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贝琳
朱祁镇之前听过杨士奇说贝琳年轻有为,但是在他想来,不管再怎么年轻用为,精通天文历法的人,也不会太年轻吧。
但是贝琳就太年轻了,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多岁,面白无须。
这也罢了。
朱祁镇还是信得过杨士奇的。
但是贝琳的表现,也让朱祁镇失望,他还没有说一句话,这大天文家,就已经满头大汗瑟瑟发抖了。
但是朱祁镇心中有疑惑,总要问清楚,吩咐左右给贝琳看坐,随口夸奖道:“今日钦天监选的吉日不错,卿是有功的。”
“臣不敢居功,大婚吉日乃是黄监正定下来的。臣不敢居功。”贝琳小心翼翼的说道。
朱祁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位黄监正就是自杀的倒霉蛋。
朱祁镇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问道:“我朝之《大统历》与前朝之《授时历》有何不同?”
一问到专业领域,贝琳明显的精神一震,说道:“洪武十七年,钦天监刻漏博士元统上书朝廷修历,太祖允许。只是《授时历》精妙无双,乃古今之大成。”贝琳嘴角露出一丝讥笑之色,说道:“元统之与郭守敬,更是天壤之别。元统修订《授时历》,不过颠倒次序,精简一下算法,其余百事无为。”
“还做了一件错事,消除了岁实消长。”
朱祁镇问道:“岁时消长?”
贝琳一听朱祁镇问,更加兴奋起来,浑然忘却了眼前是皇帝。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就岁实消长这四个字,讲了一节大课。
朱祁镇很快就后悔了。
因为太专业了。
朱祁镇虽然读了不少四书五经,但是总体来说,对天文历法还是门外汉,而且后世中国古代天文历法是败给了西历,很多古代历法的专用名词,都变成了死词。
朱祁镇根本不懂。
好在,朱祁镇对地理还不错,对太阳系里面各行星的关系,还是了解的,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岁时余度是什么东西。
所谓的历法,就是对过去天文数据的总结,对未来天文现象推算的,数学模型。
郭守敬认为,每一个太阳年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其中是有误差。未来消除这个误差,所以在计算之中,就要增加一数值作为平衡。
这个说法,似乎也不是郭守敬提出来的,只是一种继承。
但是元统看着郭守敬的数学题,看来看去,绝对改不了,就在这个不起眼的数字上下手了。
朱祁镇很理解为什么要改历法,因为洪武十七年,连云南都平定了,大明的版图基本奠定,太祖皇帝的心思也从征战转到了治国之上。
这个时候,堂堂大明还用着元代的历法,这是万万不能的。
毕竟历法这东西,在政治上很重要,一定要改,也是必须要改,这与《授时历》准不准没有关系。
但是让差生去改优等生的作业,难免搞出问题来。
朱祁镇搞清楚这一点,也想再问什么专业问题了,隔行如隔山,朱祁镇才不想去研究《大统历》到底有什么问题。他只想知道结果。不想知道细节。
不过,此刻他也相信了杨士奇的眼光。
眼前的贝琳,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让他组织一件事情,他定然做不到,但是在天文历法领域,却有一种狂热。
担任钦天监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单纯,所以与政治距离就远了。不会随随便便用天象来警示君王,因为狂热,想来在天文上也是有造诣的。
钦天监也是一个很单纯的衙门,有他撑腰,贝琳自然能坐的稳。
朱祁镇出言打断了贝琳的滔滔不绝,说道:“那么为什么验日食不准?”
一时间,贝琳稍稍一愣,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朱祁镇心中暗暗后悔,我问错了。不应该这样问。
贝琳非常详细的解释了黄监正的失误,并说明了《大统历》与《回回历》两种历法上验证日食的方法与他们之间的差异性,并认为黄监正在验算几个数字的时候,引用的数据出了差错。
因为《大统历》之中所有参数,都是郭守敬四海测量的成果,所以现在不好更改。
听到最后,朱祁镇终于明白一件事情,他不该问日食。
为什么?
因为在古代历法之中,验证日食就是天文历法之中最高问题之一。就好像是哥德巴赫猜想于数学一般。
而贝琳偏偏又是一个对天文历法有狂热爱好的学者。
这一问简直是挠到了痒处,对于一个在外人看似普通的问题,贝琳可以就这个问题阐述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朱祁镇立即打断了贝琳的滔滔不绝。说道:“而今天下水旱不常,是不是历法有误?”
朱祁镇也有经验,问贝琳要问判断题。
“陛下。”贝琳义愤填膺说道:“我朝之《大统历》并非没有问题,毕竟已经用了一百多年了,时间长了,有很多误差累积,难免有些问题,但是还不至于连
四季定分,也搞错的。”
朱祁镇心中暗道:“这样就好。”
历史上这《大统历》用了二百多年,到了崇祯年间才修历,随后《大统历》一直有测日食不准的毛病,在后期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能用的。
否则也不会用了二百多年。
历法是用得时间越长,误差就越大的。所以在朱祁镇这个时候大统历仅仅是小问题。
朱祁镇说道:“你认为《大统历》需不需要修?”
贝琳说道:“朝廷如果愿意修是自然最好不过,只是臣就担心,朝廷不敢善财难舍。”
朱祁镇一时间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修历还花很多钱吗?”
在朱祁镇看来,天文历法问题。不过是数学问题而已。
数学是各种学科之中最不花钱了,无非是召集一些学者,让他们在钦天监开会便是了,能花多少钱。
贝琳说道:“如果是修修补补的,其实朝廷每年都在做。钦天监每年颁布历法都会对之前历法进行修订。只是《大统历》所有的很多星位,都是郭守敬四海测量的数据。而今唯有南北两京有天文台,如果以两京的数据为根本,只能小修小补而已。”
“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朱祁镇心中不由的感叹,很多时候任何先进的技术成果,背后都是有一个强大的国家。
而今朱祁镇不得不承认一点,元朝能搞得定的四海测量,而今大明却未必能搞得定。
郭守敬修《授时历》的时候,西到中亚,北到北海,南到南海,大范围的天文观察,几乎是史无前例的。
也只有这样大量的积累数据,才有《授时历》。
就好像之前元统修改《授时历》,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测量,没有这个基础,就好像是无根之木一般,只能在细节上修修剪剪,在算法之上,做一点文章。
根本不可能制定一本超越《授时历》的历法。
即便现在的大明,朱祁镇可以在东北,在旧港建立天文台,但是对西域,对中亚,却是鞭长莫及了。
但是朱祁镇却不甘心如此。
一来不甘心,大明不如元朝。二来也是不想在天文历法这个制高点上,被西方人超过。
要知道崇祯历,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农历的范本,之所以这么准,却是有大量西方天文学的成果。
朱祁镇的心不仅仅放在天文历法之上,还在其他方面之上。很多事情都是相关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朱祁镇看重的就是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