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言语,拿出花盆,将折下的圣王曼陀罗重新放在断茎口。
难道,他还想让花重新接上去?靖雪看了一眼,绝望地喃喃,“没用的,圣王曼陀罗是世界上最为脆弱的花,一旦折断,任何方法都不能使它复原。”
“任何方法都不能复原么?”少年质疑。靖雪抬头看去,他正低头凝视花盆里的枝茎,与手中萎靡的白花。他凝视了半晌,唇角扬起自嘲的笑意,这笑意是自信,任何人都击不垮的自信。
也许有人可以击败他,但没有人能够击败他脸上的这一抹自信。
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折服的风采。
他嘲弄而怀疑地说:“真的,任何方法都不能复原么?”
靖雪陡然一惊。
恍然间,她发现全世界都黑暗了下去,只剩下这个少年周身散发着洁白的光。少年的左手指尖缠绵着年华,右手指尖流连着岁月。年华与岁月在他的胸前交替,拥起那一株雪白的圣王曼陀罗。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然而当她一眼看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少年的眼睛,而是一片虚无萧疏的夜空。
这片夜空中只有十二颗分处十二个方向的璀璨星辰,围绕着一尊比夜色更加漆黑的月亮。像是一架远古时期的古老巨钟,它以苍茫豪迈伫立天宇,亘古不变,孤悬在时光轮转的洪流里。让每一个前来的人瞻仰,让每一个人来凝视。然而瞻仰它,会让世人心力交瘁。凝视它,会让世人昏昏欲睡。
但偏偏一旦看到它,就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她一时目眩神迷,几乎听到虚空中有指针咔嗒咔嗒移动的声音。白衣少年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浑身散发出皎洁的光芒,犹如一轮明月,垂照万物。他双手之间的圣王曼陀罗散发出看得见的勃勃生机,因他不世的耀眼光芒而容光焕发。
靖雪愕然。
因为她看到,圣王曼陀罗的花朵与枝茎的断口被少年接在一起,相触的残破一端有莫名的生命滋生,凋零的花朵四周无数道看不清的光华流动,等光华湮灭之时,那朵白花已然重回枝头。
到最后完好无损!
她怔怔地看着那株兀自吐露芬芳的曼陀罗,觉得不可思议。
黑暗化作无数只黑色的神鸦,扑棱棱飞走。光明一瞬间又回到了花圃里,白衣少年松了口气,俯身将花盆放到她的手中,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看着他离开。
花盆黑色的土壤上栽种着圣王曼陀罗,花朵雪白。
她反复查看,没找到任何嫁接痕迹,好像这朵花根本就没有被折断过一样?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渐渐有了话题,她问他喜不喜欢花?他只是摇了摇头,说花太柔弱,他喜欢草,尤其是狗尾巴草,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她听了想笑,对一个男孩子说花草,是不是就像是对牛弹琴一样?
他们在藏书阁相遇,他总是安安静静地阅读,专心致志。她偷偷看过去,只看到军法、机谋、机关术、术法、历史、神话传奇,五花八门。
这个少年孜孜矻矻地学习,几乎无书不看。
可是他的努力,仅仅是努力成为父皇的棋子么?
他们从来没有交谈过各自的过去,所以她不知道这个少年出身何处,只知道他每次来到花圃中都面带笑容,一进入藏书阁便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在外人面前他彬彬有礼,开朗宁和。
可事实上他也会悲伤,也会疯狂。人与人之间互相缺乏理解,隔阂是血肉,以及血肉里的那颗心。
隔着血肉,就看不到心。
平日里她又多了一件事做,便是观察这个少年的一举一动。可是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彼此都很熟了,却连名字都不知道。
整整大半年过去,一切相安无事。
十二月二十五日,女孩的生日到来,那天皇泽城的天空飘满了鹅毛大雪,花圃里的百花大多数都已经枯萎,只有一些耐寒的花留了下来,还被雪盖住,也许雪花不愿孤芳自赏,也想与百花争奇斗艳!
脚下是一片无垠的雪白。她仰起脸,看向残破灰白的天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入她的眼睛,融化在八片风旋环绕的瞳孔里。
父皇早些日子离开宫中,据说有要紧事要处理。
看来这一年的生日要一个人度过了。
“生日快乐!”
有个平静熟悉的声音从飞舞的雪花中飘了过来,靖雪回过神来,看到洁白的拱门下,那白衣少年双手背在身后,笑容满面,向她走来。
他从飘扬的大雪中漫步走来。
他从苍白的拱门下悠然走来。
他从花圃被雪铺满的小径上信步走到她的面前。
他对她说。
“生日快乐。”
在遥远的梦里有一个白衣女子,抱着她,对她说,“生日快乐。”
那是回忆中的眷恋。
许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
靖雪茫然地看着他。
她恍然看见少年的身边还有一个白衣的女子,笑容温暖,对她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没有你的祝福。
生日怎会快乐?
“生日快乐,靖雪公主。”他笑容温煦,重复,并将双手从身后拿出来。他的双手里捧着一只眼神无辜的狸花猫。
漫天的雪花消失了刹那。
少年的手中卧了一只狸花猫,它的毛发富有光泽,长短参差不齐,上面有像野狸般灰白相间的斑纹。
靖雪与狸花猫面面相觑。
一人一猫的眼神均透着疑惑与好奇。雪中的少年将这只猫托到她面前,“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在府邸里找了好久才找到它。”
她接过这只猫,狸花猫立刻蜷缩在她的怀里,摇了摇被灰色圈状纹分割得一节一节的尾巴。少年笑了,“狸花猫畏冷,而且怕生,你如果喜欢它,就要好好地照顾它,不能将它交给别人。”
“嗯嗯。”她忙不迭地点头,惊喜万分,“谢谢你!”
大雪是孤寂冰冷的,而大雪中的少年却热情温暖。
她忽地想起什么,看着大雪纷飞中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年,“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他没有丝毫讶异,摸了摸她怀里狸花猫的脑袋,“风帝有要事在身,分身乏术,府中又没有别人,所以他嘱托我陪你过生日。你的生日自然也是风帝告诉我的。”
她沉默,心里充满不可名状的喜悦与酸楚。
父皇还记得要给她过生日,这是她的喜悦。
那,为什么会感到酸楚?
“……你知道我的名字叫靖雪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怀着期待的目光看向少年。
少年笑容温和,“我叫疏影,疏落有致的疏,影影绰绰的影。”
“疏影!”她重复着喃喃。
雪花铺天盖地飞涌,将世界渲染苍白。
他们两个均穿着白色的衣衫,远远地融进这无垠的苍白里。从高空俯视下去,这对少年男女像是两片相对立的雪。
天地寂静。
全世界都在雪海里淹没,只有他踏雪而来,奉送上那精心准备的礼物。
有几个女孩能不被这一幕感动?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仁边那八朵风旋的流转,微笑,“女孩子一定都渴望拥有与众不同的生日吧?”
靖雪沉默点头,看到他忽然抬头。他仰望天空,身形沉静,神色沉静,声音沉静,“你喜欢雪吗?”
靖雪仍旧沉默点头,慢慢抱紧了怀里的狸花猫,她随着疏影的目光望向头顶的天空,那里雪花飞落,飘飘荡荡。
落在她晶莹如雪的脸颊上。
她喜欢花,雪花也是花,所以她也喜欢雪花。
少年微笑,雪花落在他额前的发丝上,他的声音突然遥远起来,“我想,你应该没有见过这样的雪吧?”
她闻言一怔,欲言又止。
之所以止住,是因为她的心中已被惊愕所占满,再也没有余暇说出话来。
而他呢?
他的瞳仁里落满了苍白的雪。
那十二个刻度的瞳纹,转动得极其缓慢。
每一次转动,都在限制着流光的陨落。于是流星不再快速、闪电不再迅疾、大雨不再滂沱、狂风不再肆虐。漫天的雪花放慢了飞行的脚步,轻轻落在她的身前。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个悠久的国度,用最卑微的礼节,用最缓慢的姿态,用最精致的舞步,来朝觐拜谒东方国度里的美丽公主。
万国来朝。
她左顾右盼,发现全世界的雪都放缓了脚步。
千千万万无穷无尽的雪花就飘浮在她的面前,它们犹如受到神明的约束,再也不敢迅速落入大地。或许那仅仅是因为这他的一句话,万物便从此遵从他的心意。靖雪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不禁叹息。
美丽,是值得叹息的。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那六晶的雪在她指尖的纹路中心,缓慢融化。
这个世界摈弃了一切的尘埃与污染,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白。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雪是白的,他是白的,自己也是白的。
她意念微动,瞳纹扭转,身边静悄悄的雪花便被风吹得悠悠飞起,满天都是。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疏影,在仰望天空的白衣少年不经意之时,轻轻偎依在少年温暖的怀里,双手环绕着抱紧了他。
疏影的眼神倏然一变,轻声道,“放开我!”
她怔住,当她一心全部寄托之时,这个少年轻轻地拒绝她。她不禁问,“为什么?”
“不要忘记你的身份。”少年脸色冰冷,低头看着她惊诧的脸庞,“你贵为公主,千金之躯,而疏影只是一介草民。我得罪不起你。”
靖雪愕然松开双手,抬头盯着少年的眼睛。大雪就在眼际,她看不清楚那双眼睛,但她愠怒,“你也知道我身为公主,一个公主向你投怀送抱,你还不领情?”
疏影眼神冷漠,瞳纹的转动停止,雪花恢复正常的速度继续飞舞,翩跹跳跃。
倏然间。
靖雪看到雪花飘落的速度急剧加快,每一片都如利刃般沉重,滔天涌落。似乎是一瞬间,就已苍白了肩头,苍白了岁月。
他肩头发际,全是纷扰的白雪。
他不置一词,从皑皑的雪地里拂袖离去。
靖雪所有的喜悦化为羞愤,在继续飞舞的雪花里对他喊:
“你还要去藏书阁吗?”
“不许去!”
“这是我家,我不许你去!”
她一连声喝止,注目疏影沉默离去的身影,直到那一袭白衣消失在拱门下。
真的是因为门户之见吗?
他就那么在乎身世吗?
生命中总有一场雪花无休无止,连天没有日光,只剩下雪一样铺天盖地的冰冷。少年送给她的那只狸花猫正慵懒缩在她的怀里,还不住地瑟瑟发抖,似乎新主人的体温已无法温暖于它。
这是她十五岁的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