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思远的婚礼,主要是给别人看,走流程。他们编造金童玉女的神化,来宾都貌似相信。按思远的性格,上过床,领了证,婚姻已经结束了,这次只是昭告天下,圣旨还是别人代笔,我们来帮忙的都是捉刀者。
但是,亲友的祝福是真的,思远老婆的漂亮是真的,这就够了。
我们看童话时,结婚是故事的结尾:王子与公主,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仿佛这就是人生的结局似的,其实这只是童话的结局,这只是少年时代的结局。童话不管成人世界,在成人世界里,一切都还刚刚开始。
我们几个坐在一个桌子上,小池在婚礼前去协调新娘那边的事了。李茅和小苏很自觉地,在我身边留了个空位,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等小池过来的时候,酒菜都已经上齐了,看到她过来,小苏对全桌的人说:“开始吧?”
大家纷纷拿起筷子,动手。当然,间或有司仪要求大家共同举杯的,要求大家鼓掌尖叫的,我们都尽力配合。当一切流程化后,我们本来真心祝贺思远的人,鼓掌和尖叫,在司仪的调动下,反而显得故意夸张和虚伪。
其实,我们是真心希望思远幸福。
小池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却不能更多地和她说话,也不能表现出更多的亲近。其实,我是有机会的。她的筷子掉地上了,我准备将我自己的筷子给她用,自己再去找服务员拿一双。
谁知,这一切都已经被她预防,她已经站起来,找服务员去了。我突然意识到,我用过的筷子,差点给她用。要是李茅他们见到了,怎么想?
共用筷子,是亲密人之间的习惯,但现在,我们已经不能了,为此,我伤感。小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啊,她用行动阻止了我的越界,也在众人面前,保持了我俩关系的体面。
当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礼貌地与其他宾客寒暄,我和小池也偶尔举举杯,像普通熟人一样,表达友情与礼貌,我们吃得都很少。
新郎新娘过来敬酒时,大家都站起来。新娘都认识我们的,小池也是他们来上海时结识的,不用多作介绍。新娘看到我们,激动了:“李哥、庄哥、苏哥,你们是思远在北京的哥,也是我的哥,虽然我们在上海,但请你们不要忘了思远,到上海来的时候,要记得思远和我,在上海的家,也是你们的家。”
“必须的”李茅回答到:“原来我们在北京,就是住在一个家里的,这个家,不分。”
她又对小池说到:“姐,在上海,我就只有靠你了。”
小池很豪气:“放心,思远欺负你,找我,我帮你摆平。”
新娘主动拿起桌上的白酒,干了一杯。这很罕见,因为她前面敬酒,一直是喝的饮料。看来,她知道思远和我们的关系。在我们起哄下,思远也被迫干了一杯白酒。
思远看着我,我知道意思,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当着大家的面喝了下去,然后说到:“啥也不说了,思远,一切尽在酒中,我们兄弟,永远不变。”
思远看我的眼神里,我读懂了他复杂的意思,却是用文字写不出来的。这个意思,只有在我身边的小池洞若观火,她没有揭穿。
要知道,与前女友一起参加老婆前男友的婚礼,这种情感和关系的复杂程度,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想起在当年我们四人自驾西行的路上,我们是多么的幸福。我们携带着奔跑的希望,我们携带着快乐,我们携带着骨子里的野性,我们携带着爱情。而今天,人群四散,组合混乱,谁敢再次回忆当年?
我的脸红了,我要喝酒,是喝酒让我脸红的,不是回忆那些如梦的过去。我张狂起来,与李茅联手,欺负小苏,逼他喝了些酒,当然,我自己也喝了一些。小池几乎没有参与,她在我身边冷冷旁观。
酒席散去,李茅扶着小苏离开,他们晚上的机票回京。我说:“我开车送你们到机场吧?”
“你喝了酒,怎么开车?”小池打断了我:“我来送,可以噻?”
“算了,小池,你妈在家还需要你,我们打的就行。”小苏酒醉心明白,在李茅的搀扶下,离开了。
我和小池来到停车场,我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要干什么。她说:“你的车在那边,你没看见?”
“我现在不能开车了,要醒醒酒。”
“要不,我请你喝喝咖啡,酒醒了,再走?”
“正合我意”。
“别想多了。”小池警告我,然后打开了车门,我就势坐在了副驾上。
她在开车的时候,我是不能说任何实质性话题的,昨天的急刹就是教训。也许是她在身边的强烈安全感,也许是我有睡午觉的习惯,也许是酒喝多了一点,我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汽车马达的节奏中,在窗外车流的喧杂中,在风的声音中,我舒服地睡着了。
我看见一堆篝火,我听到大雨来临,我看见了帐篷,我闻到青草的香味。一片白光啊,水面平静时月亮洒下的白光,安静得只听见鸟叫,大地深处传来了雷声。
胸口突然感受到温暖,是谁来了?
“给,你的咖啡。”她递来的一个纸杯中,咖啡还冒着热气,我醒来一看,车子在海边的一个停车场,我接过了她的咖啡。
原来,刚才是我做了个梦,那白光是经过隧道后突然的光亮,那大雨汽车在柏油路面的沙沙声,那雷,估计是下面海涛的声音吧。
“我还以为你是开到一个咖啡店呢。”
“睡得好吧,都一个多小时了。我经常到这里来,一个人坐在车里,听听海。路边我买了两杯咖啡,还是热的,你喝吧。”
“为什么叫醒我,我正做美梦呢。”我故意调侃到。
“我看见你身体一动,以为你醒了。你睡觉还是那么规矩,一个姿势不带换的。”
这话听起来多么舒服,这是对我们过去生活的回忆,她对我保留有那么美好的印象。
“我想说一段话,你不要打断我。”我觉得,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如果今天不说清楚,我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再解释。如果她过去对我的美好回忆,被误会伤害的话,那么今天,我要给她一个完整的解释,让她没有遗憾地封存过去。
“说吧,我知道你要说,这车上只有我们两个。”小池早就明白我的目的。
“当年,妍子跟你发短信和照片,故意渲染她和我的关系,这是她背着我做的,是有意的。要知道,在上次来上海前,我与她真的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那时,我的心中只有你。小池,你与我之间曾经达到那样的高度,谁能代替得了?你当年在上海拒绝我,那么决绝,我理解你的痛,但我何尝没有痛过。我只是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如此美好的感情,却输给了现实。”
“庄哥,说完了吗?”
“我没说完。你怀疑我的变心吧?你生气吧?我能够理解。所以,我要把误会解释清楚。你要知道,对于我来说,只有你让我尝到了,灵魂般的爱情,在我心灵的深处,你永远不会消失,我更希望,当你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情景时,没有酸楚。我们的确拥有过一段,百分之百的爱情。”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多么希望她有泪水,她有感动,她有高兴。她在我面前表达辛酸、表达委屈、表达疼痛、表达愤怒。但是,她没有。
她望着我,平静地望着我,冷静得近乎残酷。她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自己羞愧。
“庄哥,你说的,我都猜到了。我说过,你曾经完整地属于我,我不可能怀疑我们曾经的感情。像你说的那样,我恐怕再也找不到,当年与你一起那样的感情。但是,我放手,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当年我是过于自信,以为能够拥有百分之百的感情,并把它保持一生。但是,我对婚姻本身并不看好,你是知道的,庄哥,我的父亲没给我一个好男人的榜样,所以,其实是我害怕走入婚姻的。平淡会消磨伟大,时光会稀释浓情。就是当年跟你最好的时候,我也不敢随意设想我们的婚姻。我害怕婚姻,但我相信感情。也许,妍子的短信和照片,确实让我短暂地怀疑过,但凭我对你的了解,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这根本就不是误会,这只是我主动的选择。”
“为什么呢?小池,你伤害自己伤害我,为什么呢?”我急了,如果不是误会,她为什么如此痛苦地放弃我?
“爱到深处无怨尤。庄哥,我曾经鄙夷这句话,以为是贱。但现在,我懂得这句话了。只要你好,我就好。我是永远不会埋怨你的,庄哥,你一定要快乐。”
这时,我看见了她的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她的话语也越来越急促:“庄哥,我的人生目标是完全纯粹的感情至上,我甚至不准备结婚,虽然我没有萨特和波伏娃那种哲学上的折腾,但我不想为感情加上任何其它的枷锁。我要那片刻的自由和辉煌,如礼花般绚烂,我并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那一刻是纯粹而烂漫的,就足够。”
我听到她所说的“烂漫”这个词,用礼花来作比喻,远比浪漫这个词真实彻底,我明白她对爱不顾一切的洁癖,她的语音越急促,她的情感就越真实。
“为什么是我自己主动的选择。我可以不结婚,我可以不需要家庭。我可以把对纯粹感情的追求,当成我生命的全部。可是,庄哥,你不能。感情只可能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找到母亲后,你就需要一个稳固的家庭,你还需要在心理上取得富足和安定,这是你应得的,你的前半生,经历太多的漂泊和贫困,命运应该送给你一个安定富裕的家庭。庄哥,感情只可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不可能要求你和我一样,把它当成全部。这对你不公平,对妍子,也不公平。”
她突然说到妍子,我头皮发麻。
“妍子也是用全身心在爱你,她可以为你忍受屈辱你知不知道?她可以为你改变自身你知不知道?她可以为你保持长时间的耐心你知不知道。自从遇上你后,妍子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了解她,所以我才能够判断她。”
“自从她跟思远断了后,你就是她的全部了。即使她当年跟思远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半的心,也在你的身上。庄哥,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只是不服输。我不是怕输给她,我是怕输给生活,没有超越尘世的众人般平凡的生活,我想保持情感上的高贵。”
“庄哥,你可以拥有很多,你需要拥有这么多,你配得上这么多,妍子能够给你足够多。而我,只能给你感情,而那只是你生活重心的一部分。庄哥,妍子对你好,让你高兴,我就高兴。庄哥,你要庆幸,你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在感情上对你百分之百,妍子对你的百分之百,占满了她所有的生活。”
对,她说得对,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客观说来,能够如我一般幸运的人并不多,但就如我般幸运,也充满了烦恼和折磨。我点点头,望着她:“小池,我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庄哥,你现在做什么都是错。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给了我最纯粹的经历,我很知足。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时过境迁,此时的你我不再是当年的你我,我们不要破坏回忆,我们记住当年如登临高峰的体验,我们再次相聚时,彼此没有忘记我们的当年,这就够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还是为她感到难过:“小池,你不能靠回忆生活。”
“没有啊”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我已经有一个回忆了,我把它保护好。但这不妨碍我寻找新的机会,当然我的原则还是那样:宁缺勿滥。所以,庄哥,放心吧。小池这么妖娆,只要有春天,她就会盛开。”
这句有挑衅的话,我突然有一种吃醋的感觉。
“哪个男生,这么有福,恨得我牙痒。”我直接说了,我确实有点嫉妒。要知道,嫉妒有时是爱情的参照物。我与思远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因为他与妍子的过去,产生过私毫的嫉妒。他与妍子是真有过去,但小池所说是根本没发生的未来,我怎么还有嫉妒情绪的产生?
我爱得太深吗?
“你爱我并不深,庄哥。”小池好像我的心灵透视镜,看穿了我的想法:“我不是说过了吗?爱到深处无怨尤,只要我好,你都该高兴,对不对?”
“道理是这个道理,我只是一时还没适应过来。”我承认,很多时候,与她的争论,我都不占优。但这次不同,这涉及到情感本身。
“不要狡辩了,庄哥,你说不过我的。你是用部分的心来对付我全部的心,你就不怕力不从心,左右为难?庄哥,只要妍子对你好一天,我就没遗憾,放心吧,我好着呢。”
她将车子的全部车窗打开,并且打开了天窗。我听到了海风无差别袭来,仿佛远近都是一样的力度,只能从咸腥味的浓淡中,判断海的远近。此时我是闭着眼睛的,咖啡的味道如同点缀的飞花,飘逝在这风的恒动中,若隐若现。
这风如同时间,不舍昼夜地奔流,我们的爱情如同这苦涩的咖啡,刺激味蕾后,留下回忆,并且在现实中消失,消失在这咸腥的风中。
我知道一切皆离去,但不知道如何告别。
大海是有声音的,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时光是有脉搏的,我无法将自己的脉动与时光的力量相比拟。现实给我们一个偶尔平静的空隙,让我们盛开出一朵美丽的小花,但这毕竟抵挡不住现实的波涛。
落花流水春去也,换了人间。
电话突然响起来,打破了我的幻想。
“小庄,还在上海吗?”这是岳母的声音:“快回来,妍子又有事了。”
大吃一惊,是什么事呢?我刚准备问,那边挂断了电话。
“小池,赶快开车送我到宾馆,我要开车赶回温州。”
“有什么事吗?”
“妍子估计出事了,这是她妈打来的,估计不太好。”
她加快了速度,明显的推背感。我立即再次拨通了岳母的电话,结果,没人接听。这就严重了,她一般不会不接电话的。
小池几次要闯红灯,都被我制止了,在最急的时候,班长的话起了作用:每临大事有静气。看到小池紧张急迫的样子,我故作轻松:“估计没啥大事,安全第一。”
见车超车,恰遇高峰期,顾不上什么公交车道人行道,一路违章下来,小池展示了车技,很快来到停车场。
在送我上车之前,小池张开了双臂,我们紧紧地拥抱,她在推开我之前,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照顾好妍子,照顾好自己。”
我上车,迅速开出来,小池站在路边看着我,既没挥手,也没动作,只是看着我,我向她点了点头,她也向我点了点头,我就开车出去了。后视镜中,她站立遥望的姿势,依然没变。
沿途超速沿途违章是肯定的,上海的路我不太熟悉,但也终于上了快速通道,此时快速通道也有点堵,我除了猛按喇叭猛擦队超车外,也没其它办法,迅速提高车速。
终于到了高速公路,超速就超速吧,但也不能过分,免得警察追上来了。一般超速20%以内,是不算违章的。超速50%,虽然违章罚款,但警察也不会拘留或现场拦停。
我按超速50%的设定驾驶,一边跟我妈打电话。我妈接到电话后,表示,她不知道情况,她准备先到我家,看看情况,再给我联系。
谁知,自动档的车,当你踩着油门不动时,它会越跑越快,汽车设定的安全车速已经超过了,我想起了欲速则不达这句话,将车速降了下来。
有一段,高速公路双向车道之间,不是绿化带,只是绿色的反射铁板,夜晚来临,许多大货车从对向车道的射来的灯光,让我眼前暂时出现盲点,这是最危险的。我又降低了车速,这次降低,救了我的命。我的前方,也就一百米左右,一辆大货车打着双闪,停在了那里,它撞到了隔离栏上。要不是我提前降低了车速,还真避不开它。
点刹、打方向,终于惊险地避开。心里不禁骂了起来:车坏了,怎么不在后方一百多米放个三角牌?交通规则都学哪里去了,不危险吗?
其实,这种情况也不一定怨别人,也许别人事故刚刚发生,还没来得及放三角警示牌。况且,对于我来说,刚才对向大灯已经晃乱了我的视线,他即使放了三角牌,我也不一定看得见。
如果我没因灯光刺眼降车速,轻则被三角牌戳破轮胎,重则车毁人亡,想到这里,吓我一身冷汗。
“十次事故九次快,还有一次特别快。”我听过这话,今天的经历,这句话估计永远不会忘记了。
车子已经进入温州境内,已经深夜,才接到我妈的电话:“你到哪里了?”
“我进温州了,半小时内到家。”我回到。
“不要回家了,到医院来吧,市一医院,我们都在医院里。”
“怎么回事?妍子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危险?”
“你安心开车吧,妍子没有生命危险,来了你就知道了。”我妈挂断了电话,估计是不想跟我多说。
我妈主动挂断我的电话,这很少见。是恨我?埋怨?这不可能,她从来没有这方面的举动。是不想跟我多说,还是怕我追问她不好说?估计有这方面的原因。
下了调整路,进入温州城区,已经是深夜,街上车流量不大,很快,我就抵达了医院。
我突然想起,我忘记了问我妈在哪个科室了。拿起电话拨通我妈的号码:“妈,我到了,在哪个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