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阳春三月,但天明得并不太早。天尚未亮,长安城还沉浸在安宁的静谧里,马宅的管家孙立元却早早地就起了榻,穿好衣衫匆匆地赶到下人集散的大房里去安排事务。
今天下人们也早就起了。昨日孙管家已经初步分配和交待了今天的任务,所以不少下人已经各自忙了起来。今天是三月初三,是马宅的主人马老先生的六十大寿,是个需要好好筹备,不能出现闪失的大日子。
马老先生是一介寒儒出身,年轻时即在学堂教书为生,依理是住不得这样一个大宅子的。可也算是老先生一生为人正直,传道授业解惑积下了福德,女婿柳慕青入仕,做了十年小官之后,终于在四十岁的时候,得庙堂高位赏识,晋了户部侍郎的官职。
户部侍郎的品级是正四品下,是朝中的大员。柳慕青在这个位子上做了三年,为人勤勉清廉,多受好评。所以去年新帝即位,依然用他,并给予了足够的重视。所有的人都认为,只要假以时日,柳大人的步步高升是迟早的事。
这柳大人倒真是个重情义的人。妻子马氏在他困顿的年代与之相濡以沫,岳丈马老先生也未少给予支持和指点,他发达后,便一直与妻子举案齐眉,恩爱美满,从不在外拈花惹草,一向被传为庙堂佳话。对于岳丈马老先生,柳侍郎也在长安城生活方便的地段为之置了这座宅邸,请了管家和下人伺候,让老两口安享晚年。
对于这个女婿,马老先生心中一直爱得不得了。今日六十寿诞,晚间要摆宴席,请亲朋好友来热闹热闹,柳慕青大人自然也是要来的。虽说都是自家人,可柳大人毕竟是朝中四品官员了,所有的筹备工作都要精心安排,不能让这位女婿贵人在亲友跟前失了面子。
其实准备工作早几天就开始了,因为今天到了关键时刻,所以孙立元一大早就在各处逡巡着督促检查。先是去厨房检查餐宴的菜单酒水,看主料备齐没有,哪些必须保证新鲜的食材需当日采买,不要落下了,又去会客、宴客的场地查看布置得如何。不知不觉,就快到中午了。
孙立元擦了擦额角渗出的汗水,平缓了一下由于用脑过度而带来的心慌感觉,又步履匆匆地往后门赶去。这会儿应该是约好的刘家菜肆过来送菜的时间,因为是刘家菜肆的长期主顾,每天最新鲜的菜蔬都是偏心地留给马宅。
今天刘家菜肆答应送些上好的山珍。近来这山珍难集,好货是买都买不到的,所以仅让下人去接,总显得轻慢了,还得孙立元亲自去客气几句,方能显出诚意。
路过北厢房的时候,孙立元忽然听到了奇怪的交谈声。
“嘿我说王荣,你欠的这钱款,拖来拖去,等下崽儿呐!”
是西市臭名昭著的泼皮无赖何七会的声音。
“兄弟,再宽限个两三日,这两天手头实在是紧……”
“你哪天手头不紧?多少有些钱,便要拿了去赌!”
“最多三日,最多三日必定筹齐!”
孙立元听得了,也假作没有听到,摇摇头走了过去。
这王荣,正是马老先生家中的第二位姑爷。同样是女婿,王荣与柳慕青相比,为人的差距不啻于天上地下。
柳慕青大人博学多识,才高八斗,虽身居高位,为人却宽厚踏实。可这王荣,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终日里与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迹在一处。
王荣今年也是三十有三,已过而立之年,却讨不得一份正经的差事。柳慕青感念连襟之谊,托了人,为他谋了几份差,可王荣好吃懒做,没有一份做得下来。现在,王荣和妻子就寄住在岳父马老先生家里,马老先生也拿他没办法。
这肯定又是在外头赌输了吧,孙立元叹了口气。家里的账也都要经孙立元过目的,家中的许多亏空都是为了贴补王荣在外头惹的祸事。
午时已过,家仆通报,道是姑爷柳大人提前到了,马老先生忙携着孙立元一同迎了出去。马老先生虽已是花甲之年,但文人之风丝毫不减当年,他整衣正冠,步履有序,耳不侧听,目不旁视,看上去仍煞是风雅。
柳慕青身着便装圆领袍,下得轿来,先回身将妻子马氏从轿中扶下,夫妇二人一同向老先生行礼问安。老先生忙伸手搀扶,迎得女儿女婿回厅堂说话。
由于许久没见过母亲了,马氏自回内室与母亲见面,留下柳慕青在客厅里与马老先生交谈。二人虽为翁婿,但多年以来都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孙立元在一旁亲自伺候着茶水,听得二人絮絮叨叨地聊着些日常之事,想到坐着的这位是一位朝廷大员,说话却这般平易,心中不由也甚是感慨。
柳慕青提到,户部本就杂务很多,去岁新帝登基,朝堂有些混乱,杂事就更多,所以现在确实是操劳得很。户部共尚书一人,侍郎二人,掌天下土地、百姓、钱谷之政、贡赋之差。柳慕青因细心踏实,负责的是度支和仓部,仅度支、也就是财务一项,就足够累死人了。
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到了二女婿王荣的身上。马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我前世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既得了你这位贤婿,又得了那个不争气的孽畜。若是二娘能与他和离了,我倒也省了心,偏偏二娘又是个软弱的,什么主意都拿不了。”
原来近些日子王荣的行事越发不像样了,二娘在家里终日以泪洗面。孙立元便又把上午听到的话说了说,几个人越发连连叹气。最后,还是柳慕青站起来道:“还是慕青再去劝劝他吧,上回劝他,毕竟也收敛了几日。这回,说得再严厉些。”
王荣夫妻居住的房屋在宅子的后半部,由于时候尚早,柳慕青便一个人散步过去,路上低头沉思,打算想好怎么教导这个屡教不改的连襟才合适。
整个下午马宅都在忙忙碌碌中度过,所以谁也没留心周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申时一过,客人陆陆续续地上了门,家中一下子热闹起来。
天色渐暗,灯也燃了起来。宴客厅已经准备就绪,厅内饰了应景的桃李花枝,花团锦簇,甚是好看。马氏换了衣衫,与妹妹一道扶着母亲出来,四下张望,却寻不见丈夫的影子。
马上就要开席,柳大人也算是半个主角,人不到宴席自然是开不了。马老先生想起下午是叫柳慕青去劝王荣了,心下忽然生了不祥的预感。难道与那王荣会有这许多话说,可以说到现在还不回来吗?大女婿是何等知分寸的人,晓得现在该开席了,怎么可能不来?
马老先生忙叫孙立元到后宅去请两位姑爷出来。孙立元急匆匆赶到王荣居住的房子,却见屋里头黑着灯,也没有什么动静。
莫不是一道出门去了?孙立元心中暗暗想着。下午是家里最忙碌的时候,所有的下人都四处忙活去了,这边并没有留人伺候,所以想找个人问问这会儿也找不到。
抱着进去看一看的心态,孙立元踏进了院落,却发现房门正大敞着。真是奇怪啊,王荣虽然人品不端,对于自己居处的物件却十分仔细,平常是绝不会出门去却随意敞着房门的。可是,如果是在屋里的话,为什么又不掌灯呢?
孙立元进了屋,摸黑点上了蜡。烛火着起来,照亮了房间。这一看不打紧,孙立元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几乎当场背过气去。
屋里,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男尸,房间里一片狼籍。
报官后,家人才敢过来验看,确定两名死者就是马家的两位女婿无疑。喜事忽然变成了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那肝肠寸断的情形暂不言表。
长安的刑案,现在都直接归雍州府长史白千帆负责。朝中四品大员死于非命,这自然不是一般的案件,所以白千帆一听到消息,当即就亲自到了现场,组织验看。
现场异常凌乱,屋里所有可以装物品的家具都被翻了个遍,连床单下面都翻过了。凶手翻找的行动应当是异常匆忙,只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却来不及处理现场,地上布满了血足迹。
两个人都是被乱刀砍死的,以白千帆的经验,一眼就看出凶手用的是菜刀。死者每个人身上都有深浅不一的砍创数十处,所以,凶手很可能不只一个。
再进行外围勘验,发现凶手应该是翻墙进来的,因为马宅北边的墙外有明显的蹬踏翻越的痕迹。从留下的不同痕迹看,凶手至少有四个,身手一般,翻墙留下来的痕迹颇为粗拙。
凶手极其凶残,杀人之后,还扯开了死者的衣服,明显是在他们身上翻找过物品。二人身上的随身贵重物品也都被劫走了,柳慕青大人原本身上带了些碎银,腰间有一块精雕的玉珮,现在这些全都不见了。柳大人身上剩下的唯一物品,就是一块染满血迹的普通手帕。
孙立元向官府提供了线索,当日曾听到王荣与西市无赖何七会有过可疑的对话,何七会向王荣催要债务,此事很可能与西市的泼皮无赖有关。
官府到西市一查,发现何七会与四五名无赖在这个案子发了之后,都消失了影踪,也许得知事情败露,为防官府擒拿,故而自行逃亡了。
目前何七会等人尚未缉拿到案,对案子性质的初步推测,是入户威胁索债演变成的劫财杀人。可怜的柳慕青大人是如此倒霉,他好心好意地劝王荣迷途知返,好好做人,谁知却恰好遇上了来找王荣的匪徒,被王荣牵连,做了刀下的冤死鬼。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