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他们都过来,欢天喜地。我看到主治医生来了,以办手续的名义,到医生那里去,询问注意事项。
“你夫人昨天已经来问我了,我跟她已经解释清楚了,没问题,她只要保持情绪稳定就行。”
我脑袋一嗡,追问到:“你把她的身体状况及后果,全部告诉她了吗?”
“对啊,我看她挺开朗的,她把所有自己的医疗档案全部看了一遍,我也把后果跟她解释得很清楚,她没问题啊。况且,她身体已经完全康复,我没必要向她本人隐瞒啊。”
医生说的没错,他没义务向妍子隐瞒病情,但是对于我来说,却是重大的打击。我还没有想好怎样跟她说明情况,她是如何在医生面前保持镇定的?
当她知道她失去怀孕功能的时候,在这一天的时间里,我没有看出任何异常,她是如何在我面前保持开朗的?如果要说她听到这个消息,没有波澜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如果她内心巨大的痛苦,居然在我面前没有表现出来,这是更大的恐怖。
永远不要低估女人的忍耐能力,永远不要低估她们的表演天赋。我都不知道,我该如何回病房面对她。我站在走廊上发呆,这时,岳母过来了。
“小庄,你怎么了?”
“妈,妍子都知道了。”
“什么意思?”岳母其实也猜到意思了,但她不敢相信,需要确认。
“也怪我,昨天中午我睡着了,妍子偷偷跑到医生那里,问清了自己的病情,连医疗档案都看了,她什么都清楚了。都怪我,我没把她看好,我的心怎么这么大。”
岳母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再望着我,把我的手丢开,她自己搓了几下手,跺了跺脚。
“小庄,这不怪你,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况且,她迟早都要知道,什么时间才是好时间呢?有事不要怪自己,要想到如何面对。”
“我也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才在走廊里站着的。妈,妍子知道结果后,居然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表示,我一点都没察觉,这是不是很危险?”
“不怕,我们共同面对。小庄,只要你在,她就没问题。你是她的药,治得好她的病。”岳线看着我,我知道,在她表面坚定的语言中,眼神里却多了对我的期待和求助,我当不负使命。
岳母说完,飞快地向楼梯间跑去,我不知道她是在掩饰她的伤心还是要跟岳父打电话。当我进入妍子的病房时,岳父出来了。他跟我点个头,就走向了楼梯间方向。
当然,我的表情要一如继往的自然。收拾东西,给妍子换衣服。
“医生说,不需要忌口的,我妈在家烧菜,等你回去,她估计都做了一大桌子了。”
“好,回家就好,比医院好。闻到这股消毒水的味,我就不舒服。回家,有好吃的。哥,你也可以睡床上了。”妍子还浮现了笑容,这种笑容,看起来自然,但我总觉得夹杂着某种辛酸和压抑。
也许是我多虑了,妍子也许已经过了这关,那就是菩萨保佑。当心头升起菩萨保佑这个念头时,我一惊,我想起了我妈手上的念珠。
岳父母过来的时候,保持了正常的冷静。我知道他们经过斗争,我也知道他们有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情绪修复能力。
回家后,对面一桌子的菜,我妈真的是用了心思,各种品味搭配,各种颜色搭配,她跟宋姐密切配合,真是用尽了她们的创造力。妍子也仿佛非常高兴,这个菜尝尝,那个菜尝尝,赞不绝口。
她越是表现出高兴,我越是感觉辛酸。
她中午要洗澡,跟岳母撒娇:“妈,我要你帮我搓背,在医院好久没洗过了,太不舒服。我要享受一下,妈。”
岳母跟妍子进了浴室,我悄悄跟我妈说了情况,我妈也愣住了,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跟她说到:“妈,你别慌,她迟早都要知道,这是躲不过的。我会尽力,让她心情平静下来。”
我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可怜呐,妍子好可怜呐,她自己不晓得几难受,还要在我们面前装高兴,眼泪往自己肚子里吞呐,这么好的孩子,庄娃子,你不要对不起她呢。”
我让妈赶快擦干眼泪,免得让妍子出来看见了。我妈努力控制了情绪,当然,这个过程有点长,她没有岳父岳母的自制能力,但她惯于接受苦难,她到底还是表现出正常的状态。
“我天天来,给妍子炒菜,哪怕她是装出来的高兴,我看到也开心些。”
能说什么呢?我妈只能尽力做到她能够做到的,哪怕不起多大作用,她也尽力。我感受到我妈的善良,我妈的母性,对我的关怀。的抱了抱她,在她背上拍了拍:“就这样吧,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妍子还没洗完,我在楼上的浴室冲了个澡,换好衣服,在客厅等她。她出来时,门还没开全,就听到她的声音:“哎呀,舒服多了。”
我马上站起来:“衣服呢?你衣服,我来洗。”
“我妈已经开始洗了,你在等我吗?上去休息吧,哥,你好久没睡过床了。”
我挽着她上楼,她故意把头发一甩,问到:“香不香?”
“香”我说到。
“我早就知道,你喜欢这个香味。”妍子挑衅地看我一眼,身体靠我更近了。
我们躺在床上,顺从地按妍子的意思,她解开睡衣,我埋在她的怀里,她轻轻地拍着我,我睡着了。这是她需要的状态,这是让她安心的方法。
她像一个母亲一样,照顾着我,发泄她母性的光辉,她得到满足。我一她怀里熟睡,我离不开她,这是对她最大的安慰。虽然我知道,这种安慰,不解决她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但哪怕一丁点的缓解,我都要做到。
等我醒来,视线被她整个脸占满。她俯视着我,距离只有十几公分,她的长发垂下来,覆盖了所有周围的光线。她的呼吸离我如此之近,她的温度灼烤在我的脸上,而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因为太近,她表情的含义,我看不清。
“哥”
“嗯”
她靠近我,我的额头,迎来了她的嘴唇。接着是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耳朵、我的下巴、我的脖子,她就是不吻我的嘴唇。我双手迅速从被子里伸出来,将她的头扳正,我对上了她的嘴,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们好象久别重逢的人,舍不得分开。当我觉得窒息的时候,她却继续纠缠。好久好久,她终于将头扭一边,咳了两声:“哥,你想喝茶吗?”
“我自己去泡,妍子,你需要休息,不要乱动。”
“你说我没用?”她仿佛故意听错,但又不是故意的。我从她的语气和表情中,看出了她的认真。
她是认真的,她是最怕自己没用的。望着她出门,给我准备泡茶的背影。我在想,假如我是妍子的话,一个女人,做不了母亲,如果对丈夫没有其他作用,那么,她存在的价值在哪里呢?当她把一切情感和价值都交给我的时候,她已经没有自我了。我的需求,就是她的价值。我必须表现出离不开她的样子,哪怕任何小事,也要表现出依赖,以安她的心。
当茶泡好后,我已经在阳台等着了。我拿起一本书来看,仿佛很正经的样子,仿佛在干一件必须的紧迫的伟大的事情。其实,这只是一本普通的史书,或许有点趣,它只是我的道具,以恢复原来与妍子的生活状态而已。
“哥,茶来了。”
“给为夫献上。”
我伸出手,表现出一幅伸手即来的姿势,想在夸张中体现轻松。
“夫君,请,有点烫,要不要我先给你吹一下?”
“那就先吹一下吧。”我挥挥手,觉得我两个都是戏精。
妍子在身边吹茶水,故意发出夸张的呼呼声。我们都在演戏,但你不能说这是假的生活。其实,我们生活中,无处不是戏,演戏没有错,只要那一刻你投入了,情感为真。
一切又仿佛恢复原样。我喝茶看书,她编织那个围脖。我知道,这个围脖肯定一时之间是很难完工了。它完工之时,也许就是妍子的心病好的标志吧,但愿这样。
我妈来了,她每天都来。妍子跟她特别亲,两个人还合力对付我似的。
妍子学会了告状:“妈,你给我作主,我哥越来越懒了,给他泡茶,还嫌烫,还要我帮他吹凉,你说,他是不是懒了?”
“庄娃子,你帮妍子吹还差不多,享了几天福,就不知道自已姓啥子。信不信,我打你两巴掌,你就安逸了?”
我举手投降。她们哈哈大笑。
假东西多了,也就成了真的了。全家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欢乐的时光。
妍子还跟我妈学扎鞋垫,手工绣花的东西。越是土气,她越觉得有意义。我想,她只不过是在这些针针线线里,对抗如针般的痛苦;在这丝丝缕缕中,理顺自己的情感。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用过鞋垫。
小时候的野孩子,用不着。大了后,没人给我做。我在部队时,就见过一个老兵,他对象从老家给他寄的鞋垫,他舍不得用,天天拿出来,睡觉前看一下,放在枕头下,据他说,可以安眠。其实,新手绣制的鞋垫,不过是绣进了透彻的情感,是艺术化的情书,是固化的思念。
那些夸张的颜色,复杂的花纹,真是费劲了一个人的心思。每次小心翼翼的穿针引线,必须全神贯注,这不是心意是什么?这不是情感是什么?将爱恋的情感化作美好的图案,这不是艺术是什么?
她用一切方式来表达她对我的情感,这是她心思的顶点,她只要求我对她不失望,她只要求我的底线。如果,我有良心的话,我是不是该感动?
有一天,她们在楼下,她们在说话。我正准备下来,看到床边枕头下,妍子的手机在那里。我正准备拿起来给她送下去,但转念一想,又打开,看看她这段时间的通话记录。
完全没有,我到上海之前的正常通话,都完全没有。那么,她肯定全部删除了,她为什么删呢?
我将手机放回原处,仿佛我没动过一样。在她包里拿上她的身份证,自然地下楼,对妍子和我妈说到:“我到外面转转。”
她们继续说笑,我出门后,迅速奔向通信公司,以交话费的名义,给妍子的手机充值,并打出了她近一个月的话费清单。
只要交了钱,有身份证就可以做到。我觉得,这个制度还是有漏洞的,在保护机主隐丝这个问题上。
拿着这一长串通讯号码,我直接翻到她出院前一天的记录。当时我睡着了,她找过医生后,有什么反应。
果然一个熟悉的号码出来,那是朱先生的,呼出没接通。后面又有三个号码,两个接通了。
这两个号码归属地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杭州,我用自己的手机,分别拨了过去。
当我自我介绍后,北京的号码那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庄哥,朱先生的后事,我以为你要去,结果是高总去的,听说妍子有情况,所以就没来?”
“是的。你最近还好?”
“还好。庄哥,你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妍子是不是跟你打过电话?前段时间?”
“是的,她问朱先生的情况,我都告诉她了,她好象还好,没怎么激动。估计她是早有预感,来找我确认的吧?”
“她没问你,关于她的病情?”
“什么,她有什么病情?她没问啊。她只是问了我,朱先生在杭州那个学生的电话,我告诉了她。她是说她到时候到杭州,好去祭拜。”朱先生在北京的学生继续问到:“哎,庄哥,你还没告诉我,妍子究竟是什么病?”
我把妍子身体的情况都告诉了他。我想,他是朱先生晚年最重要的学生,看是否有这方面治疗的可能。
对方听到后,还问了一些细节。然后说到:“庄哥,实话实说,没希望了。她这是器质性改变,莫说中医,就是西医,都没有相关有效治疗的文献。”
我懂这个意思,没有文献,也就是没有一例有效的治疗。
我再次打了杭州那个号码,告诉他我的身份,问了妍子电话的情况。对方很客气,对我说到:“庄总,高总我早就熟悉,你们家跟先生家几乎算得上是一家人,甚至比先生的亲孩子都要感情深。妍子问了我朱先生的情况,我详细地跟她作了说明。当然,她也问了她自己身体的病情,问有没有治疗的可能,我是这样说的:按现在医疗发展的水平,是没有机会的。但不排除今后医学发达取得突破的可能。我想妍子如此伤心,总得给她点安慰吧。”
我感谢她。原来妍子什么都知道,为了装不知道,为了让我们放心,她居然心思缜密,删掉了自己的通话记录。
妍子是个了不起的人啦,独自扛起悲伤,但我不能让她独自凄凉。
回家,在夜晚,在床上。我把妍子抱在怀中,让她的头搭在我的胸膛。
“妍子,我想跟你说个事,你好好听。”
“妍子听着呢,哥。”
“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装不知道?你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你知道朱爷爷去世,你问过医生,你打过电话,我才发现。你为什么不在我面前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痛苦,你为什么要强颜欢笑,你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你是不相信我吗?你是怕哥担心吗?你还是以为,你可以自己痛苦,而骗过我的眼睛,让我看到你假装的欢乐?”
我后面的几句,有点激动,一边说一边摇动着她,手抓她的肩膀,越来越紧。她没有说话,她把头埋在我胸膛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妍子,记住,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只要你相信我,我们一起面对。但你不能骗我,那样,你会越来越痛苦。知道吗?你是我老婆,我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
她终于哭了,真的是畅快的、毫无顾忌地哭了。虽然她尽力用我的身体掩饰,虽然卧室的门也关着,我想,在这个夜晚,楼下的人,也应该能够听见,注定无眠。
“哥,对不起,我好没用,不能给你生个孩子,我觉得自己拖累了你。哥,如果你同情我,背着义务来照顾我,我觉得委屈了你。哥,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了,我只想看到你轻松,你高兴。妍子觉得,嫁给了哥,是幸福了我。哥娶了我,今天我成了你的负担,我不敢面对这个现实。哥,怪妍子拖累了你,但是,我又害怕失去了你,哥,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她掩盖这一切的痛苦,都是为了让我高兴。我安慰她:“妍子,不要想多了。与其他人相比,我其实并不对亲生的孩子有那么大的期待。因为我最看重的是感情。”我把跟岳父说的理由重新说了一遍,当然,她估计不会像岳父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
“如果要孩子,我们还有其它的办法。四川资助的两个小孩,金姨要收养,她说过,有一个给我们带,其实我们就是他实际的父母。我们用心哺育培养他,感情上也不差亲生的,这就行了。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在孤儿院去领养一个,从他第一声叫妈开始,我们照样是合格的父母。这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你以全心待我,我很幸福,我很知足。妍子,放心,我喜欢你,并不会因为孩子的问题而改变,请你相信我。”
妍子抱着我,听完我的陈述,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坚定地看着她,久久没有移动眼神,她眼泪掉在我脸上,她终于自己把我脸上的泪,亲干净。
当窗户纸捅开,这一关,终于来临,过得惊险,但还是过了,我长舒一口气。
整个晚上,她一会说一会哭,有时又沉默不语。我不打断她情绪的节奏。我知道,我的安慰不可能完全解决她的问题。但是,我们彼此都不再假装,真实的情绪是有力量的。当情绪决堤的瞬间,仿佛冲毁天地,但当水流漫延,终归是要平静的。
我只是帮她擦擦泪,我只是拍拍她的背,我只是回应她亲热的举动,我只是给她一杯水。还管她的情绪处于哪个阶段,不管她在哭诉什么,我只是默然地陪伴,让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她一个人在面对,在有我在身边。
陪伴,是最大的安慰。
当妍子在害怕自己成为我的负担的时候,我内心深处隐隐不安起来。也许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呢?
也许是个巧合吧,她两次流产,都是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一个是我身体跑偏,一次是我思想企图跑偏。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是不是警告着什么?
但是,更大的忧虑之下,潜藏着一种愤怒和仇恨。这个仇恨也许我自以为已经忘记了,这个缘故我自以为已经解决了。那就是地煞符,就是那个断手人,就是那个阴阳先生。
如果是这个符还在起作用,那就太恐怖了。我悄悄给班长打电话,寻求他的帮助。
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我想起了班长,他是我在尘世生活的心理依靠。
“小庄,不管怎么说,那事我估计已经过去了。即使没有过去,有些东西也挽回不了。你的愤怒不解决问题,有了事就要接受和面对。苦难真的不算什么,你我不是从无数个苦难中熬过来的吗?对妍子好一点,把自己心情理顺,毕竟,最痛苦的是妍子,你不要自我折腾。”
班长最后说到:“小庄,所有的一切,包括我们的生命,都要消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时间,等待时间的裁判,一个真正的男人,要学会化苦为乐,接受命运。”
他说得有理。既然一切都将消失,我总得留下点东西。这几天的笔记,我要悄悄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