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哥,你当过兵,冷枪这个词,熟悉吗?”
小苟总有奇怪的发问,这问题如同冷枪。贴着我的心飞过去,嗖地一声,有热量,虽没伤着我,但吓人一跳。不知道是他有心理问题,还是我受了惊,反正,突破预想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正常。
“何出此言?”
“我心理上常有这个体验,设想好的生活,总被一个突然的事件打断。如同战场上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的英雄,还没跃出战壕,就倒在一颗流弹下面。如同黑夜里,遇到了冷枪。”
这本来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只要耐心听下去,就知道原因了。但此时,我的心也被他的话灼伤了一下,激活起一些表达的情绪来。
此时,我们已经结束了关于哲学或者鬼神的谈话,离开宾馆,外出觅食。他开车前,号称要带我到一个农家乐去。为鼓动我的兴趣,他特别强调:“那家的柴火灶,煨出来的东西,很乡村、很地道。”
结果,车子刚开出县城不久,在田野边的公路上,车胎爆了,而备胎,却早就不在车上。“上次为多拉点东西,在济南时,备胎放在车库里了。”
小苟的解释,并不能把我的思绪,从车胎爆炸的声音中解放出来。其实,他也一样。当他发问时,我就知道,他也听出来,这声音,如同冷枪。
其实在车辆出县城之后,我都已经不太正常了。当时车辆安静地疾驶,风如流水滑过,四周的农田及禾苗,生机勃勃。我们俩都没说话,与刚才在宾馆的热烈讨论相反,此时进入语言休眠状态。
男人之间的伟大友谊是,两人长期不说话,也保持着很舒适的状态。
我们都把身边一侧的车窗打开了一点,估计农村生长出来的孩子,都需要呼吸一点田野的气息,都下意识地喜欢禾苗的味道。
禾苗的味道,与野地里青草的味道有所不同。它包含着劳动的气味,复杂而热闹,带着人类的感情。
而此时,我看到那些整齐的田垅,玉米叶翻飞,彩色的玉米穗子,泛着七色光芒,丝丝入扣地梳理着我的心。我突然想到:要是我妈在,她会称赞这片庄稼的。
这么大片的、整齐的土地,这么茂盛的、碧绿的庄稼,我妈妈会称赞的。她会称赞这土地的质量,她会称赞这庄稼的长势,她会称赞这农民的手艺。
我潸然泪下!在小苟的背后,我不想控制自己的眼泪,只是低着头,怕被他在后视镜中看到。
此时,要是母亲跟我在一起的话,她听得到,这庄稼们在整齐地歌唱。
小时候,我妈妈自言自语的时候,我听过,她赞美过土地。“这是多好的地啊,托了土地爷的福!”。当年拉着我的手到外婆家去的进修,我听过,她赞美过庄稼。“稻田在唱歌呢,娃子,听到没有?扯得水响”。
她更多的时候,是赞美那种田的人。“好手艺啊,经悠得一手好禾苗。”当时我不太懂“经悠”这个词是哪里来的,只晓得这大概是经营和培育的意思。
我该带她来的,在这片巨大的平原之上,如此大片的庄稼在集体歌唱。母亲,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让你为我骄傲。但我知道,你最喜欢什么。
今天,我找到了,你却再也不能跟我分享。
现在想来,当年,我、母亲、妍子三人,从温州到北京,那一段路程,才是我的人生巅峰。
那时,所有痛苦都过去了。一切尝未到来,到来的的,只是眼花缭乱的想象。当时的母亲,如同重返青春,儿子为她,展开了未来的一切可能性。
她面对突如其来的儿子、突如其来的富足、突如其来的妍子,高兴得不知所措。一路上,她称赞风景,称赞妍子,更称赞了沿途中,各种各样的庄稼。当你能够给自己的母亲,带来最好心情的时刻,你本人,应当就处在最幸福的状态了。
母亲,儿子看到一片最好的庄稼,我代你看了,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这图像,传给你。在下意识中,我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突然又把它挂断。我想起来,那是母亲曾经用过的号码。
而此时,车子轮胎突然发生爆炸,我内心仿佛被冷枪击中,母亲,你声音,是你的答复吗?
小苟问话时,我没有下车,因为,我那刚流过泪的眼睛,怕被小苟看出来。更重要的是,这片田野,我如何面对?母亲肯定喜欢,并且,用爆胎的方式,给我放了信。
我不下车,他也不下车,我们只是坐在车上,小苟给修车的师傅打了电话,我们如同深入庄稼的孤军,固守待援。
我也不知道是为了故意绕开小苟的话题,还是为的掩饰自己刚才的激动,故意夸张地虚晃一枪。问到:“小苟,莫言是你们山东人,他写《红高粱》,为什么不写写这玉米地呢?”
小苟突然笑了起来,说到:“钻玉米地,是放荡的故事,应该更适合那个小说的情节啊?”
“况且,玉米穗子的色彩,不是更丰富一些?”我添油加醋。
“估计,当时没玉米酿酒的传统吧?毕竟,高粱才是中国传统作物。”
小苟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此时,我只喜欢这玉米,因为,我知道,母亲也喜欢。
嘴上,不得不应付小苟的思路。“是吧,况且红,是中国的颜色。是莫言表达的色彩基调。”心里还是不服,忍不住说出另一句话:“其实玉米的黄,更能代表中国,代表农民,黄土,黄金,黄种人,对不对?”
这就扯远了,小苟无话。
我们等来师傅修车补胎时,差不多等了半个小时。当师傅问我们到哪里去的时候,小苟给他说了目的地。
“还去那里?年初就关门了!人家早就搬到县城来了,你们不知道?”修车师傅操着深重的当地口音,语气霸道,表情不屑,小苟受到了外乡人的羞辱,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的故乡,但不是他的家。
我们往回赶,早已没了找那家餐馆的兴趣。而此时,李茅的电话来了,他们在宾馆等我们。
自以为了解故乡一切的小苟,根本无法正常地安排在故乡的生活。如同黑夜里,一次次地中了冷枪。
为同情他,他肯定有了被故乡抛弃的感觉。我只得继续先前的话题,岔开尴尬。
“我在部队,当然也知道几个冷枪的话题,你听不听?”
他一边开车,猛地按了一声喇叭,尽管这条路的视野中,空无一车、空无一人。这是一种心理仪式,以此告别刚才失败的心情。
我就当他回答了,同意听我的讲解。
“这是我部队的一个老首长,他当连长时的故事。准确地说,那是个事故,被部队通报过,作为反面教材,安全教育时,经常被引用。”
“哟?那就是真事了?”
这小苟,讲了两天鬼神,对真与假的判断力,他自己都怀疑了。
“当时,连队干部要训练手枪射击,因为每到年底,部队上级,会考核干部的训练,这是重要的科目。于是,那一段时间,干部训练中,就加入了手枪射击这一项,当时,连队干部配备的,都是五四式手枪。”
小苟估计不太明白,问到:“什么叫五四式手枪?”
我不可能一一科普,只能捡最重要的说。“这是1954年定型生产的一种手枪,所以叫五四式。特点是造价便宜,维修简单,不易损坏。所以大量装备部队,是基层干部所用的自卫型武器。但它有两个重要特点。第一,口径大,7.62毫米口径。”
小苟打断我的话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的步枪口径大多也是7.62口径的,你就知道,它的威力是不小的。口径大,每颗子弹的弹药量就多,所以,威力就大。”
小苟说到:“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读大学的时候,军迷室友,老说口径口径的,庄哥,你这一说,我才真明白。那些家伙,只记得数字,不知道打比方。”
我继续说到:“第二个特征,是枪本身比较重。口径大,子弹也重,一个弹匣装8发子弹,加起来就更重了。但基层干部,在战斗中,既要考虑自卫,也要考虑进攻。这家伙,在50米距离内,可以精确并有效地打击,很适合战斗需要。”
“庄哥,能不能讲细点。我补上这一课,同学会时,我要拿你讲的,去忽悠那帮当年在我面前吹牛的同学。”
好吧,为了他找回当年的自尊,我耐心些。青春期情感的重大事件,往往隐藏在某些小事之中,但可能会影响你一生,如果得不到心理补偿的话。
“子弹被射出枪膛后,打击敌方就全靠那火热旋转的弹头了。理论上,精确是指打得准,有效是指停止作用强。所谓停止作用,就是敌方中弹后,能不能有效反击。如果中弹后,敌方就丧失了反击能力,就是停止作用。”
小苟反应快:“那就是一枪致敌的意思?”
“对。又准又狠地一枪致敌,都与火力有关。所谓火力,就是火药的力量。当炸药的爆炸力恒定时,口径越大,炸药数量越多,力量就越大。冲出枪管的初速度就越强,受外界风力或者气流的干扰就越小,就越有可能打得准。当然,打得准与瞄得准也有关系。枪管越长,瞄得越准,三点成一线,枪管的两点长,就容易瞄准第三点的目标,这叫瞄准基线。”
“庄哥,这个词,军训时听教官说过,但当时没太明白。你这一讲,就清晰多了。”
“所以,越是枪管长的枪,越容易准确。但是,枪管长、弹药多,最大的毛病,就是武器重。这就好比日本车节油,因为车身轻,美国车耗油,因为车身重。这是物理原理决定的,避免不了。但手枪毕竟是自卫武器,方便性与进攻性要结合好,参数不好定。反正,以我的感觉,五四手枪,是属于比较重的家伙,一只手端在手上,有沉甸甸的感觉。”
不在细节上啰嗦,是说话人的道德。我得赶紧捡重要的说。
“这就有一个毛病出来了,那就是这枪不好掌控。太重,手就有点吃力。火力大,后座力就强,手就容易失控。所以,手枪训练,第一步,就是长时间的端枪,让你适应它的重量和手感。以上都是序言,故事前的交代。”
小苟平缓了车速,他也准备了,故事的展开。
“当时参加训练的五个连队干部,还带了一个文书。为什么要带他?因为部队的文书,也兼任军械员,拿取武器和子弹,是他的工作。当然,在射击场,他还要帮助干部,往弹匣装子弹。干部训练结束了,他也想试试,毕竟,战士没打过手枪,想体验一下,这是自然的。”
“他跟连长指导员提出这个要求时,本来连长是拒绝的,因为这不符合规定。但指导员心软,答应了。并且说到,我就在他身后,起保护和指导作用,没问题。连长能说什么呢,当然也就同意了。”
小苟不理解:“不就是打手枪吗?那么危险吗?”
“对初次射击的人来说,尤其是对文书这种没进行前期训练的人来说,是比较危险的。因为对重量的把握不好,掌握不了手的力度。当然,指导员就在他身后,大家想,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指导员是老手。”
“事情出在,当时大家的疏忽。本来,第一次射击,只能装一发子弹。目的是,让他感受后座力,适应好第一枪。谁知道,这文书为了过瘾,给自己的弹匣内,装了五发子弹。他本意也想试试自己的成绩。”
“什么意思?”
“干部考核,是五发一组。按五发上靶多少,来记成绩。这文书估计,自己也想有个正规的成绩,也给自己装了一个五发子弹的弹匣,而当时身边的指导员,根本没检查。”
“事情就出在这里。当他右手端枪发射出第一发子弹后,指导员以为他已经发射完了,正准备侧身对他的错误姿势进行讲解,他右手因为后座力,还因为惊慌,向上迅速抬起,肘部弯曲,枪口向后,突然,第二枪响起。自己也吓得不行,枪掉到了地上。”
小苟一手开车,右手也模仿了一下动作,说到:“还真是!”
他不是怀疑我的讲述,他只不过有迫切的参与感。
“当他后向后响第二枪时,随机掉在地上的,还有指导员。他右肋下,被打中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仰面倒地。”
小苟突然反问到:“这么大的力量?不是,电影里,那些中枪的战士,还带伤还击吗?”
“电影看多了,是给普通人看的。中枪不倒,是极少数情况,要么是射程太远,子弹的力量成了强弩之末。要么是擦了身体的边,只伤了皮。你想,将躯体打穿的力量,会不会把你推倒?”
小苟终于明白了:“这就是停止作用。”
“幸亏,没打中心脏,肋骨断了两根,指导员命大,总算是活过来了,残了,但不影响生活。”
小苟笑道:“自己人打自己人,还是大白天,众目睽睽之下,这冷枪也是到极致了。”
他说完这话时,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正是因为是自己人,才会改变你站立的姿势。
我心灵中的脆弱,全是来自于我的父母,来自于贫困的童年,以及对贫困的恐惧。
车子终于回到宾馆,李茅和小苏显然还比较兴奋。
“不是说好晚上才回来么?怎么这么快结束了?怎么,不受欢迎?”
小苟这话问得,有调侃的意思。
“呸!你这苟东西,吐不出象牙。”李茅笑骂到:“太热闹了,小苏太会造气氛,人家拉着我们不让走呢,要不是有急事。”
我问到:“有啥急事?”
“然然反应比较大,刚进医院观察,我得先赶回去。”李茅说到:“要不然,小苟陪到,庄哥跟小苏,再呆几天?”
我和小苏马上表示了否定。我俩就是冲着他来的,他要回北京,我们岂有不回之礼?
小苟挽留到:“李茅,你老婆的事,庄哥跟苏总怎么帮得上忙?难不成,他们俩人,还要对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负责任?”
这话说得,真是老朋友不分彼此啊。
“庄哥,这几天跟你请教,收获太大了。要不,你们俩在济南留几天,我们在济南玩玩,你们还没到我家去过呢。”
我赶快回绝到:“不了。小苟,以后机会多得是,李茅有孩子了,你不来北京?”
“那好!到时候,我在北京多呆几天,庄哥,你也要把时间腾出来,不能敷衍我。”
就这样,我们在街上匆匆吃了点面条,就上路了。依然是小苟开车,李茅则是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
终于等李茅把问题问清楚了,女同事反馈的信息,让人放心,只不过是正常的疼痛,并未到要立即生产的地步。各种检查已经查过了,明天就可以取结果。
我们今晚,就到北京了。
在车上,小苏为了缓解李茅的紧张情绪,就讲些轻松的话题。当然,他是过来人,孩子已经几岁了,他有资格。配合他说话的,是小苟。
“我总结过,怀孕的女人,有两个倾向。一是相信过来人的,一是相信书上的,不知道,李哥,然然倾向哪一个?”这是小苏的问题。
李茅在思索或者说是紧张中,他的知识,在妇科这方面,纯属盲区,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接话的是小苟:“肯定是读书派的,然然是个学霸啊,当然相信知识的力量。”
李茅摇摇头,回答到:“你错了。她在这事上,只相信经验派。尤其是她妈,一有风吹草动,就跟她妈打电话。我那丈母娘,一个月来一两次,恨不得住在我们家。但我老婆就是这样的怪,既把她妈当咨询师,又不喜欢她妈在我家住长了,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心理。”
小苏说到:“关于老婆与太母娘关系问题,这事我有发言权。我老婆既烦她妈的唠叨,又依赖她出点子,这算什么组合,我也闹不明白。后来,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女儿长大了,想摆脱妈妈的控制,这是主流思想。但在一些细节,又离不了妈妈的指导,因为没经验。”
“估计是这样的。”小苟说到:“但我不理解的是,然然怎么不相信书上的知识呢?我老婆也算读过大学的,虽然没然然读得那么好,也算受过教育的。她怀孕时,就买了一大堆关于育儿的书籍看,在营养上,为果汁的配比,专门买了两量筒,她又不是学化学出身的,搞得好职业似的。”
小苟想了想:“也许是她妈妈去世了,她再也没经验上的依靠了吧。这事,对她打击太大。就像庄哥说的,被冷枪射中,产生了停止作用。”
小苏当然不太理解:“庄哥,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生活中受到重大的突然打击过后,会改变你看待生活的基本信念,也就是过去的思维方式停止了,只能依靠新的模式建立思维。如同战场上遇到冷枪击中,产生的停止作用,让你无法反抗。如同拳击中,大力的下勾拳,精准击中你下巴一侧时,产生了击倒效应。”对小苏,我的解释可以夸张些,因为,他的语言风格和思路,特别理解什么叫夸张。
大家当然不想触碰小苟的伤心地,这次解围的是李茅自己。“然然不太相信书上写的东西,是因为她太了解所谓知道的门道了。”李茅说到:“知识分工如此之细,她学经济的,在医学和营养学上有自知之明,与其搞那些一知半解的东西,不如直接多问几个过来人,毕竟,实践出真知。”
小苏问到:“经历就是能力,这话也对。但是,据我所知,然然不是有点不屑她妈妈那一套吗?”
“当然,她妈妈的大部分建议和作派,然然都是不喜欢的。但是,然然始终认为,她妈妈最大的成功,就是生育了她。所以,在生育这事上,她选择相信她妈妈。”
此时,李茅已经不紧张了,他还夸张地企图打个响指,但没有打响,只有摩擦声音传来,但不忘得意地说到:“我老婆,就这么自信!”