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李氏带着几个孩子在屋里头查看给娘家的年礼。脚跟前,乱哄哄的堆了一堆东西,因担心四色果子塞在麻袋里被压碎,又从底层翻出来,用红绳子牢牢的困住了。
陈雪娇特意给姥姥家留了一坛子盐鸭蛋,把上头的盐洗干净,煮熟了,和四色果子装在一起。
正忙乱间,二房的陈齐林和陈雪姚兄妹俩进来了。
“哎呦,大伯母家的年货办的真丰足。”雪姚笑盈盈的,一张俏脸一团的喜气。
这么冷的天,雪姚穿着百花曳地长裙,各色花朵沿着纱裙依次堆叠,裙摆上多多梅花跟随她的走动欲飘落,外面套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一把青丝用一根银色卡梳挽起插着一根蝴蝶钗,脸上只擦了一层胭脂,越发显得皮肤细腻柔嫩。
陈齐林则穿着一身黑色缎子长袍,袍子内露出水银色的镶边,腰上别这一枚玉佩。他朝李氏行过礼,眉毛微抬着,一双眼睛上挑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不可否认,这一对兄妹确实在这个农家院子里光彩照人,一点都不像农家出身,反倒有点大户人家的感觉。
雪姚打小在丁府里浸淫,陈齐林是自打到了白马书院,日日和那些贵公子相处,极力的想洗去身上的泥土气息,即使是在家里穿着打扮依旧一丝不苟。
李氏看到这对兄妹俩进来,又穿着那么华丽。手忙脚乱的把椅子擦了一遍,请二位坐下。
雪姚来家里这么些天,还是头一回踏进大房的屋子。
陈雪娇冷眼看着。不知道二房打的是什么主意。
“齐林穿那么薄,冷不冷?”李氏到底奶过齐林一场,看他穿那么薄真正的关心起来。
齐林喝了一口热茶,微微一笑道:“穿暖了常倦怠,整个人没了精神,影响看书。我在书院一向穿这么薄,人也清醒。看书写字不困。”
话说的文邹皱,时不时瞥一眼坐在对面的陈齐安。陈齐安穿着一身灰色的新棉衣。那棉衣是李氏亲手缝制,布亦是纺车纺的粗棉布,虽然不如陈齐林的衣裳华丽,穿在陈齐安身上依旧掩盖不住的风姿绰约。听到陈齐林这么说并不接话,朝他笑了笑,眉梢眼角一派朗然。
陈雪娇转动着眼珠子从陈齐林和陈齐安身上轮番扫过,这几个月,两个人都长开了,如今看来俱是茅山村难得一见的气质出众少年。论英俊,还是陈齐林更胜一筹,不过他的英俊含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而陈齐安虽然在样貌上落下风。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明媚,含着一股子乡间的憨厚劲儿,观之更加可亲。
李氏拿果子硬往雪姚手里塞。嘴里说:“话是这么说,可你也要爱惜自个的身子。”
说了一会子话,齐林和雪姚话里话外透着对李氏的感激之情。
还不是为了昨儿晚上李氏亲自下厨给齐林做了一顿饭。
一盏茶的时间,齐林起身去里间找陈秀才叙话。
原先陈齐林不知道白马书院的院长是陈秀才昔年同窗,这次回家之前,偶然间知道了。因此一回家就朝陈秀才行礼。
以前,二房的孩子从不把大房放在眼里。虽说大房买了地赚了点钱,但这点子东西对将要入丁府的雪姚来讲,就如同那苍蝇腿上的看也不值得看一眼,今儿倒巴巴的上门了。
兄妹俩走后,李氏给陈雪娇几个感叹,陈齐林到底读了书明了理知道礼节了。
李氏性子软和,脑子一根筋,别人给一根针就认作棒槌,二房的孩子露出三分笑脸她就认为他们转了性子。陈雪娇本想给李氏浇一盆冷水,但想着大过年的,到底忍住了。院子里响起一阵惊呼声,陈雪娇探出头。看到黄蜻蜓手里捧着一束粉白的梅花,满脸通红和陈齐林面对面站着,陈齐林的衣襟上沾着几朵残花。
私塾的梅花开的好,黄蜻蜓每日都采摘一束给陈雪娇送来。
院子里积雪路滑,一时没有看清脚下,滑了一下,撞到了陈齐林身上,一捧梅花蹭到了他的胸前,黑色的丝袍上尽是揉碎的花瓣。
黄蜻蜓手足无措的站着,话也说不出口。今日她打扮的格外俏丽,穿着霞彩红色梅花裙,外面套着一件刻丝百花袄,映着手里的红梅,让周围的冰雪失了颜色。
“路滑小心!”陈齐林挑了挑丹凤眼,淡淡的开口,拱手做揖,“抱歉,挡住了姑娘的路。”
弹了弹身上的残花,转身朝上房走去。黄蜻蜓呆了一呆,几瓣梅花打着旋儿飘落在雪地上,她把手里的梅枝攥紧了,一颗心砰砰直跳。
这一幕全部落入陈雪娇眼中,她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气,想着还好齐林对待外人倒是有礼。
“蜻蜓。”陈雪娇几步走出门外,拉住了黄蜻蜓,她的指尖冰凉,眼神呆呆的,只当她刚才受到了惊吓,接过她手里的梅花一力安慰,“没事了。”
黄蜻蜓眼看着上房的帘子一掀,黑色少年的身影消失了,回过神来任陈雪娇拉着她朝北厢房走,过了许久才问:“那人是谁?”
“我堂兄。”陈雪娇只当黄蜻蜓随口一问,朝她解释,“在白马书院读书,放年假才回来。”
黄蜻蜓一声不吭,陈家二房与大房不和是满世界都知道的事,她自然也清楚。
只是那少年如此的飘逸出众,刚才若不是他一手扶住自己,只怕自己早跌落在地下,弄的满身泥污了。他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和着梅花的清香,愈加绵远馥郁。
陈雪娇拿出一盒子花生窝丝糖递给黄蜻蜓。她接过咬了一口,这糖是她平日里头最爱吃的,往日都要赞一声香甜的。今日倒一声不吭。只觉得嘴里没味,吃了一颗不在拿。
陈雪娇还奇怪,问她:“怎地,你一向喜欢吃,今日怎么不大爱吃了。”
黄蜻蜓又捡了一颗,把里面的花生仁咬出来细细咀嚼,道:“就是因为往日太喜欢吃了。倒把牙齿吃的疼,不大敢吃了。”又像掩饰什么似的道。“不过心里还是馋的慌。”
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插在瓶子里的梅花。
陈雪娇不疑有它,真的以为她的牙齿疼才恹恹的。
陈雪如和王静好在绣帕子。用的是不常见的凸绣,先将棉花或废线团成一团,用线把棉团钉在刺绣纹样内。有的在棉团上用薄绸封好,然后再将原定针法绣上去。这种绣法极其复杂多变,一般人家都不怎么绣,也绣不好。雪如算是心灵手巧的了,绣的依旧不满意,一张帕子拆了绣绣了拆。静好因为打小跟着娘学过的,绣起来很轻松,一张帕子绣了雪,雪里一支红梅。栩栩如生,离远看,给真的一样。
这样的帕子放在二姑文英的铺子里头卖。很抢手。过年了,大姑娘小媳妇没有那么大规矩,闲日里经常去镇上逛,添个帕子买个头巾是常有的事。一开始,陈雪娇提议把静好剪的窗花放在文英铺子里寄卖,没成想剪的窗花不消一日就卖光了。静好这才起了心思卖帕子。
自打上回在镇上摆摊卖帕子遇到了去烟花巷的爹,她是再也不愿意去镇上了。
在文英铺子里寄卖帕子。虽然钱不多,到底是个进项。李氏很大方,把那钱都让静好自个留着,笑着说是她日后出嫁压箱底的钱。
陈雪娇看黄蜻蜓发闷,拉着她进里间耳房看姐姐们绣花。
黄蜻蜓和静好的感情比一般人深厚,也是因为两个人俱没了母亲的缘故。
屋子里暖烘烘的,映着窗子外头的雪,窝在炕上绣花、喝茶、闲聊,显得非常闲适。
“这帕子绣的好,梅花给真的一样。”黄蜻蜓拿起炕上笸箩里的帕子,细细摩搓着。
梅花又让她想起了一身黑色丝袍的陈齐林,梅花的汁水沾染了他雪白的袖口,不知道能否洗的掉。
想到这里脸色一红。
静好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绣花针翻飞,笑着说:“你喜欢就拿去。”
“真的?”黄蜻蜓拿着帕子,脸贴着梅花的那一边,满心里都是柔情。
陈雪娇窝在炕上,懒洋洋的舒展了身子,泡了一碗炒面茶喝。她不会绣花,连着绣破了两个帕子,干脆不锈了。李氏担心她日后到了婆家会闹笑话,要求她每天绣几针,别的倒也罢了,总不成日后的嫁衣也要别个帮忙。
雪娇嘴里答应着,离了李氏的眼,依旧我行我素。
这时,门帘掀开,一阵浓郁的香气扑进来。
陈雪娇朝门口往去,只见雪姚手里拿着一块绸子进来了。
”哎呀,好热闹。”雪姚跨进门,不等别人打招呼,自己先盈盈笑开了。
她一向看不上这些堂妹们,怎地今日不请自来了。
“静好越来越出挑了,雪如也是。”雪姚觑着眼睛细细打量雪如和静好。
她们两个俱穿着家常的小袄,朴朴素素,倒也清爽大方。静好本来就生的漂亮,眉眼里藏着说不清的冷清和明艳,一件家常的袄子披在身上也掩盖不住她的风华。
“雪姚姐。”雪娇几个俱都站了起来,给雪姚让座。
雪姚并不坐下,伸手抹着静好身边的帕子,细细看了一回,满眼里都是惊叹,着实夸奖了一回。
来者是客,何况是一个堂姐。雪娇给雪姚冲泡了一晚面茶,焦香的味道溢满了屋子。
雪姚依着静好坐下,把手里的粉色绸子放在炕上。接过雪娇的面茶喝了一口,涂抹着鲜亮凤仙花的指甲轻轻叩响碗沿。
“好鲜亮的绸子。”黄蜻蜓伸手抹了抹绸缎。
如水的丝绸铺排在炕上,散发柔亮的光泽,一看就是上好的苏杭。
雪姚微红了脸,探起身子,露出瘦削的锁骨,抿嘴一笑道:“实话说,我来是求静好妹妹一件事的。”
静好惊愕,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道:“求我一件事?”
陈雪娇竖起了耳朵。
雪姚摸了摸静好的手道:“都知道表妹的活计好,绣的花鸟给真的一样。我找你来,是想你帮我绣.....”
雪姚的脸红了。
刹那间,屋子里的女孩儿脸都红了。她们都知道,这是要绣嫁衣了,未出阁的闺女儿议论这样的事情未免害羞。
雪姚咬了咬牙:“我自己绣了,因绣的不好看,被我一剪子毁了,只能央一央妹妹了。”
雪姚要去丁府当贵妾,整个陈家都知道,只是没有摆上明面而已。
静好的性子一向柔和,最看不得有人相求了,微微一蹙眉道:“表姐想要什么样的?”
雪姚知道静好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是头一回绣嫁衣。把粉红色的绸缎摊开来,一一说给静好听:“要收腰,拖地三尺,衣裳绣上大红色的凤凰,边上用牡丹锁一道……牡丹也要红色的,一定是正红色的丝线”
雪如接了一句:“粉红色的衣裳配大红色的凤凰会撞色,会不会不出彩。”
雪姚看了雪如一眼,上扬的眼角有了一丝凌厉,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柔婉的表情道:“无妨,就这样,表妹,我相信你的手艺。”
并不解释为何这么绣,陈雪娇心里透亮的很。贵妾在贵也比不上妻,出门子只能穿粉红色嫁衣,她这是心里头不平衡,故此绣上大红色的凤凰和牡丹。
凤凰和牡丹一向是正室才能绣在衣裳上,雪姚这是向丁府少奶奶示威呢。
看来,她在丁府是真的得宠,否则她一个贵妾哪里敢这样。
雪姚一回头,对上了雪娇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似乎能看到她眼睛里,她不动声色的转移了目光。
屋子里一阵静默。
窗子下响起了雪娃一把委屈的声音:“表姐,你看看我这件水红色袄,被雪妙弄成这个样子,你手巧,能不能帮我重新绣一下,这上头的花儿都被我搓烂了。”
雪娃的手臂没有烫伤,心疼自己新上身的袄,此时正在窗户根下洗袄子。用开水烫了三遍,香胰子仔仔细细搓了三遍,上头的菜汁依旧洗不掉,倒把上头的绣花搓开了线。
她又心疼又生气,故意大声说,为的就是让二房听到她受了委屈。
不等静好回答,继续抽噎着说:“我哪能像她有个好姐姐,去当了人家的妾,穿不尽的新衣裳,坏了一件后头一件跟着......”
不等雪娃说完,蔡氏一声断喝:“胡嚼什么蛆。”
雪娃吓得不敢出声。雪姚去丁府当妾,对陈家所有女孩子来讲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雪娃不懂可以胡咧咧,蔡氏却懂,她尽管恨上了二房,却不能拿这个作伐子。
雪姚还在给静好细细讨论用什么绣法配什么丝线,听了这话,脸色白了红,红了白,眼神里蓄满了凌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