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除夕,这是陈雪娇来到这个世界过的头一个春节。
不管时间、岁月如何变换,年都是任何时代最热闹、最盛大、最喜庆的节日。
雪细细密密下了一夜,整个茅山村俱是白茫茫一片。寒冷的日子丝毫阻止不了过年的喜庆,鸡叫时开始,整个村子相继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陈齐安起的早,当村子里第一家爆竹声响起的时候,他就点燃了自家的爆竹。陈雪娇被震醒,快速的穿上蜜合色的收腰小袄,外面披着一件厚毛衣,欲冲进院子里。天色还早,周围浓郁的黑色被白雪冷冷得银光冲散,等她一脚跨出北厢房的门,爆竹声刚落下,雪地里落满红纸屑,散发一股子浓浓火药味。
“哥哥放爆竹咋不等着我哪。”陈雪娇戴上兔耳朵帽子,把两只耳朵上垂下来的球扫到胸前。
昨天说好的,要等她醒来在燃放爆竹,她要亲自点火。
“看你还在睡觉,不忍心吵醒你。”陈齐安解开挂在竹竿上栓爆竹的绳子,扬起一阵雪珠子,“今晚、明早都要放爆竹呢,有你点火的时候。”
陈齐平听到爆竹声,也起来了。他穿着一身大红色绣着鲤鱼跃龙门的袄,头戴一顶橘红色虎头帽,踏着一双虎头棉鞋,全身的红色映着白莹莹的雪,胖乎乎的一扭一扭,就如同年画上的娃娃一般。
顾不得和哥哥姐姐打招呼,齐平冲进了爆竹的一堆纸屑里,蹲下身子捡那没有然着的死爆竹。他穿的厚,蹲下的急,不小心一屁股坐在了雪里头,这下子更像年画上的胖娃娃,逗的雪娇哈哈大笑。急急忙忙伸手把他从雪里拽起来。
紧接着又一阵霹雳啪啦脆响,三房陈子富起来放了一挂爆竹,旁边站着大蛋兴奋的仰着头看四溅的火花。
大蛋难得的穿了一身簇新蓝布袄。锁边上细密的针脚一看就是李氏帮着缝的。
陈齐平欢呼一声和大蛋一起捡那没有燃着的炮仗。
陈齐安把竹竿放在院子菜园子一角,回到屋子里手里捧着书,一边在院子里冻的哈手一边念念有声。
自打上次在院子里碰到陈齐林,彼此聊了几句,他读书愈发用功了些。每日鸡叫时分起床念书,他的声音带着少年初长成的清冽。读起书来娓娓动听。着一身朴素的衣衫站在院子外,手捧书本,剑眉星目。专注异常,竟然成了茅山村清晨一道风景。经常会有那胆大的村里姑娘,在清晨检柴禾的空当下死眼狠狠瞅他几下。偶尔陈齐安从书本里抬起头,不小心触碰到看他的眼神,他倒不以为意。有一回被陈雪娇看见了,感叹自家哥哥是个不解风情的少年郎。
大年三十还在念书,哥哥未免太用功了些。
“哥哥。过年这些天就歇歇吧,用功不在这一时。”陈雪娇心里心疼哥哥。
“话是这么说,可是书一日不读就会生疏。”陈齐安头也不抬,眼睛紧紧盯着书本。
陈雪娇说服不了哥哥,去了北厢房,李氏刚好在穿衣裳。
此时的天刚刚泛起青白。借着微弱的白光。李氏披起了大红色的袄梳妆,手里拿着一柄黄杨木梳仔仔细细把头发梳透。李氏的一头青丝乌黑水滑。往年常年在锅屋忙碌,总是包着一方土黄色帕子,即使到了过年那帕子也不取下。分家后,倒常常梳起发髻,一副清爽的样子。李氏抹上桂花油,重新篦过一回,挽上一枚油光黑亮的髻,从梳妆盒里摸出一根素银五瓣梅花插在头上。
过年了,李氏也打扮起来,往年头上是不插任何东西的。
陈雪娇看了一会子笑了笑道:“娘,咋不戴那枚金翅连翘簪?”
李氏不回答,仔仔细细看了看雪娇,发现脸也没洗,头也没梳,身上穿着蜜合色小袄,也太素净了些,皱了皱眉:“那大红色的袄咋不穿,大年下的,该穿红才喜庆。”
“我刚才出去看哥哥放爆竹,随便扯了袄披上,回头在换。”陈雪娇走过去,拎起热水瓶,倒在瓷盆里,兑了半瓢冷水,用手试了试水温,“娘,洗脸水给你打好了。”
李氏洗了脸,用青盐擦了牙,又顺手拉着陈雪娇洗了脸。
李氏重新坐到梳妆台前,想了想,把头上的银簪子换成了金的,叹息道:“顾公子倒是个念旧的,只不过在咱家住了一晚吃了几顿饭,年下又是送布料、又是送首饰的。”
年前,顾公子从京师托人带来了年礼,陈家各人都有,连陈老太太陈老爷子也得了两匹布。
陈家各房女眷每人一根簪子,赵氏、张氏、蔡氏等人俱都是普通常见赤金腊梅簪,李氏除了赤金梅花簪还多了一副虾须镯。陈雪娇的簪子和其她女孩不一样,细细的簪子前端镶嵌朵朵洁白的雪花,圆润通透,质地细腻,状如凝脂,端的是飘雅出尘。
“娘打扮起来真漂亮!”陈雪娇把桌子上的铜镜举到李氏面前,顺手打开了一枚精巧的胭脂盒子,“擦擦胭脂会更好看。”
李氏对着镜子瞟了瞟,自打嫁入陈家,还从未涂红抹粉,斜斜横了陈雪娇一眼:“你倒会打趣娘。”
话是这样说,可眉梢眼角波光流转,满心掩饰不住的欢喜涌现在了眼角。陈雪娇不止一次发现,李氏长的比几个婶娘都要俏丽,鹅蛋脸,大眼睛,眉长入鬓,以前在陈老太太压制下一直灰扑扑的,自打分家后,日子越过越舒心,整个人犹如被清水洗濯过露出了美丽真容。
陈雪娇嘻嘻笑出了声,坚持把胭脂水粉放到李氏面前。也罢,过年了就俏一回,李氏脸色微红,涂上了胭脂水粉,对镜子又照了一回。
外头的天光已经泛亮,陈秀才从里间书房走出来,看到相伴十几年的妻子。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头上插着金簪,细金穗子垂下来在眉毛上头摆动。脸上红是红白是白。陈秀才微微一怔,倒像回到了新婚刚掀起盖头,那张娇羞的脸。
李氏看到陈秀才闪动着火花的双眼,不自然的扯了扯嘴角,脸色更红了。
陈雪娇看到爹娘眉目传情的样子,一溜烟跑进了耳房。李氏反应过来在后头喊:“把那大红棉袄穿上。”
进了里间耳房。雪如、静好正在梳洗,俱都穿上了大红色的棉袄。过了年雪如十四岁了,静好比她小一岁。在家里家外人眼里已经算是大姑娘了。俩人平时对胭脂水粉没有兴头,今儿又不同,大过年的为了喜庆,脸上淡淡扫了层粉,擦了一层薄薄胭脂,眉毛不必修饰又长又浓。这样一看,两个人俱已经长开。细细的腰,鼓鼓的胸脯,脸上一层天然的羞涩,已经有了少女的风韵。
头发细细分成四股,拧麻花一般把发蟠扭转,盘结在头顶两侧。插上明光闪闪的镀金簪子。金灿灿得花叶子一下子把整间屋子映得喜气洋洋了。
静好手巧,拉着雪娇就要照着画上的龙女打扮她。在她心里头,陈雪娇还是个小丫头呐。雪如给她换上大红袄,头发攒成两个螺儿,一边戴一只丁香样的珠花。那枚羊脂玉簪子,雪娇觉得太隆重了些,没有插在发间。
三个女孩儿俱都穿着大红色袄裤,走出来把雪衬的都失去了颜色。
上房各人俱起来了,除夕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祭祖。
上房堂屋黑色八仙桌上,摆满了整鸡、整鱼、整鸭,桂花糕、福橘饼、米花糖、苹果、橘子、梨,团团围着中间一整个的猪头,左右两边贴着红纸条,燃着两柱香。
上头牌位写着逝去先人名字,男人一队,女眷一队,陈老爷子和陈老太太领头,一起跪拜三磕头。
忽的,陈雪娇的眼睛落在了陈刘氏的牌位上,知道那是前头亲奶奶的牌位。
以往三磕头之后,祭祖就算完成了。
没成想,今年,陈老爷子突然发话,让各个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起跪拜刘氏,陈老太太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当着祖宗牌位又不敢造次,牙齿忍得咯咯响。
陈老爷子语气毋庸置疑,在陈子长带领下,所有人重新单独给刘氏磕了头。
陈老太太看到三个亲儿子一溜儿跪下朝刘氏磕头,一口浓痰差点吐向刘氏的牌位。这一跪象征着什么,她变成了刘氏后头的妾,传出去她的脸往哪里搁。陈老太太几欲晕倒,在陈家生活大半辈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孙子孙女一大堆,竟然还比不上死去的那个。
眼神一撇,看到大房几个孩子,连同静好,他们的眼睛都一模一样,水汪汪鲜灵灵,直瞅到人心里去。前头刘氏所出的三个孩子都是这样的眼睛,和陈老爷子的眼睛没一点相似之处,肯定随了那个死鬼。
今年让她的儿子儿媳给死鬼磕头,明年就轮到自个给她行礼了。陈老太太不觉寒了心,祭拜完之后,她扯掉头上的簪子,散着头发奔进了里间。
赵氏看了看雪姚和陈齐林,三个人眼中俱是不满。凭啥要给死去的刘氏磕头,这下子,更加奠定大房的地位了,日后他们这一房往哪里搁。
上房人退了出去,陈秀才带着妻女重新恭恭敬敬对着亲娘的牌位行了礼。
早在几天前,陈老爷子提出两房一起过除夕,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被陈秀才婉拒了,看到爹失望的目光,陈秀才退一步选择了初一和上房一起团圆。
此时,上房各人松了一口气,幸亏今儿自家吃团圆饭,否则好端端的一个年别想过的安生,何况今日又出了祭拜刘氏这一出事。
从上房鱼贯退出,陈雪姚和陈雪妙兄妹俩,盯着雪娇、雪如、雪妙打量个不停。特别是雪妙,不善于掩饰,眼神放肆犹疑,带着惊诧不屑,一向被她踩在脚底下的上房女孩儿竟然穿了新衣,打扮光鲜的和她比肩。静好就罢了,容貌一向随大姑,打小就好看,雪如则不同,一向头发希拉,脸色枯黄,眼神躲闪,今日换上了新衣,竟然变了一个人一般,俏生生犹如一株梅花立在雪中。
雪姚、雪妙打扮的比平常更明艳几分。雪姚依旧做那城里贵族人家打扮,也不嫌冷,一袭白色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内衬淡粉色锦缎小袄,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胸前衣襟上钩出几丝蕾丝花边,裙摆一层淡薄如清雾笼泻绢纱,腰系一条梅花点缀腰带,贵气而显得身段窈窕,颈前挂着一枚金项圈,耳旁坠着一对银蝴蝶耳坠,用一支珍珠簪子挽住乌黑的秀发,盘成精致的柳叶簪。黛眉长耸入鬓,嘴上一抹红艳艳的胭脂,整个人透着一丝丝妩媚。
和雪姚的优雅妩媚不同,雪妙身着淡粉色棉衣,袖口绣着洁白的花边,颈前叠两层乳白色纱领,繁复而精致,腰系一条纯白绫缎。腕上戴一只和田玉镯,白中透翠。耳旁坠着一对琥珀耳坠,晶莹剔透。一看就是雪姚的衣裳,雪妙本身黑,穿了这一身衣裳,陪着两腮一块红彤彤的胭脂,说不出的土气。
雪妙自以为很美,笼着手中的碧玉镯子,朝雪娇、雪如发出哧的一声,眼神充满了轻蔑。
雪娃掩袖子直笑道:“雪妙姐姐穿的这身衣裳真好看。”
雪妙高昂起头,满脸得色。
雪娃接着笑弯了美眼:“只是雪妙姐姐肤色深,穿起来倒显得老了几岁。”
雪妙先还得意,听了这话,脸刷得挂拉了下来。
偏又添了一句:“雪如姐和表姐皮肤白,穿啥都好看,这大红袄儿,我看人家穿的都像个乡里人,姐姐穿着倒赛过城里人。”
雪娃还记恨着雪妙哪,她那身衣裳被静好用五彩丝线细细修补了,熬得眼睛通红给赶了出来,那搓烂的地方绣了朵朵梅花掩盖,竟比之前更好看了。她今儿就穿着这件重新修补过的袄儿,对雪妙示威。
气的雪妙就要上去打雪娃,被雪姚生生拉住了。雪姚心里头同样存着气,心里头骂雪娃,不知好歹的丫头,胳膊肘儿往外拐,一心向着外人,刚才对着大房的奶奶下跪,也不见她臊的慌。
……
陈老太太憋屈的慌,满心里不是滋味,刚才在祖宗牌位前不好发作,到了上房自己的地界开始发作起来,又是摔盘子又是摔碗。
骂完陈老爷子骂几个儿子,口口声声道:“作死的,胳膊肘儿往外拐,枉费我拼死拼活生下一个个王八犊子,那牌位就是那么好跪的,一个个给见了天王老子,得了软骨头病......”
声音中带了一丝哽咽:“……你干脆休了我,你个老不死的,心里藏着前头那位,你干脆拿根绳子勒死我。我在陈家熬油似熬了那么多年,还赶不上一个死人......”
明显是骂陈老爷子。
赵氏站在身边轻声细语的劝,陈老太太哇啦一声哭了起来,觉得还是二儿媳妇贴心,张口骂起了老三、老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