说道:“师弟这就折煞我了,你我都是这吧年纪的老骨头了,你这动不动就行礼,让小辈看了成什么样子啊?回头到让别人编排我这个做师兄的拿架子了。”秦济世说到这里,瞟了一眼站在旁边扮作雕塑一样的棋墨。棋墨不是没有收到秦济世希望自己先行退下的意图,只是棋墨这个孩子死心眼的很,他拜柯怀古为师,自然也就只听柯怀古的话。这会儿自己的师傅都没说什么呢,再说听他二人对话颇有玄机,万一自己前脚刚走,后脚俩人打起来了,总得有个拉架的吧。自己是个小辈,就在旁边杵着,师傅虽说平时声名就不那么好,可是秦济世那可是一项在教里都传说无比谦逊和善的人啊,我就不信我站在这儿,你俩好意思真急了。棋墨这么想着,对秦济世的目光就装作没看见一般,依旧是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
秦济世心里想的是,怎么这柯怀古身边的弟子都这么没有眼色呢?可是话总不好明说,他也只能将柯怀古抚着重新坐好后,装作无辜的分辨道:“师弟,你这人太敏感了。我所说的不过就是咱们眼下的这盘棋罢了,你怎么反倒扯上上清教的基业了?你我二人同为上清教弟子,几十年都是在这山上一同成长过来的,还能有谁不盼着它好吗?我今天来找你,就只是闲着无聊,来消遣一局罢了,并没有其他心思。你只需告诉我这一局你意欲何为就够了,何必想那么多呢?你要是再这样,我可不敢与你讨论棋数了,这传出去被人知道,可是好说不好听啊。”
柯怀古听到秦济世这么说,也就知道自己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也罢,该说的都说了,再说无益。既然秦济世借着棋局想让自己表个态,那不妨就借着棋局跟他把话说明,也算是保了彼此的颜面。这样想着,柯怀古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道:“我也没想那么多,不过是听了师兄许多话,无意中想起当初初入上清教时的一些趣事,一时感慨,也就说了这许多听着有些颜色的话罢了。这人啊,一上了年纪,就愿意瞎伤感,还望师兄不要见怪才好。既然师兄问我这棋局上的事,左右都是博弈而已,那我也不妨和师兄说说我对于这局残谱的一些看法。白棋有胜面,黑棋要是想和白棋一样,谋得最后的输赢,那肯定要比白棋难得多。但是下棋有时输赢就在一念之间,我如果执黑从出手就奔着和棋下的话,这棋面上尚有许多空位,要是拼了全部精力只为了不让白棋原本的路数得逞的话,我不用我的黑子争取以后的圆满,但师兄却不能不维护白棋之前好不容易积累的优势局面啊。所以这么看来的话,或许下到最后,黑白和棋,也未可知啊。师兄,我棋艺本就不如你,能在师兄手下处于劣势还战成和棋,就够我暗自得意的了。师兄这局棋到底想怎么下我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下棋不就是图个尽力之后的安心吗?所以这局棋,做师弟的我不为输赢,只凭本心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