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百草皱起眉头,走到近前仔细查看,只见狗尾巴头顶的癞疮居然红的发亮,里面还隐隐透出光来,不禁讶异道:“好生蹊跷!”
“蹊跷的,还在后头。”铁帮主冷冷说道。
在地上打滚挣扎的狗尾巴已经听不到这二人的交谈了,他只觉得头骨片片剥裂碎开,全身的血液滚烫沸腾,一时之间,无处不痛,若不是他已经目不能视,当即便想撞墙自戕。
极度的痛苦唤醒了极度的恐惧,狗尾巴此时瞧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叫不出,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包裹着他,压迫着他,将他死死缠住,让他窒息得口中发苦,往恐惧的深渊不断坠落、坠落……
忽然一道耀眼白光闪过,周围渐渐显现出熟悉的景致轮廓。
狗尾巴慢慢睁开双眼,四处一瞧,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站在家乡的村中。
“这是怎么回事?”
他很是慌张,低头一看,脚下踩着的,不正是村里那条黄土路么?
只是这路,全都龟裂开来,仿佛一条疲惫垂死的龙,肚皮朝天,等待毒辣的日头将它晒透。
狗尾巴抹了一把汗,手上全是灰泥。
他手搭凉棚朝远处望去,只见漫山遍野,全部龟裂开来,目所能及,皆是黄土漫天,不见一点绿色,仿佛死国一般。
是岁,河西大旱,野无片草。
“咕噜噜……”肚子又叫了。
狗尾巴这才感觉到了饥饿,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肚皮高高鼓起,上面落满了黄色尘土,就好似一座土坟被翻了起来,显然是吃多了观音土,才臌胀成这个样子。
真他娘的饿啊。
狗尾巴伸出舌头,勉强舔了舔全是碎干皮的嘴唇,结果舔进来一嘴黄沙。
他赶紧朝家跑去。
跑了两步,便只能慢慢挪,饿的全身都疼,根本跑不起来。
他要去找东西塞进肚子里,不能让肠胃被肚里的酸水给溶了。
等到了家门口,狗尾巴忽然发觉,这门有点不一样。
他这才想起来,昨天他爹一边蹲着吃观音土,一边跟他说:“儿啊,你看,咱家里头有你弟兄五个,你大伯家四个娃都是闺女,俺跟你大伯商量过了,明天你去他家过,给他当儿子,传承香火,他家石妮来俺家,给俺家做闺女。”
狗尾巴不愿意过去,他爹瞪起眼珠子,一巴掌扇了过去,却也饿的没力气吼,只是说道:“你个傻球!人人都说你大伯家藏着粮食哩!你不去,让你四哥去!”
一听有粮食,狗尾巴毫不犹豫,拼命点着头,丝毫不吝啬自己即将耗尽的气力。
所以,他现在回的是他大伯家,故而有点古怪。
大伯听到声响,佝偻着腰走出来,瞧见了狗尾巴,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是狗尾巴哩,来来,往后这就是你家,俺就是你爹,来呀!”
大伯原先腰板挺直,现在是饿的,没力气站直了。
不知怎的,狗尾巴有点怕他,但是,屋里面传来了烧水的声音,咕嘟咕嘟的。
狗尾巴舔舔嘴唇,又把嘴里的黄土吐掉,问道:“你家咋有水烧?”
“傻球,啥你家,以后这就是你家。”大伯笑眯眯地说道,“水是几天下来攒的,今天要煮稀粥喝哩。”
没等大伯再说话,狗尾巴就进去了。
果然,大娘正在把手心攥着的一把小米往那锅里撒去。
狗尾巴舔舔嘴巴,只要能喝上小米粥,莫说给大伯做儿子,便是做牛做马,他也愿意。
旁边有声音传来,狗尾巴扭头一看,原来是大伯家的三个闺女,正害羞得躲在一边,一起瞧着他。
狗尾巴认得她们,土妮、水妮、风妮,咦,咋不见老大石妮?
石妮跟狗尾巴同岁,两孩子经常一起玩,一起去挖观音土。
狗尾巴喜欢石妮的眼睛,又大又亮,就算是黄土也遮掩不了那眼睛的清澈。
他这才想起来,石妮过继到自个家了。
待会喝了小米粥,溜回去瞧瞧她。
狗尾巴想着。
忽然,他肚子很疼,本来这是要拉屎了,但是观音土拉不出来。
不过,狗尾巴还是赶紧跑到外头,解开腰间的草绳,蹲了下来,这是习惯。
他蹲的地方很是隐秘,因为他怕羞。
大伯和大娘却追了出来,两人转悠着,寻找着狗尾巴,一脸的惊惶。
大伯手里还握着刀,刀刃很亮,刚刚才磨过。
狗尾巴忽然很害怕。
他听见大娘问大伯:“狗尾巴咋突然就跑了呢?是不是让他知道了?”
“那小子知道个啥,多半是跑去拉屎了,再找找,找着了赶紧杀了,不然水开了没肉下锅。”大伯不以为然,两人佝偻着继续寻找他。
狗尾巴慢慢提起裤子,趴在地上,悄悄溜了。
直到溜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的心才敢剧烈跳动起来!
大伯大娘过继是假!杀人吃肉是真!
狗尾巴的胆都要吓破了,现在想想,那一把小米,便是诱饵啊。幸亏他肚子疼了,不然,现在说不定,已经变成了锅里的肉块了。
等他熟了,大伯、大娘,还有躲在一边的土妮、水妮、风妮,便会一起吃他的肉。
狗尾巴的腿直哆嗦,想起大伯一家的眼神,这才发觉他们一家眼睛都发绿了。
发绿也正常,饿的。现在全村人人眼睛都绿,除了石妮。
但是大伯他们眼睛的绿,让狗尾巴想起了狼的眼睛。狼要吃人,就是那种绿幽幽的眼睛。
他吓哭了,但是因为干渴,没有一滴眼泪。
狗尾巴急急忙忙朝家跑去。
还有三步、两步、一步,到了!
他急急推开门,进去大声说道:“爹娘救命!大伯大娘要吃俺!”
话说到这里,狗尾巴的眼神散了。
他看见,石妮的头颅滚在地上,那双全村唯一不泛着绿光的眼睛,那双好看的,又大又亮的眼睛,被血污染成了红色。
红色的瞳仁中,映着正在狼吞虎咽着石妮肉块的——爹、娘,还有四个兄弟。
狗尾巴跪下了。
这次,他终于哭出了眼泪。
是岁,河西大旱,野无片草。
百姓大饥,易子而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