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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但盼风雨来(1 / 1)

少年剑客,青衫背剑,腰悬玉牌。

妙龄女子,手托着下巴,微转过头,梨涡浅笑,望向那个“深藏不露”的公子剑仙。

李子衿将烛火轻放在一旁,两人坐在屋檐下边,夜凉如水,月色宜人。

姬无双率先打破沉默。

“李公子,在想什么?”

眼前那个姿色同样不差的女子,就好像一瞬间从另一个女子变回了自己。

不是“苏斛”,而是姬无双。

李子衿回过神来,说道:“姬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女子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询问起来,“是李公子的心上人吗?”

“不不不。”少年连忙摆手,解释道:“算是个朋友吧。”

即便他与苏斛已有一甲子的结契,从名义上来说,对方算是他的婢女。然而李子衿从来没有真的就把这位婢女,当做过婢女。

一开始,他对苏斛持有敌意,而苏斛也同样惦记着什么时候找个法子,跟李子衿结契,然后一口吃掉少年。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人结伴而行,走过一程山水,相互改变,相互影响。

直到无定山那段路,那只从八境跌到六境,从八尾断到六尾的狐妖才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告而别。

在燕国北漠度过了一个微妙的夜,一人一狐相拥取暖,而后又算是共同经历了生死。

但其实在那之前,李子衿就不把她当婢女,而当做朋友了。

而在苏斛眼里,那个沉默寡言,不解风情的清瘦少年,是个“有趣的人”。在那之后,自然她打消了吃掉这个“有趣的人”的念头,反而开始想要了解李子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因为苏斛的关系,李子衿对妖的看法,也产生了一些改变。从前的少年,从太平郡的老人嘴里听来的那些妖,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存在,丧心病狂,见人就杀,是血腥残暴的象征,是不详和灾难的预示。好像它们生来就只为了做一件事——毁灭人族。

可李子衿从苏斛身上看到的,恰恰与之相反。

他看见妖杀人,只是为了活命,看见妖也会像人一样,像那些忙忙碌碌不过图碎银几两的小摊小贩,为了生存和修行,不得不做一些事。

那一年,年方十五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立场”。

不再偏执于善与恶、好与坏的一概而论,开始看见那些他人并非看不见,只是不愿意“看见”的立场。

苏斛杀人毫不手软,他知道。

可他更知道,她并非生来如此,是这个世道,让妖只能做妖,不能做人。

姬无双笑道:“那李公子那位‘朋友’,一定很好看吧?”

女子显然是误会了。

李子衿也不再解释什么,否则便会像他与明夜解释那般,越描越黑。退一步说,苏斛确实好看。

那位以婢女自称的狐妖,好看到就连乔装易容只剩下三分姿色之后,都能让那些路过的男子念念不忘。

若是美色也如修道之路一般有境界,那么苏斛是实打实的十境巅峰,人间少有的存在。

李子衿点头道:“好看。”

他从没有当苏斛的面这样夸过她,可到了跟别人谈论起那位“婢女”之时,少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而且李子衿甚至不认为这是种夸奖。

就事论事罢了。

“真羡慕你啊,我就没有朋友。”姬无双转过头,望着夜空,忽然就感伤起来。

也不知道,是看见少年眼中的奇异色彩,还是真因自己如今连半个朋友都没有而难过。

李子衿哑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哪怕就是关系普通一些的,也算朋友吧。姬姑娘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真的,不骗你!”姬无双神色认真。

见她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少年郎不禁多想了一些,回忆起姬无双曾说过姬家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难不成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坐得端正,没有因为这里不过是屋檐下的一个台阶而非是金樽实木的座椅就没个正型,好像有些规矩,从小习惯以后,一生都很难改掉。

习惯这种东西,压根儿就不需要过脑子,只是在做一件事,或者说一句话的时候,就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去做、去说了。

这是郡守老爷李建义教的,当时李建义还说,如此严苛要求一个书童,其实有些过了,可是为了少爷李怀仁不会心生“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守规矩,我就要守规矩?”这样幼稚的想法,那位太平郡的郡守大人,依然是请求李子衿可以接受那些繁琐的规矩。

一位郡守,请求一个身份低微的书童。

而当时的李子衿年纪尚小,尚且不明白这件事在扶摇天下是多么荒谬可笑、难以置信的。

时至今日,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回头再看自己从小生长的那个郡守府,李子衿才明白,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让他人感到如沐春风的。

有些无声的温柔,譬如夏日炎炎里身边有人手握羽扇,轻轻扇风。

譬如冬日夜里,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一位书童的房门,替一个下人盖好棉被。

譬如饭桌上,给少爷夹了一筷子菜,就定然不会落下书童的那一筷子。

譬如郡守府在太平郡锦绣布庄里定制的衣裳,都是成双成对的,而少爷和书童的衣裳用料,从来都没有区别。

譬如许多许多······

这些无声的温柔,可能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书童不经意间看到,从此感恩戴德,怀揣着以后若是长大成人,有了几分本事,定然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可能是默默抄书时,可能是装睡时,可能是谈笑间。

李建义说的话,少年从来记得牢,所以至今依旧以幼时在郡守府上学的许多规矩来约束自己。

自律,方能自由。

姬无双眼神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李子衿忽然笑着说道:“无妨,姬姑娘不想说,便不说。”

“不是的,只是······说来话长,不知该从何说起。”姬无双似乎陷入了回忆。

就好像老天爷也想要听一听,所以特意将两人留在这里。

洪州城,忽然就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更有春雷炸响,万物复苏。

夜空隐约雷鸣,电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时照亮一座城的轮廓。也照亮檐下躲雨的青衫与橙衣。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随着一阵微风,几声春雷,潜入夜里。

青衫少年剑客,抬头看天,一场久违的春雨,非但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反而容易使人心安。

“看样子,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姬姑娘可以慢慢说,我慢慢听。”李子衿笑着取下背上的翠渠剑,将它轻放在双膝上,转头看着身旁女子。

那在一刻,女子身上,有两阵春风。

一阵在眼里,一阵在心中。

“乔府你知道吧?”姬无双试探性问道,她想先以如今郑国最如日中天的乔府,来打开关于自己身世的话匣子。

李子衿脸色古怪,点了点头,不过却没有提自己与乔宏邈的恩怨,只是简单潦草地应了句:“听过。”

姬无双继续说道:“乔府那位兵部尚书,如今在郑国,算是皇帝底下第一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从前,只是我爹身边的一个侍从。”

李子衿一挑眉,“哦?”

他翻阅过鸿鹄典,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姬家”,所以对姬无双,少年如今并不算是一无所知。

只是······姬家在鸿鹄典上的笔墨极少,似乎郑国对此颇有顾忌,删减了许多关于姬家的详解,只留下了姬家近十几年来的介绍,尤其是关于姬家成为“叛徒”之后的介绍,而姬家前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书上只字未提。

可能,要想真正了解姬家的全貌,只能在其他王朝的书商那里,找到未删减版的“鸿鹄典”吧。

“我爹以前,是郑国宰相,百官之首,手握大半个郑国的权力。在郑国百姓眼中,也威望十足,不论是庙堂还是民间,他都能够一呼百应。连先帝也要惧他三分。”姬无双说起自己的父亲,眼神复杂。眼中既有敬佩,也有埋怨。

而心思敏锐的李子衿,自然是捕捉到了姬无双那个看似轻描淡写的用词。

她说“惧”,而非是“敬”。

那么,从前那位郑国宰相,与先帝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妙不可言了。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新帝一登基,便立刻大刀阔斧地斩去许多姬家势力,并且还想方设法地给姬家盖上了“叛国”的罪名。

手握大权的臣子,功高盖主,又在民间极有声望。如今郑国的新帝不喜欢他,不无道理。

少年没有打断姬无双的言语,安静听着。

“我娘是个普通女子,出身普通,模样也普通,更没读过书。老实说,就连我都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上我娘。不对,应该说喜欢过我娘。毕竟他后来还是抛弃了我娘。毕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相,而另一个,不过是个整日忙碌于洗衣做饭的乡野村妇,本就姿色平平,人老珠黄以后,被我爹嫌弃了吧。”姬无双苦笑着说。

雨大了些,雷光映衬出女子侧脸的轮廓,那是不输春雨的颜色。

姬无双模样不差,所以其实她口中那个姿色平平的娘亲,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李子衿这样想着。

“会不会另有隐情?既然你说了令堂出身普通,模样也普通,那令尊一开始还选择跟她在一起,肯定也不会是只看表面吧?”李子衿尝试着给那位素未谋面的郑国前宰相大人“洗脱负心汉的嫌疑”。

姬无双忽然呸了声,“什么隐情,能让他十几年来都对我和我娘不管不顾?可能也就是离开鄞州城,见到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科举高中,当了大官,光宗耀祖了,身边美女无数,自然乐不思蜀。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我娘说得没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少年哑口无言。

女子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不小心就把身边这位“剑仙前辈”也连带着一起骂了,便歉意道:“李公子自然不在其中。”

李子衿脸色更加难看了,这岂不是说,他不算男人?

姬无双后知后觉,发现好像这样说,还不如说他是个负心汉呢,又赶忙摆手摇头,改口道:“李公子不要想太多了······我只是一时情难自已。”

好在,少年不计较这些,爽朗笑道:“没关系,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说着他便又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很是正人君子。

姬无双被他逗乐了,展颜一笑,立刻借着台阶转移话题,“本来旁系便不受待见,在我爹当了大官以后,姬家那些老人,还专程千里迢迢从京城感到鄞州城来警告我娘,喊她不许到京城去找我爹。还说要是想要钱,他们可以拿出一笔银子,算是抚养我长大的费用,只不过等我长大了,也不准去京城认我爹。”

“这也太过分了吧······”李子衿皱眉道,鄞州城他知道,是个比金淮城大些,比洪州城小些的地方,在郑国北边。

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可他就只想了一刹那,才反应过来,其实自己的父亲,也算是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不然他为什么生下来,就无父无母。

所以后半句话,是被李子衿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姬无双叹气道:“可不是么。我娘没要他们的钱,还让他们滚蛋。只不过,她也没去京城寻我爹,甚至连书信都断了——一开始我爹还会往鄞州写信,可是在姬家的几个长辈从京城感到鄞州来找我娘谈过一次话之后,他连信也不寄了。从那时起,便算是彻底抛弃了我们母女。后来我娘告诉我,那年我才四岁。”

“所以啊,能够活到现在我都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朋友,没有的事。鄞州城的人背地里都说我是有爹生没爹养的,我气不过,捡石头砸了其中一个,再之后,所有孩子都离我远远的。我也懒得去认识新朋友,是不是看不出来?”姬无双笑着说起自己砸人的经历。

李子衿点点头,好奇问道:“那阿珂姑娘是?”

“阿珂是我娘从外头捡回来的,那丫头身世也相当可怜,那年郑国南边闹饥荒,三年不降雨,大地干旱,阿珂在跟父母逃往鄞州的路上和他们走散了。在街上乞讨了好一阵子,直到被我娘带回来。”姬无双身子向后,双手倒撑在台阶上,这个角度,李子衿便瞧不着她的表情。

他也没有转头去看,可能,怕一转头就看到她在哭吧。

“既然阿珂姑娘是跟你一起长大的,那她应该算你的朋友吧。”李子衿安慰道。

“不算。”她立刻摇头。

“算亲人。”姬无双补充道。

李子衿轻轻抚摸翠渠剑鞘,点了点头,“看得出,你们关系很好。”

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对了,阿珂让我转告你,她也很感激你救了她呢。阿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说那天她被韦承志关在房里,动弹不得。若不是李公子及时赶到,后果······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姬无双有些脸红。

“举手之劳。”他淡然笑道。

“李公子刚才为何不登城墙?若是与那两个官兵据理力争一番,我有信心说服他们!再说了,凭公子的本事,就算是要强行登上城墙观景,他们也拦不住你。”姬无双有些替李子衿打抱不平,愤愤然道。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缓缓起身,转头朝城墙处望去,往那边走了几步,留给姬无双一个看不真切的背影。

他缓缓说道:“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在那两个官兵眼中,我是剑客,便已经等同于‘有罪之身’,任凭姑娘再如何与他们辩解,都无法消除他们心中对我,或者说是对于剑客、剑修的成见。也正如鄞州城的那些孩子,心中对姬姑娘的成见一般,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够消除的。”

“姑娘说的没错,今日我可以强行登上洪州城的城墙,他们自然拦不住我。可那样的话,我便与那些让天下人对剑修产生偏见的“剑修”一般,只会让天下剑修的名誉更加扫地,更加一文不值。”

“洪州城的城墙,也许别有一番美景,可比起这样,我更想要攀登上世人心中建立起来只为拦住剑修的那座城墙,在那座被傲慢与偏见堆砌起来的城墙之上,也许会有更美的景色。”

“我想消除世人对剑修的成见,这或许很难,我或许有些不自量力。”

“可我想试试。”

这一年,李子衿十六岁,说了一句荒谬至极的言语。

与他一起檐下躲雨的那位女子,说了句同样荒谬的言语。

“我信。”

她是如此相信。

————

雨下了一夜,等到雨停时,天已大亮。

姬无双回到屋里,蹑手蹑脚,不想吵醒熟睡中的阿珂。

她躺回床上,有些困意,却还不想睡,只回味起跟那位李公子昨夜檐下躲雨的许多细节。

其实当时在屋檐下与他秉烛夜谈时,天空完全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可姬无双就在心里一直期待着,一直默念下雨下雨下雨,这样她便能够跟他多待一会儿了。

眼里和心里同时刮起一阵春风的女子,躺在床上呢喃着。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

李子衿举着早已被风雨吹熄的那盏烛火,手握翠渠剑,缓缓走回客栈。

他几乎倒床就睡。

近几日,实在太累。奔波赶路,在破败道观里也没睡好。来了洪州城,第一个晚上就去韦府救人。结果又给背水一战的邪修老者利用神通山水倒转,带着他去往一座山洞。

好容易早上回到韶华酒馆,洗了个澡打算休息,偏偏小师妹又要练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李子衿自然不能扫了师妹的兴致,只能是强提起一口精气神,又陪小师妹熬了一天。

当天便从酒馆掌柜岑天池的手里,借来了一本“鸿鹄典”,秉烛夜读打算看完关于洪州城的最后一页时就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哪晓得又迎来姬无双夜半敲门,好家伙,不好意思拒绝她好意的少年,就只能是跟那位女子一同去城里散步,秉烛夜谈,雨夜洗剑。

眼下真真儿是身心俱疲,所以刚一沾床,立刻就沉沉睡去。

少年没有浪费昨夜那场雨,他不仅与一位好看的女子在屋檐下秉烛夜谈,听了一个曲折冗长的故事,还拔剑出鞘,借着扶摇天下的第一场春雨,给翠渠古剑洗了个澡。

雨夜洗剑,让剑身更加苍翠欲滴。

雨水划过剑尖之时,翠渠微微颤鸣,当时少年将它拿到耳边,仿佛听见一位故人,诉说故事。

其实在不夜城飞剑堂时,少年想写四封信,可是最终却只写了两封。

原本还有两封信,一封是要写给谢于锋,另一封是要写给苏斛的。

可是这两人,都没有定所,李子衿又不知他们接信法咒,只能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们。

少年想对谢于锋说,前辈,小师妹终于肯主动跟我学剑了,我肯定会把你教给我的剑术一招不落得教给她。

你对我的嘱咐,我也会一字不差地叮嘱师妹。

想对苏斛说,要是外面风雨太大,欢迎随时回来找我这个便宜公子,毕竟你的神仙钱还在公子这里呢,出门在外,身上不带银子怎么成?

想说,要是觉得在他身边不自在,那他大可以与她结契,反正一开始,李子衿也就是在唐吟的“威逼利诱”之下,才与苏斛结契的。

李子衿不喜欢强迫别人,更不敢轻易改变他人的人生轨迹,所以苏斛不告而别,他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觉得苏斛不该这样潦草地离开——至少,她应该直接开口告诉自己,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直接与她解契了。

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哪还用得着定下什么三年之约。到时候即便是三十年不相见,又如何?

他李子衿,依然会由衷地祝福那只狐,一人······一妖在天涯远处活得自由惬意啊。

这些没能写在信上的话,最终只能出现在少年的梦里,假装被少年的思念,寄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

鸿鹄州东部边缘,临近大海的一边,有一座仙峰坐落在海边。

仙峰的根,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海里。

山上有座宗门,名曰“山海宗”。

山海宗祖师堂,今日有一场议事,是近几年来最重要的一场议事。

因为今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海宗宗主,会亲临祖师堂,主持这场议事。那位宗主,已经有数年不曾露面,平日里喜好游山玩水,从来都是个甩手掌柜,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下面的宗门长老来处理。

而除却祖师堂中这十来位资历极老的长老,山海宗其余弟子一概没有见过宗主的模样。

莫说那些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了,就连为数不多的几个被当做山海宗下一代中流砥柱的祖师堂嫡传弟子,都不曾见过宗主的莫言。

他们甚至连自家宗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就只知道自家宗主,是个神人般的存在。

可以仅凭自己一人,压过鸿鹄州无数山上仙宗一头,让山海宗数百年来都维持着鸿鹄州第一仙宗的名号。

这件事,听起来可没有做起来那么容易。

世俗王朝没有永恒的霸主,山上仙宗同样如此,只不过修道之人的寿命要比凡夫俗子长上不少,所以山上仙宗霸主之位的更替周期,就显得比世俗王朝更长一些。

但这不代表一座仙宗可以真的长盛不衰,永远保持一州第一的地位。

所以,维持了数百年鸿鹄州第一仙宗名头的山海宗,哪怕是身在一座灵气不如别州充沛的鸿鹄州,同样跻身了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

虽然是十大宗门里排名第十的那一位,可这并不代表着山海宗就不强。

因为有无数山上仙宗,拼了命都想冲进扶摇十宗的行列——哪怕是来垫底。

山海宗祖师堂内,掌律、两位太上长老、两位护法、四名首席供奉、以及一位宗门执事,皆已落座。

偌大的山海宗祖师堂,此时竟然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下一刻,山海宗掌律的心湖之上,有一道心声响起,这位掌律听见那声音,立刻神色肃穆,他在其余九人的瞩目之下,缓缓起身,开口说道:“宗主有令,议事可以开始了。本次议事,暂由于某来主持。”

于经纶身为山海宗掌律,其实暂代宗主主持议事本无不可,只是祖师堂内,有些人一向不喜欢这位掌律的行事,觉得他做事太过于慢条斯理,这也要三思而后行,那也要从长计议的,办事半点不爽利,太不痛快了。

故而听闻这次祖师堂议事,将由于经纶这位掌律来主持,立刻就有人脸色难看。

其中一位太上长老手持拂尘,缓缓起身,先是朝祖师堂主位之上空置的那张背对着众人的座椅,深深作揖,而后替于经纶解围道:“于掌律,不知咱们今日所议何事?”

既然有人先将议事抬上正轨,那么哪怕是心有不满,不希望由于经纶来主持议事的人此刻也不好再开口发作,只能是耐着性子,安心听着。

于经纶朝那位太上长老微微点头示意,在对方重新落座后,这位山海宗掌律这才说道:“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已知晓,鸿鹄州的灵气已经一年不如一年,咱们每年招纳近来的的弟子资质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州上下,无论是山水神灵还是城隍、财神、灶王,他们的香火也在日益衰退······”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位护法打断了他的发言,不胜其烦地说道:“于掌律,咱们能不能废话少说,直入正题?”

于经纶眉头微皱。

又有一位山海宗的首席供奉斜瞥那位打断发言的护法一眼,冷嘲热讽道:“公孙护法既然觉得于掌律说得不够好,怎么不亲自上去主持议事?”

“毕老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这也是替在座的诸位着想,提醒掌律大人开门见山,莫要跟我们绕着关子,搞不清楚重点。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姓毕的用得着在那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么?”公孙飞宇一拍桌子,朝那位名为毕春的宗门护法怒瞪一眼。

“都给我消停一点,公孙护法,咱们有这个功夫在这里埋怨,倒不如耐着性子听于掌律把话说完,好好的一场祖师堂议事,若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传出去岂不是让外人耻笑?”

出声制止两人争吵之人,乃是山海宗唯一的一位宗门执事,陈苍。

起先帮助于经纶解围的那名太上长老此刻也点头附和道:“陈执事所言不差,诸位都是一心为山海宗着想,应当相互理解容忍,即便是有什么不满之处,大可以在议事结束之后,私下聊嘛。现在在这祖师堂内,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公孙飞宇还不肯善罢甘休,正想要继续说下去,只见那位沉默了许久的掌律忽然开口,一句话就让公孙飞宇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全都吞了回去,不再多言。

于经纶面无表情,只是那么直勾勾看着公孙飞宇,说了句:“让于某主持本次祖师堂议事,是宗主的意思。公孙护法难道是对宗主的吩咐,有什么意见么?需不需要于某,替你转告宗主?”

此言一出,整个山海宗祖师堂,顿时落针可闻。

见到场面安静下来,那公孙老儿也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了,这位掌律才满意地点头继续说道:“一言以蔽之。于某想说的就是鸿鹄州此地,已经不适合山海宗继续发展了。于某已经给宗主建议,举宗迁移。宗主听过之后,表示此事需要召开一次祖师堂议事,听听诸位的意见。所以今日,在座的诸位,才会难得齐聚一堂。”

这位掌律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前头还不温不火地说着鸿鹄州山上人人都知道的一州现状,结果下一句,直接就抛出一句“举宗迁移”。

在座的十人,几乎都是山海宗自建宗以来,便一直与山海宗互相扶持,走到如今的老修士。

他们跟这座仙宗一样,都已经有数百岁的高龄,除去那些没能突破金丹元婴瓶颈,延年益寿走到今日的老朋友们。

在座十人,包括掌律于经纶在内,他们曾经的亲人朋友,早都已经死透了,也许坟头草都已经几丈高了。

如今他们的根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山海峰,可是于经纶一张口就要他们这些老骨头“挪窝”,这怎么可能说做就做?

一时之间,在场的人都难以接受。

在其他人还只是为自己考虑,觉得不能“拔根而起”之时,那位手持拂尘的太上长老思考的便不是小我,而是大我。

他在想,若山海宗举宗迁移,自然是需要将整座山海峰拔地而起的,失去了山海峰的“镇压”,那么临海这些藩属小国怎么办?

山海峰在鸿鹄州东边,一半陆地,一半入海,其意义绝非仅仅是充当一座城墙,拦住海水这么简单。

在山海宗建宗之时,宗主便是事先选址于此,而后将一座其实是可以随着不断吸食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不断增大的仙家法宝“山海砚”放置于此地,此方砚台一半在陆,一半在海,经过几百个春夏秋冬,才形成了如今的山海峰。

可以说,他们此刻脚下所踩的地面,其实就是法宝山海砚的砚台。

而山海砚在此地,被宗主施加了一层镇海神符,牢牢锁住了北海之水,让海水不再肆意泛滥,冲上鸿鹄州陆地,席卷一州城池。

若山海峰,也就是山海砚离开这里,那么鸿鹄州,即便不会一州陆沉,可至少在原先山海峰附近的那些世俗王朝和藩属小国,都会被海水淹没。

会死很多人。

这位太上长老缓缓开口问道:“于掌律,此言当真?”

“宗主都发话了,自然千真万确。”于经纶的语气毋庸置疑,“吴长老可是在担忧海水泛滥一事?”

明知故问。

在座的其余几人也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贤人,不会做那舍己为人的事情,但修道之人,同样不愿意做千古罪人。

移除山海砚,就等同于是亲手杀死数万凡人。

吴星汉点头,“不知宗主可有法子?”

于经纶摇头道:“这便是今日召开祖师堂议事的原因了。宗主希望诸位能够集思广益,替此事出谋划策。”

“听于掌律的意思,是宗主已经决定要举宗迁移,并非让我们来商议到底是否迁移而是商议举宗迁移之后,如何‘善后’?”宗门执事陈苍忽然一语点破玄机。

掌律于经纶直言不讳:“正是。”

此言一出,山海宗祖师堂内,顿时议论纷纷,这岂不是说,宗主已经单方面决定此事了,而他们面对北海之水,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我不同意。”吴星汉摇头叹息。

“老夫也不同意。”陈苍已经起身,就要离开。

毕春和公孙飞宇同样表示此举太过残暴了,虽然山海宗没有出手杀人,可那数万人却会因山海宗而死。

就在山海宗祖师堂闹哄哄之时,位于祖师堂主位之上的那个椅子,出现了轻微的晃动。

于经纶第一个转身朝那个方向深深作揖。

而后祖师堂又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护法、供奉、长老,包括执事陈苍,同样朝主位作揖。

“宗主。”

“见过宗主。”

“公孙飞宇不知宗主亲临······”

那张椅子上,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她只露出一张侧脸,微笑道:“真是辛苦诸位了。”

掌律于经纶立刻退下,既然宗主亲自回到祖师堂,那么他于经纶自然无须主持议事。

那位女子颇有深意地看了公孙飞宇一眼,倒也没有发难,只是正色道:“身为宗主,我不得不为一宗上下考虑,其实无论山海砚搬不搬走,北海之水都将涌上鸿鹄州的陆地。那些凡人的生死,非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吴星汉震惊道:“宗主,难道······”

陈苍替他说出了后半句:“莫非是镇海神符灵力涣散了?”

她点头,随手凌空虚指,祖师堂内出现了一道光幕。

在那光幕之上,是水淹鸿鹄的场景。

在一座北海的翻涌之下,鸿鹄州的人,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要死。只有金丹境以上能够御风御剑的炼气士,或是七境之上能够御风腾空的武夫,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我事先推衍了两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卦象,你们眼前的,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女子又再度一挥手,将那道光幕抹去。

推衍未来之事,便是窥探天机,乃是逆天而为,哪怕是她,也不敢太过放肆。自己心中知晓便是,把天机泄漏给祖师堂内这十人,惊鸿一瞥就好。若是时间过长,恐怕连她都会招来不小的麻烦。

“那另一种卦象呢?”吴星汉问道。

她摇头,“另一种卦象,我便不能说与你听了,我说了没关系,你听了,却有麻烦。”

女子补充道:“其实此事,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只需要考虑山海宗是与鸿鹄共存亡,还是明哲保身。我的选择是后者,当然,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山海宗。”

陈苍忽然问道:“镇海神符,还能不能找来一张?”

她哑然失笑:“如今的扶摇,哪怕是龙虎山那位张天师,也不可能画出镇海神符,充其量只能镇镇江河。除非陈执事能够扯出那条光阴流水,让我回到千年以前,请那位葛天师再画一张镇海神符。”

“能不能请儒家仍在世那几位圣人,出手相助?”公孙飞宇好奇问道。

女子笑容玩味,“可以啊,只是,且不论那几个读书人能不能拦得住一整座北海,即便可以,但,凭什么?凭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就想起儒家门生来了,难不成是圣人欠咱们的?要不要干脆在文庙建座飞剑堂,今日这州有战火,请圣人来拦一拦,明日那州发洪水,请圣人来治一治。世间疾苦千千万,每一天都有人死,公孙护法凭什么觉得,读书人救得完?更别说儒家神通,本就不擅长杀伐,更不‘以力取胜’,你要说请那几位守陵人搬搬山,倒倒海,那可能性还大些。只是守陵人都离不开压胜之地,处境并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钟余倒是可以,只是,你请得动么?”

其实如今文庙里那几位圣人,也只算女子的晚辈而已。所以她称他们一句读书人,已经相当给面子。

而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她请得动,却也懒得请。

悠悠岁月,光阴如水,忍受万年孤寂才有了肉身的女子,看过斗转星移,日月更替,见过的活人和死人都数不清,所以洞悉人性,并且对人性嗤之以鼻。哪怕是知道北海之水淹没陆地,可能会死数万甚至数十万人,对她来说也毫无感觉。

万年以来,人间埋骨何止千万。

远的不看,就只看近的。

山下从未太平过,王朝与王朝之间,一旦开战,哪次死伤不以万计。圣贤管不了么?可以管,可之后呢?

总不能扶摇的圣人们,那些山巅修士们,什么也不做就整日盯着山下人,每当有天灾人祸就人前显圣一番,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吧?

他们欠凡人的?

面对灾祸,她早已经麻木。所以才会更倾向于选择举宗迁移。

凭什么要山海宗,跟鸿鹄州的凡人们一起被淹,她和山海宗又不欠那些凡人的。

女子倒是有法子能拦住北海之水,可是,正如她所说,凭什么?

去救像那个能说出“强者便是凌驾于弱者之上的道”的邪修那般人?

在她看来,鸿鹄州的人早就病入膏肓了。

假设这里的那些山水神灵,香火还未灭绝,那么一州山水神灵联手,兴许可以将北海之水拦上一拦。

可惜,是这里的人,咎由自取。天要降罚,无可厚非。

“连宗主也束手无策么······”陈苍苦笑道。

其实不只是这位宗门执事,在场的其他人也一同望向主位之上那位女子,都把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山海宗宗主的神通广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假如她都说没有办法了,那便是真的没有办法。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略带失望地看了祖师堂内的他们一眼,随后身形一闪而逝。

在她眼中,日月更替,斗转星移,就连沧海都可以变成桑田,可人不会变。

永远都如此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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