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座庙里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颜舜卿讲述着关于阿椿的这段往事,眼神里竟渗出不可想像的温柔,“从那一天起,我非常用力地生活,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我回到了家里,取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点遗产。我做过帮工,跑过船,出过苦力,最终,我有了自己的商铺。所有新奇的事,有挑战的事,我都尝试去做,生命,真的是有意思的。”
“我游遍天下,我看遍人世的冷暖,唯独一件事情,始终没有办法想象,那就是娶妻生子,安定下来。也许你们会觉得可笑,因为那三十天的时光,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直到现在,就是忘不了。”
我听见轻轻的抽泣声,回头一看,发现韩媚兰又在哭了。她使劲忍耐着不出声,可是眼睛已经肿得跟桃一样了。
颜舜卿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已经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了,只接着说道:“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那是否只是一个梦而已。因为,当她拿着山茶花的时候,说那山茶花是她的名字,可她的名字不是阿椿么,椿,完全是另外一种东西呵。这么多年了,我走遍了大江南北,走到哪里都会打听她的事。没有人知道她,就打听七味唐辛子,结果,居然连唐辛子是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也再没有吃到过任何一种东西,有她做的那碗面的味道,直到今天。而姑娘你选用的泥陶盘,正是我从山神庙带回来,珍藏至今的那一只。”
颜舜卿定定地望着我:“你做的这一碗面,与她做的一模一样。”
我听着他的讲述,心里也一直在感叹。我琢磨着傻瓜真是哪里都有,我在世上真的一点都不孤单。可是想想他的经历,我就忍不住有点沮丧。同样身为偏执狂,他找了十五年都没找到自己的心上人,简直点背到家了。我不会也这么倒霉吧!
不是我心肠硬,我一边听故事,一边不由自主地被里面的细节带着跑偏,结果就没能很好地代入其中的感情戏。
“颜掌柜,真是对不住,我这七味唐辛子,乃是偶然之间路遇异人得来,那人跟这位阿椿姑娘,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了想,开口对他说道,“不过我这倒是有一条线索,颜掌柜若是有心,不妨循着这条线索试试看。”
颜舜卿一愕,忽然面露喜色,忙道:“请姑娘赐教!”
“这位阿椿姑娘,大概是日本……阿不,是扶桑国人氏。”
“扶桑国?”颜舜卿想了一想,道,“似乎曾有耳闻,前朝似有日落处太子派过遣隋使,与中华交好,似是,又称扶桑国?”
“正是。”我向他解释道,“唐辛子,本就是扶桑国的文字,而椿,在扶桑国文字里正是山茶花之意。这不是太巧了么?”
其实我想到的更险恶的部分还没有对他说。我觉得,十五年前若是真的有如此惨烈的一场大火,那么无论火源在哪里,不管刮多大的风,忽然之间蔓延到七条主要街道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人在多处同时放火。而莫名其妙出现在你家中的生人,还受了刀剑伤,你用脚趾头想想,她也跟这场大火脱不了干系啊!
最坏的可能,是你颜家惨案的始作俑者也未可知呢,可你却这样痴痴地找了她十五年?
唉,各种惨痛的悲剧告诉我们,不是所有的实话,都应该说出口。我瞧了瞧聂秋远和骆大春,他二人神色平静。我相信我能想到的,他们两个肯定都会想到,只是他们两个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多谢姑娘。”颜舜卿凝滞了片刻,忽然一笑,向我郑重地施了一礼,“虽然我可能来不及继续寻找她了,但是这样,心中毕竟踏实了很多,知道那不是一场梦。”
我这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个不对头的地方。
“掌柜此前也说过朝不保夕,时日无多之类的话语,不知掌柜有什么为难之处,是否方便告知一二?”聂秋远善解人意地替我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
颜舜卿叹了一口气,道:“公子难道不知,近些日子长安、洛阳最有名的商铺、银号掌柜连连惨死,谁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同福号是京畿最大的银号之一,所以我很可能也是目标,什么时候会遭遇不测尚未可知。”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杀死都城附近主要商户的主事,是什么目的?破坏国家经济命脉?可是这些大型商户都是运行多年,经营科学化程度很高的,杀死掌事的,商铺并不会倒,甚至根本不会乱,只要找人继承就可以继续运行下去。那么这凶手到底想要什么?真是让人费解。
“听说,这些商户的掌柜都死得相当之惨,杀死还不算,还要将他们的尸首剔成一具白骨。有的人,剔得并不是全身,而仅一只手臂或一条腿,身死之处,血肉横飞得遍地都是,惨不忍睹。”颜舜卿说道。
我见他说得沉着冷静,心中不禁对他暗暗佩服。这人,都已经预见到如此惨烈的事情很可能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居然还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要是我,早就吓得天天缩起来筛糠了。
骆大春听了此言,忽然霍地站了起来。聂秋远也忽然站了起来,出手如电,一把抄住了他的一只手。
聂秋远面色沉静,握着骆大春的左手,摇了摇头。骆大春收回眼神,与聂秋远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便忽然挑了挑眉毛,轻轻一笑。两人放开了手,双双坐了回去。
这两个人的眉来眼去立时让我一头黑线,总觉得存在一种难以解释的极度暧.昧的气氛。他们两个之间,究竟藏着些什么呢!
“颜掌柜可曾报官?”聂秋远问道。
“如何报官?”颜舜卿轻笑一下,“京城里的大商可都觉得自己是下一个呢。没有预告,没有线索,官府也没有那份余力一家家地保护啊。”
聂秋远点了点头,叹道:“确实如此。只我等皆是游历江湖的无名之辈,势单力微,恐怕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了。”
颜舜卿呵呵一笑:“生死有命,诸位对在下如此挂怀,在下已然万分感激。”
正说话间,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原来是我的奖品被送来了。
一千两白银,封得好好的,装在一个精致的乌木大匣子里。而那块价值连城的宝石“剪秋瞳”,用一只鎏金小漆盒装着,递到了我的眼前。
漂亮极了。宝石并不大,是比琥珀更深的颜色,像蜜蜡一样细腻莹滑。宝石的正中,有一条深褐色的竖线,仿佛猫儿的瞳孔在阳光下的形状,确实让人看了就爱不释手。
“小小薄礼奉上,不成敬意。”颜舜卿拱手道,“多谢姑娘给了我一线希望。”
我毫不客气地把东西收了下来。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参加比赛的,肯定是连客气话都不会说就要收下来的。至于一千两银子,对人家银号老板来说也就是九牛一毛的事,那更是不收白不收了。
“颜掌柜,可否赐个笔墨?”我开口道,“小女子虽然没有什么才华,可是方才听了掌柜的故事,心生感慨,竟忽得了小诗一首,想要赠予掌柜,不知可否?”
空气忽然有一点凝滞,聂秋远和韩媚兰都惊讶地望着我,骆大春的下巴掉了下来。他们肯定觉得我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因为写诗什么的,哦买噶,那可离我的世界太远了。
可是为了这首诗,昨天晚上我熬到四更才睡。我这么不多愁善感的人,写首诗容易么!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