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渡船之上,看客们逐渐退去,如同潮水,片刻翻腾之后终将沉入人海。
姚阳秋看着那个将两名武夫摔在地上的青衫少年剑客,长出了一口气,先后向红韶和李子衿分别抱拳,眼含感激。
他给了渡船伙计田丰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渡船管事与渡船伙计,两人一起快速地迈出步伐,去往那两名哀嚎不断的武夫身边,将他们分别扶起。
田丰不得不做这种不情愿的事情,分明那两个武夫先前对自己又吼又推,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着下人的伙计,便只能将种种委屈藏在眼底,打碎了牙,和着血,吞进肚子里。
李子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小师妹加快脚步离开。
跻身培元境以后,无论是身体上带来的一系列变化还是精神上的许多增益,少年都还没有完全适应。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一种行走速度,抬脚迈出多宽的距离早已定型,然而在破境之后却又提升了抬一脚的距离,速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力量和速度,都较之筑魂境增加了极多。
因为炼气士的筑魂境,其实对修士更多的增益是在体内,是在神魂,而非体魄。
但真正让李子衿体魄开始强健起来的,甚至不在于他的武夫境界,而在于炼气士的培元境。
这让少年感觉哪怕此前不凝聚灵力,他都可以接下那名武夫的倾力出拳,只不过,多多少少会有点疼罢了。
可他从不怕疼。
力量增长以后,是需要掌控的。而学会掌控力量,需要一段时间。
没有哪个修士可以真正意义上将两种境界的修为“无缝衔接”,这也是为什么同样一个境界,在这个境界待得时间长一些的炼气士会比刚步入这个境界的炼气士实力强劲。既是因为后者没有稳固境界,也是因为后者没有完全掌控这种力量。
如同一位读书人,前一刻还只是个寒窗苦读,穷酸落魄的书生,一朝志得意满,科举高中,一心拥有着远大抱负,打算为天下,为家国,做一番大事业。然直至官帽子落在头上,开始着眼于眼下,着眼于脚下之时,才发现掣肘颇多,举步维艰。再然后,只能是事事如履薄冰,能不犯错都谢天谢地哭爹喊娘了,若是真为国为民做成了点小事,恐怕都要欢天喜地,有口皆碑。做大事?不犯大错,便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
掌控权力,要比炼气士掌控力量更难。
权力也是力量的一种,但权力的力量之所以诱人,在于它可以操纵他人,而炼气士的力量,只局限于操纵自己。
如同金丹元婴境的炼气士,不少人都成为了世俗王朝中的供奉,替君王卖命。
比这更高一些的,分神境大修士,天下少有,每一位也都在自家宗门里头,充当着一宗中流砥柱的角色,他们不受制于世俗王朝那些君王的权力,但也受制于自家宗门长老、宗主、掌律、祖师堂执事的权力。
诸子百家的子弟们,同样受制于自家祖师爷,受制于长者、先生、师父。
权力一词,贯穿了整座天下。
它摸不着,抓不住,更看不见听不到闻不了,但却随处可见。
权力无处不在。
所以扶摇天下文官,终究盖过武官一头。只因那些文官在“力”之外,还有武官没有,或者说不屑有之的东西。
算计、城府、阴谋阳谋,不胜枚举。
炼气士为何羡慕剑仙,不正是因为剑仙可以“一剑破万法?”。同等境界,剑仙就是高人一等,强人一筹。有这样的实力作为基础,便有底气可以向那些“上位者们”说不。
剑仙,不受制于人。
在白龙江过了七日,李子衿没有再去过练功房。
他甚至都没有出过房间。
除了稳固如今自己培元境的力量,更多的原因在于他实在是睡不好。
白龙江的江水,名不虚传,每当李子衿即将入睡之时,便有波浪席卷,它们几乎要掀起春江渡船。
好在从来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其实就是一种惊喜。但李子衿惊喜不起来。
窗外下着雨,连绵不绝,经久不息。
连夜失眠,让他食欲不振,茶饭不思,总是带着黑眼圈,神色疲倦。这时候唯有打坐练功可以让他快速进入沉静状态。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双目闭合,眼睑下沉,调匀呼吸,意守丹田。
良久之后,头脑清醒心平气和,心静如水,烦恼渐渐消失,进入静谧祥和状态,阴阳气血通达顺畅,心理平衡,情绪愉悦,头脑清晰,浑身轻松。
打坐练功,可为山上修士洗去一身疲倦。
这也是炼气士步入金丹境,甚至无须睡眠,完全可以用打坐来代替睡眠的原因。
少年吐出一口浊气,将浑身灵气悉数归于识海之中,停止体内小周天和大周天的运转。
只是李子衿仍然不急于睁开双眼,他试图让自己放空。
什么也不想,才算真正的休息。
既不睡觉,也不练功修行。如今他在床上,应该算是闭目养神,卧而不寐。
过了许久。
他不由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当人们闭目养神时,养的是什么神?
————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徐徐。
连续七日的风浪颠簸之后,春江渡船终于行驶到白龙江上一片较为平稳的流域。
这里是白龙江中段流域,此江之长,首尾仅需数日航程,然而仅仅中段,哪怕渡船全速前进,仍然需要长达一个月的航程。
在这片流域之中,船上旅人们也得到了短暂的静谧祥和,当那些浪花不再拍打船板,翻涌上来,他们才可以安然无恙地站在屋外,走廊上,桅杆旁,眺望波澜不惊的白龙江中段。
白龙江中段并非全程如此温柔,也看天气,也看江底。
有人说,白龙江里有白龙,还说从前的白龙江,从来不“吃人”,没有风浪,小帆小船也驶得。
还有传说,说那条白龙是龙王之子,但是去年便死掉了,为此,龙王一怒之下,不再约束那些虾兵蟹将以及一些水裔精魅,任凭他们在江底兴风作浪。
从那时起,白龙江才开始如此凶猛,时常有船被掀翻,以至于如今的白龙江,几乎没有小船胆敢渡江了,而哪怕是大船,离岸之前,也需请来一些“山上仙师”,为渡船“作法”,恳请龙王息怒,保佑渡船一帆风顺,安然无事。
红韶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她可不是睡不好,本身就是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大道亲水,所以哪怕是在这白龙江上,渡船之中,无论渡船如何颠簸,都不会影响少女的酣眠,反而听见那些浪花拍打船板的声音,她会有种莫名心安的感觉。
之所以百无聊赖,是因为师兄一直不肯去船上逛逛,而红韶就这么陪着师兄,在屋子里闷了七日。
她又不敢主动开口,毕竟师兄一看就没睡好,想来是地板太凉,渡船太晃。少女也问过李子衿,喊他一起睡床,少年又不干。
都已经接近午时,红韶忽然惊喜地说道:“师兄师兄,船不晃了诶!”
少女起身走到窗外,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潋滟,轻轻荡漾。李子衿停下打坐修行,静静感受了几息,渡船果真行驶平稳,不摇不晃。少年起身,来到窗前,看了窗外的水面一眼,仿佛心中的阴霾也被丝丝缕缕的金色一扫而空。
天也放晴,心也放晴。
“想不想,出去逛逛?”李子衿忽然问道。
红韶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那还等什么。”
少年背起翠渠古剑,转身推开门,率先迈出门槛。少女跟在师兄身后,脚步欢快。
两人沿着走廊一路前行,来到春江渡船九层楼边缘的宽阔平台,这里是观景台,今日天气极佳,已有不少九楼的客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占据了观景台最好的位置,而楼下那些后知后觉的客人,来得晚些,便只能站在人群后头吹吹风。
李子衿和小师妹站在观景台最后面,看着前面那些人潮拥挤,有些无奈。
有不少人看见了姿容惊艳的白衣少女,宛若仙人,吞唾沫的,起色心的,都不在少数。也有想要趁着人多眼杂,想要浑水摸鱼,吃吃豆腐的。
步入培元境剑修的李子衿目力耳力都已相当不错,一些人的小心思,歪心思,逃不出少年的眼睛。
不过这么半天,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却还没有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真敢对红韶下咸猪手。
李子衿也纳闷,可他转念一想,觉得兴许是因为那日在练功房外,自己对付两个纯粹武夫下手极重,此举足以震慑一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宵小。鸿鹄州,到底是凡夫俗子居多,炼气士稀少,即便是有,那么境界也不会高。
培元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的少年,如今已经完全可以当做一位洞府境炼气士来看待了。
能与洞府境炼气士或是五境武夫,掰掰手腕。
关于身旁小师妹的闲言碎语很快沉没,毕竟只能看,不能碰,就是再美的女子,也无用。
有不少人离开,去那些聚集了莺莺燕燕的楼层,试图从那些风尘女子的怀中获取一丝慰藉,弥补他们在貌若仙子的白衣少女这边“吃的瘪”。
在那些人走后,传到李子衿耳中的言语,要正经了许多。而不再是好像离了女人,就不能活一般。
熙攘中,少年听见前边儿有人聊起了这条白龙江的些许传闻。
“真怀念啊,风平浪静。”
“是啊,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平静的白龙江了。”
“你说这白龙江,真会吃人?”
“那可不?咱们城南那个刘老儿,他家的大儿子可不就是进京赶考的时候贪便宜,不肯坐大船,非要省那么几两银子坐小船,最后船毁人亡葬身鱼腹么。”
“我怎么就没遇到过?”
“你可以坐小船试试。”
“······”
两人后头又聊到了关于龙王与白龙的传说,其中一人说白龙江里那条白龙是龙王之子,去年腾空升天,不知去了哪里,总之再也没有回来。龙王自然不高兴啊,就不再管江里的水裔了。
所以那些水裔,隔三差五就掀翻江上的小船,将人吃掉。那人还说,没有规矩的约束,妖的残暴本性便会暴露出来。
听到这些云遮雾罩的传闻,红韶自然是极感兴趣,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她最喜欢听故事了,也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就是听个乐子。
可李子衿便隐约间感觉不妙,传闻这种东西,可大可小,就看它究竟是凡人们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还是的的确确真有其事。
但无论如何,总归要信那一句“无风不起浪”。
李子衿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昨日向那位渡船伙计田丰打听完去路的李子衿瞥了眼下面,打算去到七楼左侧尽头,那间据说能买到仙家物件的商铺。离开不夜山以后,包袱中的几门符箓耗费了不少,眼下需要补充,更别说李子衿询问春江渡船上到底有无仙家商铺的初衷,其实是想要以神仙钱兑换世俗黄金白银,只不过本着财不露白的念头,少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伙计田丰。
方才听到了白龙江里有白龙这样的传闻,便更加剧了李子衿打算去那神秘莫测的仙家商铺瞧瞧的念头。
“红韶,咱们走。”李子衿笑挼了下少女的脑袋,转身离开。
“诶,师兄,我们这是去哪呀,你不看江水了么?”红韶有些念念不忘地抽离视线,跟在李子衿后头。
“带你买点小玩意儿去。”
李子衿话音未落,纸人无事便从他衣袖里蹿出颗脑袋,眼含期待。
一人,一纸人,一妖。
三个家伙来到春江渡船七楼尽头,站在一间门可罗雀的商铺外,看见商铺门口左右两侧分别悬挂有“童叟无欺”和“市无二价”。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家商铺,居然连块招牌都舍不得买,是“名副其实”的无名商铺。
“看起来倒是挺唬人的,就是不知道东西究竟怎么样了。”李子衿一步迈入商铺之中,左右打量了下。
还挺“热闹”的。
纸人无事径直从少年手臂上跃下,冲上货架,跟一群被摆出来展览的苍白纸人扭打成一团,不过看样子都只是嬉戏打闹,没有真的互相下狠手。细算起来,这也算是无事被少年从奇珍楼买走以后,第一次碰到自己的同类了吧。
飞雪客栈那位,毕竟是香火小人,而非苍白纸人。
李子衿也不拦着它,只是任由小家伙玩耍,在自己衣袖里闷了这么多天,该让无事“撒撒野”了。红韶饶有兴致地趴在货架边缘,看着它们打架,你一个黑虎掏心掌,我一记老猫龙爪手的,那些苍白纸人嘴里念叨着少女不解其意的言语,一会儿又是什么猴子偷桃,一会儿又是什么海底捞月,古怪极了。
李子衿喊了声:“有人吗?”
无人应答。
少年沿着货架往里深入,四下转悠了一番,的的确确没有看见那位不喜欢人家叫她掌柜的掌柜——直到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张画卷之上。
画卷中有位女子,侧着身子,披着蓑笠,踩在一叶扁舟之上,独自垂钓。
他瞧得入神,不知不觉便顺着那根鱼竿往下看,看那江面,跟白龙江有些相似,忽然,那幅画卷之中的江水好似“动”了一下,沉入江里的鱼钩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而后那位侧对李子衿的女子身形开始剧烈摇晃。
“红韶,你快来看,这画会动?!”李子衿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红韶迈着欢脱的步伐,蹦跳如兔,转眼就出现在李子衿身后,嚷嚷着:“哪儿呢哪儿呢,哪儿有会动的画?”
当她靠近这边,发现墙上居然真的有一幅画卷在变化,惊讶地合不拢嘴,“师兄······”
下一刻,李子衿看见画卷女子手上的那支鱼竿停止了摇晃,她拉钩出水,啥也没钓着,随后转过头来,正对李子衿,怒瞪了他一眼,吓得少年一个激灵,脖子往后一缩。
红韶不退反进,向前一步,伸手摸了摸画卷,“师兄师兄,手感不错诶,你快摸摸!”
画卷之中那位女子顿时火冒三丈,竟然一个蓦然“放大”,就伸出半截身子出来,在少年少女的惊惧之中,她从画里走了出来,身披蓑笠,手握钓竿。
那女子指着青衫少年剑客大骂道:“哪来的矛头小子,你把我的鱼都给吓跑了,快赔钱!”
她极其熟练地朝李子衿摊开一只手,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子衿擦了擦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再转过头去,看了眼墙上那张画卷,里面的江水依然是江水,扁舟一样是扁舟,只是那个手握鱼竿的女子,已经不在扁舟之上而在······自己眼前。
她是从画中走出的女子!
“女鬼啊······”
无事刚才便听见了李子衿喊的那声,嚷嚷着什么会动的画,小家伙可不信这个邪,它偏要来瞧瞧,到底是他娘怎样的画,还会动?
不曾想这不看不紧要,一看吓一跳,无事从货架上跳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那位女子从画卷里伸出半颗脑袋,吓得惊呼有女鬼。
本就在气头上的女子又瞪了眼纸人无事,骂了句:“喂!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你见过本姑娘这么好看的女鬼?”
“不是鬼,那就是妖······李子衿,救命啊,有妖怪!”无事吓得跳到少年肩上,死死抓住他的衣裳,不肯放手,浑身发抖,不忍直视那个“非鬼即妖”的女子。
秦璇之翻了个白眼,随手将鱼竿扔在地上,两步走到那青衫少年面前,凑近他肩膀,与那纸人四目相对,伸手指着自己的脸,说道:“你这小家伙,给本姑娘瞧清楚了,我是人,货真价实的人间女子。”
为了向无事证明自己不是鬼也不是妖,只是人间女子。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以食指和拇指捏了捏自己左边脸颊,顺带扯了扯。
“嘶,好疼。”秦璇之揉了揉脸,皱着眉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了。
李子衿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被女子瞬间转过头瞪了一眼,旋即止住笑声,忍得费劲。
红韶则是咽了口唾沫,“神不知鬼不觉”地缓缓挪动脚步,一寸一寸地往李子衿身边靠,直到她伸出手可以抓住他的衣角,小声问道:“师兄,这位姐姐真的不是鬼?”
李子衿哑然失笑,安抚道:“放心吧,这位姐姐,的确不是鬼,也不是妖。对吧,秦姑娘。”
想必,此人就是伙计田丰嘴里的那位“秦掌柜”了。
秦璇之取下斗笠,此刻方见真容,此前由于戴着斗笠,李子衿没能看清她的正脸,此刻少年才发现,她刚才自称“好看”,原来不是说谎。
若以那份女子姿容,以境界来区分的话,这位秦姑娘,怎么也是个九境上下了。就是······如果她不这么喜欢骂人的话,可能在李子衿的眼中,评价还要高些,大概就不是九境上下,而是只上不下。
姿容只在九境之上,不在其下。
“喂,赔钱。”秦璇之似乎抓着这个不放了。
李子衿爽快点头,指尖捻住一枚霜降钱,那位秦姑娘看见少年指尖的神仙钱以后,立刻就双眼放光,几乎瞬间伸出手一抓,打算将霜降钱从他指尖抓走。只是李子衿的手更加快,眨眼间便缩手,让秦璇之扑了个空,径直倒向他怀中。
正打算借题发挥的女子抬起头来,却闻到一股女子体香,原来她是倒在了一位白衣少女怀里,只好作罢。
红韶扶着秦璇之,笑着喊了句:“秦姐姐,咱们打算买点东西。”
嘴甜的人,走到哪里都吃香,这间无名商铺的秦掌柜似乎对少女这声甜甜的“姐姐”十分受用,应声答了句:“诶!好说好说,就凭你这小嘴儿,姐姐我就不会让你吃亏上当,说吧,你们要买什么?”
她又伸出手,打算拿走李子衿手里那枚霜降钱。
须知那可是三种神仙钱里,仅次于惊蛰钱的霜降钱,而非是购买力最低的小满钱啊。
秦璇之擅长算账,自然知道一枚霜降钱的价值,此刻她眼中的青衫少年,就如同披金戴银,头上还顶着一整座金山,那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金光财气,直冲云霄。
李子衿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笑道:“姑娘莫急,在下自会赔你鱼儿的损失,只不过有一些东西也要购置。听说你这里有仙家物件买,不知是否属实?”
少年自然是明知故问,因为门口的货架上,已然摆满了苍白纸人,只是那些苍白纸人都是些普通的仙家物件,难登大雅之堂,更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炼气士带回家以后需要偶尔对其灌注灵气,维持纸人生机,而若是凡夫俗子偷偷带走苍白纸人,也会因为不懂得如何吸取、储存、灌注灵气,让纸人快速生机衰退,等同于一张废纸。
明面上就只有苍白纸人,可暗地里究竟有没有李子衿要的东西,便不得而知了。
秦璇之起身拍了拍衣角,这才细细打量起那个青衫少年来,身后背着把剑,该不会是?
“剑修?”她问道。
李子衿点头。
“我这里可以没有淬剑石卖,你若是想买这个,恐怕来错地方了。”秦璇之扭头就走,已经打算送客,一来是她不喜欢这些剑修,二来则是的确如她所说,店里没有淬剑石,这种东西,只有极少数家大业大的仙家渡船才有的卖,自己不过是世俗渡船开店混口饭吃的小老板,投不起买淬剑石的天价神仙钱。
“秦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打算买淬剑石,只是想购置些小玩意儿,譬如阳气挑灯符,驱魔符,障眼符,避水符之类的道门基础符箓。不晓得姑娘这里,有不有的卖?”李子衿将手背过身后,在两排货架之间来回踱步,气定神闲地说道。
“有的有的!”秦璇之随即转身,有钱不赚大笨蛋嘛,管他剑修还是谁,只要是来送银子的,那么自己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你说的那几种符都有,不过前面几种符还好,就是避水符不容易买,价格比较高,你可以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买。顺便一提,我这小店薄本经营,店小利薄,一概不赊账啊。”秦璇之爬山一处货架,三下五除二就搜刮出几只小盒子,分别从里头拿出了几张符箓。
阳气挑灯符、灵山驱魔符、龙虎障眼符,还有一张波光潋滟的青色符箓,被秦璇之捻起,如流水般萦绕女子指尖,极为奇异。
“喏,这就是你要的符箓,前面几张打包卖给你,两枚小满钱,后面这两张避水符,可得八枚小满钱哦。算下来十枚小满钱,刚好用你手上那枚霜降钱来换。”秦璇之目不转睛,就一直盯着李子衿指尖那枚霜降钱看。
她没有说谎,只是却也耍了一点小小的心机。在前面几种符箓的价格上面,的的确确她没有作假。只不过避水符远远不至于需要花八枚小满钱来买的程度。
而秦璇之之所以敢如此喊价,不外乎于整艘春江渡船上就只有她一间店铺能买的着这些仙家物件,毕竟这只是一艘世俗王朝中的普通渡船,船上的人,九成九只是凡夫俗子,或者武夫。不比那些专门为山上炼气士提供的仙家渡船。
再加上寻常人本就容易被一些“翻江倒海”的奇闻诡谈吓破胆,生怕随时都会发生船翻人亡的情况,所以避水符在渡船之上,便显得弥足珍贵,它就像是给那些人提供的一层护身符,能够在翻船之时,实施自救,避水上岸。
此符能够在使用者周身形成一圈灵气屏障,短暂地帮助使用者踏波而行,只能维持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这一个时辰之内,无法上岸,那么最终的结果依然是沉入水中,不过若是家底厚,在身上多备着几张避水符,那么的确可以解决这种后顾之忧。
一个时辰办不到的事,可以用十个时辰甚至更长的光阴来办。
明晓得对方抬高了避水符的价格,但是李子衿却不点破,只是始终面带笑容。
在秦璇之说完以后,他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就依秦姑娘所说,只不过,在下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秦璇之翘首以盼。
少年笑道:“在下这一枚霜降钱,除了要买下这几张符箓之外,还得算上已经赔给姑娘鱼儿的钱了。并且,还请秦姑娘行个方便,再拿一百两碎银给在下。当然,若是秦姑娘觉得这样的交易并不公平,可以不接受。”
秦璇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不可貌相的俊秀少年,方才见他腰悬玉牌,身后背剑,又是个相貌堂堂的少年郎,既是剑修,身边又跟着一位翩翩少女。想着此人即便不是哪家山上宗门下山历练的宗门亲传,那也至少是位家底颇丰的贵公子吧?
毕竟修道一途,本就最耗神仙钱。尤其是剑修,更需要常常以淬剑石打破佩剑品秩,让宝剑维持锋锐。
历史上有许多天赋不错但家境贫寒的剑修,便是因为“养不起剑”,导致境界不能攀登高峰,比上不足不下有余,处境极为尴尬。
不曾想这位“贵公子”讨价还价起来竟然丝毫不输给自己,瞧他那语气,好像自己若是不接受这笔买卖,他可以转身就走似的。
秦璇之朝他竖起一根大拇指,“阁下功力深厚,佩服佩服。”
李子衿摇头道:“哪里哪里。姑娘谬赞了。”
“绝无此事,都是肺腑之言。”秦璇之神色认真,自然是夸李子衿雁过拔毛的功力深厚。
不再多说,无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当李子衿和红韶走出这间号称“童叟无欺”、“有口皆碑”的无名商铺时,少年总算明白过来这里为什么门可罗雀了。
要不是像他这样的冤大头,可能还真没几个人乐意来这里买东西。
“好一个童叟无欺。”少年眯眼笑着。
“师兄师兄。”红韶咽了口唾沫,看着李子衿手上那两张波光潋滟的青色符箓,跃跃欲试。
李子衿哑然失笑道:“这可不行。其他的符箓都能给你玩玩,唯独这两张避水符,是要用在刀尖上的,万一这春江渡船有什么三长两短······”
少年话音未落,如同圣人口含天宪一般。
先前还平静的白龙江水,猛然翻腾起来,整艘春江渡船开始剧烈摇晃,红韶一个没站稳便往旁边摔去,幸好被李子衿及时抓住手臂,这才没有一头撞在走廊栏杆上。
附近有惊呼声响起,“起浪了,快,快疏散观景台的客人,通知姚管事!”
“来不及了!快飞剑传信求援!”
这一层楼的渡船伙计头戴草帽,双手趴在栏杆上,朝上方喊道。
猛烈的摇晃持续了约莫七八息时间,就在春江渡船刚刚恢复平稳的一瞬间,远处一排滔天巨浪又席卷而来。
船板之上还渗透着上一排江水拍落的浪花,不远处的巨浪便又临近渡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店铺里那位真乃雁过拔毛的女子神色焦急,手握钓竿走出来,环顾了一番四周景象以后果断将李子衿和红韶拉入房间,“快跟我来!”
三人连忙跑回店铺,经过那些货架,最终来到那幅画卷之前,秦璇之扬起鱼竿,口中念念有词道:“北斗七元,神气统天。降临真气,穿水入烟。听我敕令,临水开卷!”
在女子口诀号令结束之时,那幅画卷立刻将三人吸入画卷。
于此同时,画卷之外,巨浪一排有益排,一次更比一次凶险,直到它们最终掀翻渡船。
一艘春江渡船,轰然翻滚倒塌,沉入白龙江中。
当秦璇之、李子衿、红韶三人被吸入店铺墙壁上的那幅画卷之后,江水立刻将春江渡船淹没。
无数江水涌入渡船内的每一间客房,也漫延到了店铺之中。只是在它们即将触碰到店铺墙壁上那张画有一叶扁舟踏波而行的画卷时。这幅画卷自行收缩,而后瞬间消失在墙上。
只在一息之后,便有一条蛟龙出现在沉船旁,它一头“撞进”已经沦为沉船沉入白龙江底的春江渡船之中,庞大的身躯顷刻间缩小,摇身一变成一位青年男子。
唯一与寻常男子不同之处,在于这位蛟龙化身的男子,头上两只犄角,且那件江水水运凝聚而成的法袍,依然无法完全遮挡他身上的部分鳞片。
此人未能完全掩盖自身蛟龙气象,属于尚未成气候的“人身”,距离修成完整的人身,还需要一段路途。
他瞬间出现在那间店铺墙角后,伸手一抓,也是刚好这个时刻,墙上的画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此人扑了个空。
在他身边凭空浮现一团水泡,其中有一幅光幕,是一位身后拖着尾巴的妖艳女子,同样未能修成完整人身,属于上古水裔的族群,乃是一条不成气候的水蛇精。
她媚笑道:“主公无须焦急,他们逃不出白龙江,只要在这白龙江底,就是地仙修士来了也只能干瞪眼。救不了他们。咱们可以吩咐手下们封锁前后上百里流域,来个瓮中捉鳖!”
头生犄角的青年男子问道:“好。不过······你真能确定那少女身上的法袍是鸿鹄州从未见过的精纯水运凝聚而成?”
水蛇精拧动腰肢,哪怕是与男子相隔甚远却也不忘时时刻刻向他献媚,自信笑道:“主公放心,奴婢瞧得千真万确,绝不可能出半点差错。”
青年男子冷笑一声:“此事牵扯了这么多凡人,我在父王那边,也需要有个交代。你最好祈祷自己没有判断失误,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却并不影响这句话的警告意味。
若这水蛇精真是个脑子拧不清的蠢货,试图撒谎欺骗自己来获取奖赏,那么他不介意多吞几条像她一般的水裔来增进自身的修为。
不过······若是真如她所说,那么自己便可以得到一件凝聚精纯水运的法袍,其品秩会远胜于自己身上这件靠提炼白龙江水运才铸成的半成品。穿了那件精纯水运法袍,那么日后的修行便事半功倍,可以让自己更早些修炼出人身,到时候,说不得能够凭借父王的人脉,借机走江东海,入海为龙!
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他都不会吃亏。只看赚多赚少而已。
比起这些,死了一船凡人,又如何?
男子嘴角微扯,挥散水泡,展现出庞大身躯,将沉船捣碎捣烂,上百具尸体,尸沉白龙江底。
只有极少数人,身上带着避水符,先前便在第一波巨浪拍打渡船时,弃船而逃。
青年男子也懒得追他们,非是心善心软,而是不屑。不屑于大费周折地去宰掉几个肉体凡胎。
————
熟悉的天地倒转,却没有上次在不夜山进入画卷小洞天以后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出现。
跻身培元境之后给体魄带来的增益甚至远超乎少年的想象。
秦璇之、李子衿、红韶三人被吸入那幅画卷,当他们原地站定,发现三人已经来到一叶扁舟之上。
有那么一瞬间,李子衿还误以为身旁二人是丁昱和明夜。
“你们没事吧?”秦璇之缓了一口气,打量了师兄妹二人一眼。
少年少女分别摇头。
红韶眼中带有惊愕,显然是还没有回过神来,与那排巨浪掀翻渡船的触目惊心相比,初次被吸入画卷洞天的眩晕感反而对少女来说不算什么了。
“刚才的浪非比寻常,绝不是江水泛滥的原因。难道是传闻中的虾兵蟹将兴风作浪?秦姑娘可知缘由?”李子衿问道。
已经不能用波涛汹涌来形容方才的情景了,整艘春江渡船被瞬间掀翻,而江面在前一刻还波澜不惊。极有可能,是传闻中的虾兵蟹将作祟。
这条白龙江,果真会吃人。
秦璇之摇头道:“白龙江的确常有虾兵蟹将在此害人,不过以那些喽啰的法力,顶多掀翻小帆小船,如何能将一艘能容纳上百人的春江渡船掀翻?更不必说在此之前,渡船主人已经向河神献祭过,求了一帆风顺了。”
女子同样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此前渡船过江,只要事先向一江河神献祭牛羊,再请道长礼敬河神,若此刻有大风刮过,便等同于河神同意了渡船的请求,默许渡船一帆风顺。若是献祭和礼敬都完毕以后,无风吹起,那便是河神不同意走江,只能择日再离岸。虽然很多人喜欢称那位为“龙王”,但秦璇之知道,那位充其量不过是河神罢了,既不是龙,更不是王。只不过他的的确确掌管着一方江水。
但凡是求到了“一帆风顺”的日子,都是一路畅通无阻,即便有风浪,也只是有惊无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哪会像今日那般,宛如河神发怒一般,直接将盛满上百人的庞大渡船掀翻沉没。
这么多条人命,不是一件小事。
神灵也要背因果的。
究竟为何,连白龙江河神都不肯庇佑春江渡船?
秦璇之若有所思,视线最终落在眼前的李子衿和红韶身上。
鸿鹄州的山上人尤其罕见,更不必说小小郑国边境,还是一位出手便拿得出霜降钱的剑修。
“问题也许出在你们身上。”秦璇之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李子衿有所猜测,只是不敢确定,转头看了小师妹一眼。
红韶身上两件仙家法袍,几乎同一时间散发出淡淡光芒。
一件是少女从颠渎之水中带走的至纯水运精华。
一件是女子剑仙云梦赠送少女的琉璃霓裳法袍。
都是炼气士梦寐以求的臻品。
而比起人族修士,有一种人,更希望得到第一件至纯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法袍。
世间蛟龙水裔。
下一刻,他回想起潇湘渡船上那位古怪女子说的话。
“李子衿,你有罪。”
怀璧其罪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