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夜雨绵绵,连空气都充满潮湿的气息。
华丽的金色内殿,气氛像死了一样静――不止是静,偶尔还能听到细微的喘。
只是这喘,也不像是愉悦,倒像是从痛苦里孕育。
风轻轻吹起金色的帐幔,能隐约照见一对人影。
极富爆发力的肢体,肌肉线条流畅而漂亮,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身前被绝对掌控着的窈窕纤弱。那略带卷曲的长发无声披散在白色的床褥上,与冷淡的银发交缠,交握的双手,明明是暧?昧的纠缠,却带着一股冷――
似是厮杀,又似是诀别。
雨没有给两人带来一丝润泽,反倒将这僵硬的、又生涩的关系扯得更开。
柳余很疼,身体内像有把刀子在锯――
盖亚突然退了出去。
赤足下地,踩在床边雪白的地毯上,长长的银发半盖在莹白的脚背,随之,一件白色宽袍披了上来,那极富力与美的身体如昙花一现,就被那宽袍罩住。衣摆上银色的水纹在幽幽的壁灯和清透的月光下流淌。
柳余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的、带着抚慰意味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不适被减轻。她睁开眼睛,却见他微垂的眼帘下,一双绿眸如潺潺流水,好似怜惜――可出口的话,却像藏了锋刀:
“这是最后一次,你与路易斯。”
白芒从他的指间注入她的身体。
“当然,这是最后一次。”
柳余温顺地说道。
下巴却被攫起,他托起,认真地看进她的眼里,像是要从中看出一丝反叛,或是敷衍。
可那双眼眸如蔚蓝的深海,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荡漾的水波。
他放下了她:
“记住你的诺言。”
“当然,我会记住。”
绝不会让你第二次这样对待我。
“那么,再见。”
柳余困倦地闭上眼,任睡意淹没自己。
她被拖入沉沉的梦境里。
“啪――”
墙上的壁灯熄灭了。
只有一弯月亮。
少女蜷缩在床角睡着了,她纤细的四肢团成一团,紧紧地抱住自己,卷曲的金发披散在她身上。
对比宽大的床,她显得那样小。
他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夜露成霜,才抬脚走开。
床边是一面华丽的落地镜,金框镂着精美的蔷薇花纹,在他要经过时,突然停下脚步。
镜中映出一个修长挺拔的青年。
他有美丽的眼睛,笔挺的鼻梁,全身拢在流云似的白袍里,他还有缎子一样的银色长发,只是那长发从中间分成了两截,一截依然银白如雪,一截却已冷落成灰。黑色自发尾向上攀援,越上,那黑色就越淡――
可发尾,已经浓黑如墨。
他似是愣住了。
紧接着,一点白芒从天而降,美丽的银色重新覆盖上长发,那浓墨的黑被掩盖住了。
一切似乎都一如往常。
他跨出了房门。
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转身看着那沉寂在暴雨里的金色殿堂,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掌心出现一根树枝,那树枝连枝干都是碧绿浓翠的。
他将那枝干往地上一甩,在白芒的注入下,枝干不断地抽条、长大,最后,竟然开出一个巨大的花苞。
花苞展开,里面跳出一个漂亮鲜妍的美人。
美人有长长的金发,有蔚蓝的眼睛,一笑,还会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她似乎并不吝啬阳光,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匍匐下去:
“尊敬的父神大人。”
声音也是软糯娇嫩的,像是甜滋滋的棉花糖。
他却是不满意似的,眸内含着凛冰,手指往前一点,金发美人顿时变成了迟暮的金发美人,她看起来有些瘦,一身黑色蓬蓬裙,颧骨略高,嘴唇紧抿,像是随时能骂出一段刻薄的话。
他收回了手。
“弗格斯,进去陪着神后。”
“是的,父神大人。”
金发美人似是理解了他的意思,朝他恭恭敬敬地屈身,而后转身往内殿走。
她的声音有些尖利,刮人耳朵。
他却似满意了。
连飘过的风都开始轻盈起来。
走到内外宫交接的长廊上,一个圆圆脸的女神官就等候在那,见他来,行了个礼:
“拜见神。”
“让莫里艾来,守住内宫。“
吉蒂神官一愣,眼看尊贵的神o就要这样一走而过,连忙小跑步追了上去:
“您的意思是,要、要……”
“大典之前,神后不能迈出内宫一步。”
这是要……
囚禁弗格斯小姐?
吉蒂神官悚然一惊,顿时什么都不敢说,只是郑重地匍匐下去:
“是,我尊敬的神。”
抬起头时,只看见神流云似的宽袍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长廊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
神走到了神殿外。
他也看向了天空,沉沉的雷云滚滚而来,闪电劈开大地。
雕镂着金色狂狮的大门无声打开。
白色的袍摆翻飞过高高的门槛,修长挺拔的银发青年一路往里,走到墙边,“咔啦啦――”
无去路的墙上,一道门突然闪现。
他走了进去。
金色的大门合上,闪了闪,消失在金壁之上。
门后,是一间略小些的次殿。
金砖铺地,明珠嵌墙,整个次殿都华丽奢侈非常。
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长长的鎏金桌。
一只小巧的金色狂兽蹲在桌上,兽嘴朝天大张,嘴里放着一个小巧的金杯。
而铺在鎏金桌的,却是一条已经初具雏形的裙子。
那裙子美极了,像是一泓苍翠的浓碧,纯净又明媚,裙摆层层叠叠,却又轻盈无比,垂落下来,像绽放的玫瑰。
而那看起来高贵无比的银发青年,却在桌前停下。
他如玉一样的手轻轻拂过裙摆,裙摆上,以同色的丝线绣上了一朵又一朵的鸢尾花。他凝视着裙子,那浅绿的眼眸映着头顶流动的光影,像凝视着自己的挚爱。
“还剩……十九天。”
低低的声音,散入空气,像是某种呓语。
――――
柳余被一阵雷声惊醒,拥着被坐起,梦里不断追着她奔跑的野兽消失了。
耳边是轰隆隆的雷声,一只手伸过来,将那打开的窗合上,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落到那人身上,她金色的长发略有些黯淡。
“谁?!”
一个光明弹从柳余手中神起。
不过,是蓝色的。
在房间内炸开,像是蓝色的焰火。
不够亮,却也足够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了。
金发,蓝眼,法令纹,高颧骨……熟悉的脸,像在梦里见过无数回似的。
“母……亲?”
柳余诧异地道。
紧接着,重新闭上眼,躺了回去。
还在做梦啊。
“母亲大人,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道尖利的、略有些刮耳朵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是弗格斯夫人的声音。
柳余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
“啪――”
壁灯被点燃了。
火光映亮了弗格斯夫人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只是这么一看,柳余立刻就发现了不同。
弗格斯夫人偏好成熟的穿衣风格,喜欢黑色、紫色,或红色,而眼前人,穿着一身粉色的花苞裙,用极不符合她性情的、活泼又明媚的笑迎接她的目光。
她对她道:
“母亲大人,您可以叫我弗格斯。”
“母亲……大人?”
柳余觉得荒谬。
她想起像“布鲁斯”的莫里艾,难道……
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难道,你是……神创造的?”
仔细看,面前人的眼睛干净清亮,而弗格斯夫人的眼神要更风尘一些,因过去的经历,她看人时常抱有警惕,喜欢抽烟,食指和中指的指头被烟熏得微微发黄。
这些统统都没有。
更关键的是,弗格斯夫人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慈爱的――
那爱,像是满满的一湖水,随时都能溢出来。
“是的,母亲大人,父神创造了我,并赋予了我姓名。”
弗格斯欢快地回答她。
柳余:……
她要窒息了。
“所以,您来干什么?”
“父神大人说,让我来陪伴母亲,您有什么需要,敬请吩咐。”
所以……他他妈捏了个跟弗格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来陪她?!
什么逻辑。
柳余无力摆摆手:
“不用叫我母亲,请叫我弗格斯小姐,贝莉娅,或者别的什么都成。”
母亲她可受不起。
“可是――”
“――贝莉娅。”
柳余强势地道。
似乎是看出她的认真,这位“弗格斯”柔顺地低下头:“是的,贝莉娅小姐。”
“……您什么都可以吩咐,我会的很多。”
“谢谢。”
柳余目光在这位弗格斯身上划过一圈,她的生命线异常简单,只有生、死,两个点,像是被人特意简化过的生命……
她还注意到,外面罩了一层比之前更玄妙的光膜,那光膜像是一个倒扣的碗,将这房间扣住了。蓝色的丝线与光膜甫一接触,就弹了开来。
这样的规则下,她不可能不惊动光膜就出去……
柳余的目光落到这满眼敬慕的“弗格斯”身上:
“你父神大人派你来监视我?”
“不,父神大人怕您寂寞,才叫我来陪伴您……父神大人对您的宠爱,无人能及。”
柳余:……
“所以,我能出去了?”
她披上晨衣,趿拉着软鞋走到窗边,重新将窗户打开。冷风直接刮到脸上,像昨夜插1入身体的钢刀。
穿过重重的黑暗,柳余仿佛看到,以莫里艾为首的骑士队不断在附近巡逻。
“不,没有得到父神的允许,您不能走出这个房间。”,
果然。
跟她想的一样。
他打算彻底囚禁她。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少女语声淡淡地问。
一道闪电劈过长空,少女精致的侧脸也像是被劈成两半,一半沉于黑暗,一半亮于光下,“弗格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方才某一瞬间,她竟觉得如坠冰窖。
她伸手帮她关上窗:
“贝莉娅小姐,外面冷……”
柳余退后一步,静静地看着她。
“弗格斯”这才意识到,贝莉娅小姐在等她上一个问题的回答。
“神后大典结束,您就能出去了。”
柳余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配合度极高地上床睡觉,只是这回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不断在脑中徘徊……
唐英说:“逃!快逃!像水一样融入海里……”
伊迪丝说:“我有罪,我无可饶恕……”
路易斯说:“……你甘心吗?……别忘了你的野心。”
我没忘。
柳余想,她伸手摸到石雕像身上的拇指瓶,塞入了怀里。
“我要睡觉了,您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会吗?”
“可是神说――”
“――你可以去门外守着。”
“弗格斯”小心地觑了她一眼:“那您有需要叫我。”
轻巧的脚步声离去,随着一道关门声,全部被阻隔在了外面。
房间陷入安静。
柳余摩挲着拇指瓶,将它重新放好――
这是最下策的下策,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用。
她就要他的心头血。
那最保险。
如果斑斑在这,又知道了她的打算,必定要对她的狠心控诉――
柳余想。
可那又怎样呢,他也可以取她的。
万一她不慎死了――
那就死了吧。
总比做那笼子里的金丝雀强。
第二天,天放晴了。
柳余去盥洗室梳洗,“弗格斯”就去门口取了提篮,布置好早餐,在一旁等她。
“一起坐。”
柳余道。
“能与母亲大人,啊不,贝莉娅小姐一起坐的,只有尊贵的父神大人。”
见劝不动,柳余也没继续。
她坐到桌边:“斑斑呢?”
“弗格斯小姐是说那只鸟吗?”弗格斯歪着脑袋,“它进不来呢。”
“进不来?为什么?”
斑斑在内宫一直是来去自如的。
“抱歉,弗格斯小姐,这是神的决定,我们无权质疑。”
弗格斯微笑着道。
柳余明白了,是怕斑斑帮她。
防得真是滴水不漏。
看来,突破口只有在神后大典那天……
她得表现得安分些。
弗格斯见金发少女不高兴地嘟囔两声后,就安静下来,不由舒了口气。
时间悄悄地过去了一半。
在这十天内,柳余表现得像是认命了,只是偶尔,会直愣愣地对着窗户发呆,叫她,很久才会应。
弗格斯有点担心,去禀告神,神让她带了两个人进内宫。
一个是吉蒂神官,一个是路上随便碰到的圣女。
“贝莉娅小姐,您看谁来了?”
贝莉娅小姐迟钝得像生锈的铁剑,当眼神落到吉蒂神官身上时,才有些色彩:
“您来了,吉蒂神官。”
“噢,天……您看起来瘦了很多。”吉蒂神官捂着嘴,她又忘了之前她帮黑暗使徒说话的事了,“您、您……”
“没什么。”
金发少女有气无力地道,“您来做什么?”
“神派我们来……陪您聊天,或者,玩些别的什么。”
“我想伊迪丝。”她突然道,“不对,伊迪丝已经死了。玛格丽特回来了吗?她脸上的伤好了吗?这里的日子太无聊了……卡尔比先生呢,他最近怎么样?……娜塔西呢,是不是还是像从前那样?”
少女将认识的人唠叨了一圈。
大约是很久没跟人说话,她看上去有点焦虑。
“玛格丽特回来了,娜塔西小姐也在。”吉蒂神官告诉她。
少女立马就高兴了,眉眼生动了许多,仰着头希冀地看着她:
“那我可以让玛格丽特来看我吗?或者,娜塔西也行……想一想,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吉蒂神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看着我……”
吉蒂神官沉吟了会,似是在听人指示,不一会将旁边傻站着圣女打发走:
“我让人请她们过来,玛格丽特小姐从墨黧主城带回来一个新鲜的玩法……”
她等的转机来了。
柳余想。
命运告诉她,她的帮手必定在这两个人中出现。
玛格丽特来得很快,她的头发剪短了,烫成栗色的小卷贴着头皮,因为脸小眼睛大,倒显得更加俏皮――如果没有脸上那道疤的话。
出人意料的是,她带了副扑克牌,只是上面的大王小王,变成了神和神后。一切穿衣服的,变成了大主教、主教、神使、骑士之类,剩余的全是平民。
“这是我从墨黧城带回来的游戏,特别好玩。有很多种花样……”
玛格丽特眉间的郁气像是消失了。
她看起来活泼又灵动――
柳余看着她,垂下眼,掩去眼中一抹惊讶。
玛格丽特的命运线,是乱的。
似乎……有两条导向。
一条长,一条短,只是时间太短,她一时捋不清……
娜塔西来得很晚,她似乎特意打扮了下,穿了条水绿色的裙子,头发梳得柔柔顺顺,看上去像一片清新的绿叶。见她看来,勉强朝她笑笑:
“贝、贝莉娅姐姐……”
只是脸色有些青白,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而当看到娜塔西眉眼间的阴影时,柳余立刻明白了:
这次的帮手,居然应在娜塔西身上。
她的眉间,似乎浮现着一个影子。
那影子,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柳余想起她在神宫图书馆看到过的志怪内容里,有这样一条:
"起嫉恨之心,用神魂和恶魔做交易……"
所以……
娜塔西跟恶魔做了交易,而那恶果即将孵出……
到时,她会和她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